成為花魁是我曾經的夢想。


    姐姐說我有這個潛質。我的外表很突出,在這個遍地紅妝的吉原都可以算是鶴立雞群,學習各種樂器藝技似乎也比別人有天賦。有人在的地方就會有等級,吉原也不例外——同樣都是遊女,底層藝妓像草一樣任人踐踏,高級藝妓卻能被眾星捧月地環繞,過著普通人都難以企及的富貴生活。


    隻不過,想要爬上去並非易事,成為花魁更是比登天還難,為了應付站在權力頂峰的客人們,高級藝妓不僅要有極其出色的外貌,還要才華橫溢——和出身書香門第的貴公子們詩酒花茶,和社會中各行各業的精英們談天說地,和年老的權臣花前月下,用青春的身體慰藉他們枯寂的心靈。


    既要像貴族女子一樣高雅不俗,得到權貴們的青睞,又要委婉依附,使男性得到出身高貴的女子不曾帶給他們的滿足感。花魁是集美貌、藝技、才華、智慧於一體的女性,花街裏最昂貴的商品。


    “光好看可不行,愚蠢的漂亮女人下場都不會太好。”夕顏不屑地冷哼,我猜到她是在諷刺隔壁京極屋的蕨姬花魁,一個蠻橫傲慢的女人。


    “但是你不一樣。你長得比我漂亮,學習能力也非常強,還很聰明。假以時日,你一定會成為比我更出色的花魁。”


    “我哪裏有姐姐漂亮呀。”我苦笑著幫夕顏挽起頭發。


    “不要妄自菲薄了,關鍵就看你想不想而已。”


    “我對當花魁沒興趣哦,隻要能待在姐姐身邊就很滿足了。”


    “這種日子是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的。萬一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我瑟縮了一下。


    夕顏握住我的手,神色染上了些許淒涼:“我知道這種方式讓人很難接受,但對吉原的女人來說,想要好好活下去就隻有依靠身體和男人。”


    夕顏別過頭,看著窗外飄飛的落花,輕聲道:“普通人或許可以依靠天賦,依靠努力,實在無能懶惰,還能依靠父母家人。可是我們這些人呀……”


    我們這些人……


    .


    像人一樣有尊嚴地死,和像狗一樣跪著活,你怎麽選?


    乍一看,大部分人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因為他們衣食無憂。但當你讓他們餓到瀕死時,也許他們的選擇又會不同了。


    我選擇了尊嚴。我的母親在生下我不久就去世了,有人說是因為難產,也有人說是沒出月就被迫接客,身體無法撐住,就勞累死了。我對她沒有任何印象,連她過去的事情也不得而知——在吉原這種罪惡交織的地方,人際關係隻有交易和算計,誰會在乎一個妓·女的死活?父親的存在更是笑話,想必我母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孩子的生父是誰吧。


    為了保證持續獲得經濟利益,遊女們會盡量避免懷孕,媽媽在平日裏也會強迫她們服用避孕的藥物,一旦不慎懷孕,就會被強製墮胎——不一定是藥物,一些無人性的媽媽甚至會把遊女生生毆打至流產。我不知道母親在這種環境下是怎麽懷胎十月生下我的,我也不理解她為什麽要這麽做,明明懷孕對遊女百害而無一利。


    為一個風月場上相識的男性拚死誕下子嗣,有意義嗎?為了一個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的孩子搭上生命,值得嗎?


    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明白,因為我沒有體會過何為母愛,不出意外的話,我以後也不會成為母親。但我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我,她就不會死,我背負著罪孽而生,一來到這個世界就奪去了給予我生命的人。


    .


