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次日放晴, 今年這場大雪來得較往年早些,天卻非往年的酷寒,積雪消融, 街道旁被人清理過,路上便與往常一樣幹淨整潔了, 雖有些殘雪冰水,於通行卻是無礙的, 京師重地,較尋常地界更嚴謹些, 若有要緊軍務都到了天子腳下,卻入不得宮門, 豈不是延誤軍機, 再者哪家王公候府的貴夫人、千金小姐, 跌了摔了也是要緊的事。


    林家是文官一係,府邸落在城南,賈府屬勳貴,舊時勳貴多為武將, 兩派不睦,劃分宅邸的時候,也特意區分開來,榮寧二府落於城北, 兩府約摸一個時辰,馬車行得又比往日慢些,另晉陽王家留守京中的王家晚輩, 來林府拜訪姑太太,賈敏又安排了些接客迎待之事,辰時半動身,直到巳時末才到榮府。


    街北的石獅子一如舊年氣派,大門上的獸頭栩栩如生,威風凜凜,黛玉卻心下感傷,她還記得初次入京時,大舅母不辭辛苦,親來這裏等候她與母親。


    那仿佛是昨日,又仿佛過去很久了,久得記憶都有些模糊。


    阿翡掀開窗簾一角,小聲說:“姐姐,外祖母家好生氣派呀!”


    林祁偷偷瞄了一眼,心道果然貴氣,書上誠不欺我,和以前買票參觀的皇宮完全不一樣的感受,現代人太多了,這會子前後烏泱泱這麽多人,卻個個屏聲斂氣,連聲咳嗽也不聞,恭肅嚴整,嘁,窮講究,誰能想到沒多久就被抄了呢!又想到榮府現在可是自個的外祖家,幸災樂禍的念頭頓時熄了。


    這會子馬車已叮當叮當駛進大門,因有親爹林如海這位高官顯貴在,賈赦並賈政皆出來相迎,林祁被長隨喚了過去,伴在林海身側,對兩位舅舅見禮。


    賈敏攜黛玉阿翡換了轎,待到垂花門前落下,杜瀾身旁站著鳳姐並四位容貌姣好的姑娘,王夫人身邊也站著兩位姑娘,身後站著一眾丫鬟婆子。


    轎未落地,杜瀾笑道:“今兒倒是讓我好等,母親不放心,早晨就打發人來候著,我說姑太太府來了客,必要稍晚些,母親偏不放心,說我躲懶。”


    聽見可怕的大舅母的聲音,阿翡手心顫了顫,婆子們掀了轎簾,請賈敏下轎,杜瀾早上前一步,大笑道:“我那個小外甥女呢?快出來,舅母備了熱騰騰的點心,專等著你來。”


    躲在轎內的阿翡麵如死灰,不想說話,不想動。


    黛玉牽著阿翡下來,早有媽媽細心攙住,黛玉才落了轎,三春忙圍了上來,親親熱熱的喚道:“林妹妹、林姐姐,林姐姐。”


    黛玉抿嘴一笑,應道:“二姐姐,三妹妹,雲妹妹,四妹妹。”


    目光落到兩個陌生的姑娘身上,卻遲疑了。


    探春一身大紅,明亮鮮豔,快言快語,指著一位圓臉姑娘,為黛玉介紹道:“這是大伯母家的內侄女。”黛玉忙與其互相見禮。


    迎春柔柔一笑,身邊的姑娘與她年齡相仿,絳藍棉袍長裙,外罩青膁大氅,柳眉杏目,舉手投足略帶些靦腆,見黛玉望過來,慌忙低下頭。


    迎春笑道:“這是三姑母家的寧姐兒。”


    黛玉微怔,立時迴過神來,約摸著庶出的姨媽,忙微笑頷首,喚了句表姐,隻是心下納罕,母親從來不提幾位庶出姨母家的事,逢年過節,亦不見往來。


    黛玉見禮後,又為眾姐妹介紹阿翡,姑娘們少不得近前彼此廝認一番。


    極少出門的阿翡有些懵,怎麽這麽多人呀?


