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火光衝天,把吉原的夜空點得像雲霞那般燦爛。


    眼中隻剩下黃色和紅色。


    黃色的是火,順著傾倒在地上的酒蔓延,灼燒著珠簾翠蔓,順勢竄上雕花房簷,仿佛剛從籠中放出的惡魔,叫囂著要把整個世界吞噬殆盡。


    紅色的是血,從扭曲的屍體中流淌而出,濺到窗台上,屏風上,目所能及之處,俱是觸目驚心的紅。在此之前我並不知道,原來人的頭顱被砍掉時,血竟然能垂直濺到天花板上。反彈著掉下來時,滴在手上,尚且溫熱。


    “救救我······救救我······”


    尚未死透的人在地上哀鳴,他向我伸出手,表情猙獰而扭曲,眼裏是無盡的恐懼。原來身居高位的人,在死的時候也和螻蟻一樣啊,我想。華貴的服飾沾滿了血液和汙漬,毫無尊嚴地趴在地上,用醜陋的姿態扭動著殘破的軀體,和剛剛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臉判若兩人。


    “就像一條狗。”我想這樣子嘲笑他,但我已經說不出話了,尖銳的刀鋒貫穿了我的右肩,把我死死地盯在牆壁上,隻要稍微動彈,血就止不住地流。


    火光中的女孩早已不是原來的模樣。頭發瘋狂地生長,仿佛有生命般舞動著,身體也不斷地膨脹變大,原本纖細雪白的肌膚變成暗沉的古銅色,肌肉暴漲,足以折斷利刃,撕裂一個成年男性的軀體。最開始的時候她還有理智,喊著讓我快跑,可是當聞到第一個人的血腥味時,她就像瘋了一樣地撲過去,撕咬那個人的身體,把血肉吞進肚內。


    其他人亂作一團,有人急匆匆地去往外跑,有人拔刀朝她砍去,我隻看到刀光和血肉橫飛,圍著她的男人們不停地朝她發動攻擊,可刀刃似乎根本沒有辦法傷她分毫,她輕而易舉地突出包圍圈,把一個人的劍連同著手一起斬下。燭台在混亂中傾倒,室內陷入了黑暗,又馬上被熊熊烈火照亮了,木質建一瞬間就被卷入火海,橫梁倒塌,被壓在下麵的人發出淒厲的慘叫。


    可是她卻“咯吱咯吱”“地笑了,聲音嘶啞尖銳,簡直不像人類發出來的。


    簡直難以想象,是我那性格溫柔順馴的千鶴發出來的。


    “快站起來!”有聲音急切地朝我吼道。


    “誰……”我努力睜開眼睛,失血過多讓我頭暈目眩,我幾乎要失去意識。


    “殺了她!不然你會死的!”


    “怎麽……可以,千鶴是我最重要的人……”


    “她已經不是人了,再這樣下去所有人都會被殺的!你不想活了嗎!”那個聲音似乎更大了,我感覺腦海中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身影,在催促著我做出行動。


    想不想活啊……其實倒也沒有特別想,反正日子過得那麽痛苦,死了也許會更輕鬆吧。隻是,心裏總是有一股難以抑製的不甘。


    不甘心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在這裏,不甘心這輩子就這樣完結,不甘心至死都是這個低賤的身份。我都沒有真正意義地像一個“人”一樣,堂堂正正地活過啊。


    “接納我吧,由我給你力量。”那個聲音散發出蠱惑的氣息:“有我在,你將無所不能。”


    接納?要怎麽做呢?我強打精神環顧四周,聲音漸漸小了起來,廝殺快要結束了,大部分人已經倒下變成屍體,地上一片狼藉。


    “我在……這裏……”它唿喚我說:“把我拔起來……”


    我終於發現了聲音的來源。是一把刀,掛在一個離我不遠屍體的腰間,主人似乎還沒來得及把它拔出,就被奪去了性命。那把刀發出妖異的紅光,在血與火的混沌中顯得格外耀眼,我甚至能感覺到它在向我招手,指引著我前進。


    我咬著牙,盡自己最大的力量挪動身軀。肩膀上傳來錐心的痛,原本已經凝固的血液又噴湧而出,我眼前一黑,幾乎昏死過去。


    “快!快!想活下去就把我拔起來!”刀的聲音更加急切了。


    想要活下去……


    刀刃割裂我的血肉,我總感覺得再動下去,它就要切開我的肩膀了。疼,難以言喻的疼,比以往所受到的任何虐待都疼,但我沒有停下來。就差一點點了,左手快要觸碰到刀柄了,隻要把刀□□,我就能擁有力量了……


    我就能救你了,千鶴……


    .


    千鶴總說我性格太倔強了。吉原裏的女人,就像貨架裏的商品,沒有人格,沒有尊嚴,想要活下去,就必須用自己的身體卑躬屈膝地討人歡喜。“就像一條狗。”我說,千鶴無奈地笑了笑,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所以你老是吃苦頭呀。”


    “疼!啊!嘶……你輕點!”