    我是被一些母性尚存的女人們輪流帶大的。也許是因為所謂的姐妹情誼,也許是彌補被迫剝奪生育權力的遺憾,一些女人會對降生在吉原的“不速之客”伸出援手,我就在她們的幫扶下度過了嬰幼兒期。但這種撫養是不可能長久的,畢竟她們自己也陷在泥潭裏,自顧不暇。


    我很感激她們,但我沒有辦法記住她們的臉,從記事起我已在這片煙花之地流浪,過著有上頓沒下頓的生活。偷雞摸狗的事經常做,為了填飽肚子也吃過垃圾剩食,有幾次被媽媽桑抓進店裏,又拚命逃出來,成功的話就繼續流浪,失敗了就被打得半死,然後繼續逃。


    其實去店裏依附媽媽桑才是最正確的做法,尤其是對一些長得漂亮的孩子而言。可以吃得飽,穿得暖,也許還有機會被培養成高級藝伎。但我不願意,我在這裏長大,在某些方麵相當早熟,我知道成為□□意味著什麽,衣食無憂的代價是很昂貴的,要用尊嚴和人格去換。


    我寧願餓死在街頭,也不要做他們的狗。


    可是事與願違,弱者是沒有資格決定自己的命運的。我慢慢長大,這張臉開始給我帶來麻煩,有越來越多媽媽想把我抓進店裏,我隻好不停地逃跑,像老鼠一樣躲進不為人所發現的角落,東逃西竄。


    .


    第一次見到夕顏,是在地牢裏。


    被關在這裏已經三天了。雙手被綁縛在一起,沒有食物和水,牢裏暗無天日,寂靜得除了自己的唿吸和心跳什麽都聽不見。媽媽說,隻要我祈求她,她什麽都可以給我,水,食物,舒適的生活,數不盡的金銀財富,應有盡有。


    我朝她的臉吐了一口唾沫。


    她拿起棍子朝我身上不要命地打。冬天的皮膚本來就脆弱,粗糙的木棒狠命砸在身上,疼得讓人發瘋。我張大了嘴,喉嚨裏不斷發出嘶啞粗糲的喘氣聲,但終究沒有喊疼,也沒有向她求饒。


    媽媽像丟抹布一樣把我扔在地牢。渾身上下都劇烈地疼痛,周圍像冰窟一樣陰森寒冷,我無法動彈,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帶著人趾高氣揚地走出地牢。光明一點一點地縮小,聲音慢慢地也消失了,最後隻剩下我一個人在黑暗中,感受著自己身上體溫一點一點地下降。


    我瞪大了眼睛,盡管我什麽都看不到。我掙紮著想爬起來,可是身體根本不聽使喚,隻要稍微動彈,傷口就撕心裂肺地疼。會死的,會死在這裏的,默默地死在這個暗無天日的鬼地方,和腐爛的環境融為一體……


    不甘心……


    .


    “你……”


    什麽?


    “……”有人在說話嗎?


    “你……為什麽……不求饒?”


    “……”誰?


    有光照在身上,已經適應黑暗的眼睛被刺得生疼。似乎是女人的聲音,在說些什麽,但我聽不太清,也沒有辦法迴應。整整三天滴水未進,我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想活下去嗎?”她似乎這樣問。


    我……


    “死在這裏又能怎麽樣呢?”她在我麵前蹲下,伸出去撫摸我的臉:“你的抗爭沒有意義。白白丟了性命,傷害你的人也不會受到任何懲罰。”


    活下去……像人一樣有尊嚴地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希望。”她的聲音很輕柔,沒有夾雜任何惡意,和那些男人女人們尖銳的叫聲完全不一樣。我人下意識朝溫暖源靠近,她的手溫暖又柔軟,被撫摸過的地方開始恢複知覺,讓我意識到自己還活著,沒有在地牢裏化為一堆腐肉。


    “要不要跟我走?”她問,同把什麽遞到了我嘴邊,溫熱的,濕潤的……是水!