    姐妹們尚未來得及敘些久別重逢之語,上房的媽媽便來催促道:“姑娘們,老太太請兩位表姑娘呢。”


    姊妹們忙隨著媽媽穿過遊廊、穿堂,不多時,便到了賈母上房,黛玉拉著阿翡要拜,賈母一把攬在懷中,又哭又笑,眾人忙來相勸。


    丫鬟鋪好菩團,黛玉和阿翡磕頭見禮賈母,又拜見各位長輩,眾人原為奉承賈母而來,林家現下亦是炙熱可熱,故待黛玉姊妹的態度極為熱忱。


    見完禮後,賈母一邊一個拉到懷中,黛玉兩次入京,賈母待她如珠似寶,猶勝養在身前的孫女們,祖孫親密自無須多言。


    賈母摸著阿翡肉嘟嘟的小手,笑眯眯道:“這是阿翡吧,這孩子真有福氣。”


    阿翡仰著小臉,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脆聲迴道:“外祖母,我是阿翡呀,我還是頭一迴見您呢。”


    賈母讚道:“是個好孩子。”又佯怒,沉下臉,瞪了眼賈敏,嗔怪道:“都是你母親這個狠心的,害外孫女兒長這麽大,我才見著。”


    賈敏苦笑,賈母卻忽想起什麽似的道:“我的小外孫呢?”


    賈敏身後的馮嬤嬤忙上前迴稟道:“迴老太太,哥兒跟著老爺,怕是傾刻要來請安的。”


    話音才落地,外麵有小廝稟道:“兩位老爺帶林家姑爺來向老太太請安。”


    這一聲隻是通稟,人還離得遠呢,女眷們忙避到後頭,上房內隻留下杜瀾、賈敏、鳳姐並姑娘們。


    管事媽媽引著賈赦、賈政並林如海,賈璉、賈寶玉陪著的便是林祁了。


    賈母上次見女婿林如海,還是黛玉第一次上京時,他年溫文俊逸的青年公子,現蓄起美須,額間添了數道紋路,為官十餘年的曆練,愈發沉穩儒雅。


    縱是如賈母這等曆經風霜之人,也不免感慨一句,歲月不饒人,時間過得太快了些。


    林如海極擅言談,且又因嶽父過逝之時,未能迴京祭奠,心下生愧,進得屋來,滿麵愧色,俯身一禮,久不起身,他現位高權重,眾人哪敢輕慢,忙把他讓迴座椅上,賈璉更是在他身邊,受他調理,如今進退得宜,頗有青年才俊的沉穩,故榮府眾位主子,提起他這位姑爺,隻有讚不絕口的,斷不敢倚親拿大。


    賈璉恐賈母傷心,忙引著林祁上前見禮,賈母見了林祁,心裏又是高興,又是喜歡,一時間想起了不得相見的大外孫,由大外孫又想到那年仙逝的國公爺,悲從心來,摟著林祁失聲痛哭。


    眾人慌忙來勸,好一會子才勸好了,林祁被賈母摟得緊,不自在的動了動身子,想要掙脫,卻被親老子不著痕跡瞪了一眼,頓時腿腳發軟,心肝膽顫,不敢掙紮,老老實實坐在賈母懷中,扮演乖巧貼心的小外孫。


    早年因女兒子嗣不豐之事,賈母跟著擔憂,掛念,日夜懸著心,每每想起,愁得火急火燎,一怕女兒無子,被夫家嫌棄,妾室添堵,二怕世人流言蜚語,剖腹摧心。


    卻不想,女兒果是個有福的,林家數代單傳,女兒竟有了兩兒兩女,兩個好字,小外孫還未出生,女婿又高升江東巡撫,賈母的腰肝子霎時挺了,那小半年,凡有親戚來往,必要念叨一番的,唯有的遺憾便是女婿外放,路遠迢迢,外孫年幼,女兒也不得返京,小外孫她都不曾見過。