    “疼就記著點,下次別老是和媽媽頂嘴了。九琉璃是笨蛋。”


    “反正我,就是不想向他們低頭。”我把臉埋在枕頭裏:“穿著高貴華麗的衣服,擺著高高在上的嘴臉,明明自己就是一個管不住下半身的公狗,還要一副瞧不起我們的樣子。到底誰更賤?”


    “噓!”千鶴“啪”地一巴掌把我按在枕頭裏:“有些話心裏想想就好,不要說出來啦。你還想被打嘛?”


    “嗚嗚嗚嗚嗚!”我要被你憋死了啦!


    “九琉性格太倔強了。這樣子在吉原是活不下去的哦。”


    “那就死了算了。”我悶悶地別開腦袋:“反正活著那麽痛苦。”


    “九琉才不會自殺呢。你那麽堅強,一定會活到最後的。包紮好啦,以後記得收斂一點,不然吃苦頭的還是自己。”千鶴溫柔地替我把衣服放下:“這幾天就趴著睡吧,注意不要碰水。”


    “嗯……謝謝你。”


    她笑了笑,在我身邊躺下。女孩身上淡淡的香味縈繞在鼻尖,很熟悉,很溫暖。我朝千鶴身邊蹭了蹭,她摸摸我的頭,輕聲說:“睡吧,晚上還要有的忙呢。”


    “好夢。”我也輕聲道。


    千鶴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一整晚不停歇的忙碌讓她相當疲倦,我這個惹惱了客人半夜被趕迴來的家夥倒是一點也不困。其實千鶴說得不太對,我性格並不堅強,對生活也沒有非常強烈的欲望。我就是單純的倔,不想向討厭的人低頭,不想靠跪著祈求別人來生活,一想到要對著男人諂媚卑屈地笑,我就難受地想發瘋。在吉原長大的女孩們對未來大都不抱希望,要麽是以及時行樂的心態揮霍青春,要麽是祈求著良人有朝一日把自己救出牢籠,總之,不管她們表麵上笑的多麽嬌羞美豔,內心總是悲觀的、絕望的。


    .


    “九琉真的很堅強啊,一直都是一副很開心的樣子。”千鶴感歎道:“和你待在一起,總是會忘記自己是置身吉原。”


    “真不知道每天嘻嘻哈哈地在都在笑些什麽。”夕顏把紗裙丟到我懷裏:“瘋瘋癲癲的。”


    “哭也好笑也罷,無論怎樣結果也不會改變呀。”我對著銅鏡描眉:“人生苦短,倒不如過得開心一點。”


    “你也就仗著自己臉好看罷了。笑得沒點風情,當心以後招攬不到客人。”


    “隻要像姐姐一樣成為花魁就好啦。可以自己挑選客人,甚至一臉兇巴巴的,客人們也會爭相討好姐姐呢。”


    夕顏伸出手擰我的臉:“油嘴滑舌的小丫頭,說誰兇巴巴呢。”


    “不兇,不兇,姐姐最漂亮啦,是吉原最美的花魁。哎,我剛化好的妝呀,別把我粉底弄花了嚶嚶嚶……”


    .


    那個時候,我們幾個小丫頭還能以侍女的身份活在夕顏的庇護下。夕顏是我們所在的“極樂屋”的花魁,據說曾經是官家小姐,因父親犯事被革職而家道中落,她也被賣到吉原成為遊女。


    雖說如此,花魁也是和普通遊女完全不同的概念,她們不僅貌美,還集藝技、才學於一身,在妓院中擁有一定的地位,甚至可以拒絕客人的要求。普通人連見她們一麵的資格都沒有,能夠得到花魁的青睞是風流浪子們吹噓的資本,足以吸引無數權貴蜂擁而至。


    彼時吉原共有四個花魁,貌若天仙又詩詞歌賦皆精的在藝妓們的角逐中一舉奪魁,成為整條花街最出色的花魁娘子。姐姐給店裏帶來了巨大的經濟利益,自然也有著不一般的地位,連媽媽也要讓她三分。還沒到單獨接客年紀的女孩一般會在酒席上陪侍,或者侍奉一些高等級的藝妓,我和千鶴、鈴蘭、吹雪當時是姐姐的侍女,她對我們非常好,從來不讓我們幹重活,會教我們技藝和生存的技巧,告訴我們該如何討客人喜歡,如何在風月場上周旋,甚至在犯錯時也常常袒護我們。她是真的把我們當妹妹看待的,在這個隻有欲望和罪惡的世界裏,是她讓我體會到了類似“親情”的溫暖。比起那些被高級藝妓虐待至死的孩子,和早早就被一些有特殊癖好的客人□□的幼童,我們真的真的要幸運太多了。