    我用最大的力氣張開嘴,貪婪地吮吸生命之源。她似乎笑了,拍著後背幫我順氣,溫柔的動作讓我想起嬰兒時期繈褓中的撫摸。


    我的第六感很強,能敏銳地感受到誰對我好,誰對我懷有惡意。從小到大,投射到我身上的視線都是惡意滿滿的,男人充滿欲望的眼神,媽媽看到有價值的商品時的貪婪眼神,□□敷麵的女人們看垃圾渣滓般的眼神,就連那條和我爭搶食物的流浪狗,渾身都散發著一股想我去死的氣息。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溫柔”。


    很難形容那種感受。心裏暖暖的,很舒適,想要靠近那個人,隻要待在她身邊,就會很滿足。這些都是夕顏帶給我的。


    .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呢?”夕顏直接說出了我一直在逃避,卻不得不麵對的問題。


    “可是我做不到。”我苦笑道:“我沒在辦法和大家一樣遊刃有餘……我討厭男人。”


    男人高大,強硬,有著碾壓女性的體格,隻要落在他們手上,往往連反抗都做不到。他們又手握權力和財富,以此來支配作為消費品的□□,隻要看到那些挑選商品般的視線和被欲望支配的眼神,我就有一種生理性的厭惡。


    “可是隻要成為花魁,就不用什麽歪瓜裂棗都接待了哦。最起碼可以為自己挑選符合心意的客人。”夕顏歪著頭笑了笑。


    “合心意是不可能的吧,我覺得男人都很惡心……還很虛偽。”我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明明是因為男人有欲望,□□才存在,他們自己也喜歡花天酒地,又要用鄙夷的眼光看我們,好像我們是世界上最低賤的存在。憑什麽呢?”


    “憑規則是由強者指定的。”夕顏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人類社會一直在向更加文明的方向發展,但弱肉強食的本質從來沒有改變過。強者支配一切,弱者苟且偷生,世間向來如此。所以不要抱怨,不要祈求他人的憐憫,能夠救贖你的隻有你自己。”


    她站起來,拉著我走到窗邊,搖指東方——是皇城所在的方向:“那邊住著這個國家金字塔頂尖的人,絕大多數人生來就隻能匍匐在他們腳下。可如果你能站在我的位置,你能讓他們匍匐在你的腳下。製定規則的人,一言九鼎的人,掌握了國家命脈的人……都在討好你,以得到你的青睞為榮。”


    “可那不是尊敬,他們隻是把我們當玩物罷了。”


    “我知道啊,但比起被任何人踐踏已經要好很多了,不是嗎?你有選擇的權力,能夠獲得別人的尊重,在店裏會有分量,媽媽也不敢對你頤指氣使。”


    我不語。


    “還能保護別人哦,就像我對你們四個那這樣。千鶴這姑娘一直傻傻的,被蕨姬欺負成那樣了都不知道還手。”


    “我……”內心強烈地動搖了。


    “而且,”夕顏的神色變得非常悲傷:“我是罪臣之女,被充為官妓,這輩子都不可能離開這裏了。但是你可以,趁年輕拚命攢夠錢,給自己贖身,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外麵的世界很美喲,會有很多善良又有趣的人,不像吉原,就像地獄一樣……”


    她哽咽了。隻要一提到外麵的世界,對任何事情都能淡然處之的夕顏就會情緒崩潰,我想她一定比誰都厭惡吉原,無比地懷念過去。她一哭我就慌了,我的姐姐非常堅強,喜怒不形於色,一旦她有情緒流露,就說明她已經悲傷到了極點。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她身上發生的事情,我隻是不想讓她哭,希望她不要那麽難過,於是我幫她逝去眼淚,靠在她耳邊堅定地說:“我會努力向你靠近……我會保護你,保護千鶴,保護大家。”


    如果成為花魁就能保護重要的人,那我願意奮不顧身。互相守護著,咬著牙也要撐下去,等到攢夠錢的那一天就替自己、幫助大家贖身,一起去“外麵的世界”。


    那個時候,我就能像一個“人”一樣,堂堂正正地活在世界上了吧。


    .