    這會子林祁來了,賈母自是越看越喜歡,歡喜的摩挲著林祁的小臉兒,誇起孫子來都不帶重樣的,就連林祁平淡無奇的五官,也被誇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天生自帶福相。


    林祁本來對賈母懷有警惕之心,他覺得賈母那樣疼愛黛玉,是她放縱了黛玉和寶玉的親近,卻棄林擇薛,這樣的老太太肯定心機深沉,虛偽,今兒一看,也不盡然嘛,林祁沾沾自喜的想,便宜外祖母看著還是很疼自個的,嘿嘿,您說得對!直到此時,林祁恍恍惚惚才想起來,後四十迴的紅樓,和前麵的作者不是一個人。


    林祁喜滋滋的出了神,他老子的目光淩厲的都快吃人了,連阿翡都看不下林祁的蠢模樣了,悄悄拉他一記,林祁立時警覺,抬頭正對上老爹的死亡凝視。


    林祁絕望,心如死灰:我被自個蠢哭了....................


    林祁乖巧的起身,笑眯眯道:“因外祖母疼愛我,才覺得我千好萬好,隻是,聽說祖母最為疼愛寶玉表哥,外祖母再誇我,寶玉表哥該吃醋了。”


    同時,在心中默默為自個點了個讚,完美,禍水東引,讓你剛才在書房搶我風頭。


    屋內眾人順著林祁的話,不由看向寶玉,但見到賈寶玉此時正癡癡看著黛玉時,眾人不由心裏咯噔了一下,杜瀾眸中劃過一抹厲色,賈敏更是心中惱怒。


    杜瀾開口喚阿翡來,哄她去後院用點心,黛玉冰雪聰明,對方才賈寶玉的失態收入眼中,心緒並無太大起伏,隻因她年幼時,便知曉這位二表兄,性情古怪,又是含玉而生,倒應了世間某些渡劫的緣法之說,自幼時,就常說些荒誕不經的言語,大言不慚說甚麽做官之人,皆是著蠹祿國賊,這話細聽有兩分歪理,卻禁不得推敲,若依此言,天下大同,世間無官無治,無法無律,無軍無差,外賊入侵?邊關百姓坐著等死?匪寇為禍?被欺淩之人,自認倒黴?荒謬,黛玉想,世間皇權或許有其不公不平之處,但倘失了皇權,那天下必是狼煙四起,烽火連天,哀鴻遍野,莩屍載道。


    黛玉和阿翡眾姐妹出了賈母上房,賈寶玉的眼神仍是直勾勾的盯著黛玉離開的方向。


    若依賈母原先的想頭,兩個玉兒湊成一對兒,是再好不過的事,但,賈敏多年前便直言相拒,再者,國公爺代善臨終時,也曾囑咐過,不要插手黛玉的婚事,賈母年輕時在宮中當過差,如今又上了年紀,什麽事沒見過,心裏雖惋惜,卻知此事不可勉強,有一絲兒的風聲傳出去,不止寶玉,榮府都跟著吃掛落。


    故賈母麵色如常,如沒事人般,朝寶玉招了招手,喚寶玉上前來,笑對林祁道:“祁哥兒,卻是多慮了,你這位表哥,心胸最為寬厚,再不會為這些子事計較,再說了,你是我嫡嫡親的外孫子,他便是醋了又如何,莫不是我疼了他這十來年,疼一疼我的外孫子還要看他的臉色。”


    賈母拍寶玉讓他去給林祁見禮,寶玉木愣愣的迴神,竟真的對林祁執起禮來,林祁忙錯身避開,對賈璉說道:“二表哥,我瞧著寶玉表兄臉色不太好,莫不是身子不適,我父親母親是他嫡親長輩,難道會為這個見怪不成?不如扶他迴房休息,再請個大夫來瞧瞧。”


    林祁先時不顯,這會子一番話卻說得滴水不漏,再看他小小年紀,滿臉關切的小模樣,甭提有多真摯了。


    屋內眾人.................難道不是你,空口白牙咒你表兄生病的麽?


    賈璉扶著賈寶玉將其送迴院子,又請醫安藥,下人們好一番忙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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