    但沒有什麽是永恆的,總有那麽一天,你認為“一直會持續下去”的東西會在轉瞬間消失。姐姐死後不久,長我們兩歲的鈴蘭就被迫接客了,買下她的是朝中一個極有權勢的大官,四五十歲年紀,長得肥頭大耳,油光滿麵,走路的時候雙手背在身後,稀疏的胡子一顫一顫地抖動。他厚大的手掌撫摸著鈴蘭嬌小的背,女孩穿著初夜前夕特製的紗裙,曼妙的身體在薄紗中若隱若現,她極力保持微笑,可我分明看到她藏在桌下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男人在愉悅地笑,媽媽討好地笑,鈴蘭嬌羞地笑,兩邊的千鶴和吹雪也在笑。我僵硬地維持麵部肌肉,假裝害羞地低下頭,因為我害怕他們看到我眼裏的怒火,我想朝媽媽堆滿脂粉的臉狠狠地扇一巴掌,我想把手裏的酒瓶砸在那個男人頭上,我想咬破他的喉嚨吞食他的血肉。


    可是我不能,因為我隻是一隻籠中鳥,被這些人牢牢地掐在手掌心中。


    “看什麽看,很快就輪到你們了。”走出房間時,媽媽在我頭上狠狠打了一下,我慢慢地抬起頭,在她不屑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你這是什麽眼神!”她舉起手就要打,卻突然頓住了,用老鼠一樣狹小銳利的視線把我從頭掃到腳,突然發出陰測測的笑。


    “也許以後能賣個好價錢呢。要不是這張臉,早就把你打死了,小賤人。”她朝我啐了一口,扭著身子走了。千鶴撲上來抱住我,眼淚浸濕了我的肩膀。


    那天我們三個都沒有睡。先是吹雪被窩傳來啜泣聲,緊接著千鶴也哭出了來,我蜷縮在被窩裏,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卻沒有辦法止住身體的顫抖。


    恐懼,害怕,憤怒,不甘……最後,絕望的情緒從心底騰伸而起,蔓延到身體的各個角落。逃不掉的,這一天終究會到來,我也會穿上那身可笑的紗衣,擺著僵硬虛偽的笑,在一個或老或醜的男人身下婉轉承歡。從我降生在吉原之日,我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生於妓院,生父未知,生母已死,除了走風塵路,還能如何?


    那張笑起來幾乎能滴油的臉又出現在眼前。我感到胃部一陣抽搐,差點直接吐出來。


    那日之後,鈴蘭的打扮就變了。衣裙豔麗繁複,用濃重的妝容遮住稚氣未脫的臉,舉手投足間盡是魅惑。她每天都在笑,越笑越美,很多男人隻是看著她的笑顏,就癡癡地再也移不開眼。她變得更漂亮了,更華貴了,可是在她身上,我卻再也看不到曾經那個熟悉的影子。


    .


    鈴蘭死的那天,下著傾盆大雨。她是被活活打死的,某個客人的妻子衝進店裏,揪著她的頭發拉扯到街上,就這樣命令人把她打死了——據說連武器都沒有用,幾十個男人圍著她拳打腳踢,等我們趕到的時候,隻剩下地上一灘和爛泥混合在一起的血肉。


    因為給鈴蘭收屍,媽媽順手掄起燃燒的燭台往我頭上砸,在額上開了一個不小的洞。她應該是氣瘋了吧,竟然弄傷我的臉,我可是她花了很大精力培養的藝妓,以後要靠這張臉給她帶來金銀財富的。就像夕顏那樣。


    血順著臉流了下來,滴進眼睛裏模糊了視線。可我卻感覺不到疼,被活活打死……應該比這個要疼上千百倍吧。


    .


    吹雪倒是很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她比我還小幾個月,卻提前接客了。用她的話來說,反正掙紮也不會有任何意義,那就不如按照吉原的方式生存,雖然不能擁有常人的幸福,但最起碼能保證自己衣食無憂,如果能成為花魁,還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我能理解她的想法,吹雪是被欠債的父母賣進吉原的,體會過貧窮的艱辛和饑餓的折磨,對她來說,吉原的生活已經比原來好太多太多了。


    “九琉呢?以後打算怎麽辦?”千鶴把頭靠在我肩上:“馬上就輪到我們啦。”


    “說的好像我們有的選似的。”我嗤笑一聲。


    “可我覺得你在抗拒。”千鶴眨眨眼睛:“媽媽一直對你寄予厚望,但你並不想成為花魁,對吧。”


    “成為花魁又能怎樣。”我從千鶴頭上拔下一根發簪,在眼前比劃著:”如果沒有這張臉……”


    千鶴搶走發簪,猛的撲上來抱住我。


    “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的。”她哭著說:“我會保護你。”


    “一起好好活下去吧……”千鶴帶著哭腔的聲音如夢囈一般,我默默地迴抱她,沒有說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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