    後來願望真的實現了。


    隻是活下來的人,隻剩下我一個。


    碰到刀柄的那一刹,千鶴掐緊了我的脖子。已經不能稱之為手了,堅硬如鐵的利爪鉗製住氣管,倒刺輕而易舉地劃破肌膚,血流如注。我放棄掙紮了,其實這個結果也不錯,最起碼我能夠死在千鶴手裏,不用被□□大卸八塊。想殺死我的男人們也死了,胸腹被千鶴撕開,躺在地上睜著空洞的雙眼,帶著困惑和怨恨。我還死在了他們後麵呢,挺不賴的。


    當我的血流在千鶴手上時,她的動作突然遲鈍了。我能感覺到她的手變得僵硬,突然間利爪就鬆開了,久違的空氣衝進肺部,嗆得我咳嗽不止。


    千鶴顫顫巍巍地往後退,雙抓不停地抓著自己的頭,把整張臉都撓得血肉模糊。“快……跑……”她喉嚨裏發出不似人言的聲音:“不能……傷害……璃……”


    我怔怔地看著麵目猙獰的千鶴。她似乎在和自己作巨大的鬥爭,竭盡全力壓製殺戮的欲望,布滿血絲的雙眼流下眼淚,和血液混合在一起,觸目驚心。


    “沒有關係喲,殺了我吧。”我笑道。


    別再傷害自己了,你不是老是說不能在臉上留疤的嗎?如果能讓你不要那麽痛苦的話,殺掉我也沒關係的,這場災難的起因原本就在於我,你是被我連累了。


    奇跡般的,右手竟然能動彈,我向她伸出手想要擁抱她,眼裏卻閃過明晃晃的刀刃。


    我緊握著那把詭異的刀,把它對著千鶴!


    那一瞬間大腦空白,我甚至沒有反應過來自己在幹什麽,左手已經抓住了插在左肩上的刀柄猛的拔了出來,緊接著我從地上躍起,在千鶴頭上淩空舉起刀刃。


    鮮血的味道讓人興奮,刀刃切割皮膚的觸感讓我激動到渾身顫栗。殺戮吧,殺戮吧,讓整個世界被鮮血洗禮,我們一起在血與肉的罪惡中狂歡……


    我聽見自己近乎癲狂的笑。


    傷口在快速愈合,五感似乎被前所未有地激發了,黑暗中一團模糊的視線現在清晰無比,刺鼻的血腥味中似乎可以識別出內髒的腥臭和木質家具被燒燼的味道,耳朵能聽到來自四麵八方的聲音,並且分辨出它們來自何方,離我有多遠。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力量,想要去發泄,去破壞,去殺戮,用刀刃隔開別人的喉嚨,吸食溫熱的血液……


    終於解放了,再也沒有人能夠束縛我,我是最強的,要把所有人都殺光!


    我是……


    瞳孔在看到千鶴頭顱的那一刹驟然緊縮。


    女孩的身體倒在地上,血還從脖頸處汨汨流出,把我腳下的地板染得一片血紅。她的頭顱被我抓在手上,已經失去生命意識了,嘴角卻微微彎起,保持著微笑的弧度。


    仿佛有一把刀狠狠地捅進心髒,在最柔軟最脆弱的地方不停地翻攪。意識慢慢地恢複了,我怔怔地看著手裏的頭顱,隻覺得從頭涼到腳,連血液都被凝固。


    我……


    對了,我是九琉璃,生長於花街吉原。那個女孩叫千鶴,是我的摯友,性格單純天真得讓人頭疼。初夜前夕,我用簪子刺瞎了買下自己的貴公子一隻眼睛,被當場砍翻在地。第二刀直接對準心髒,我已經準備好迎接死亡,恍惚間卻看到千鶴往自己身體裏注入了什麽,緊接著她就變成了怪物,殺掉了數我之外的所有人。本來她也要殺死我的,可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卻恢複了一些理智,她猶豫了——


    然後我砍下了她的頭顱,殺死了這個用生命守護我的女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鬼滅之刃]緋色琉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之子非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之子非魚並收藏[鬼滅之刃]緋色琉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