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梳洗完畢, 換了一件芙蓉色的大氅,內裏是白狐皮,柔軟順滑, 外罩是用妝花緞織的華袍,宮人呈上華美精致的步搖。


    黛玉搖了搖頭, 自取了白玉嵌紅珊瑚珠雙結如意釵,耳畔仍是素日常戴的白玉墜。


    不過些許妝點, 宛若仙子下凡,姣花照水, 楚楚動人,宮人一時失神, 倒有些發怔。


    楚元昭抿了抿唇角, 牽起黛玉的手道:“走吧。”


    兩人攜手而行, 惹人注目,途經的宮人們不時投來詫異的窺視。


    楚元昭捏了捏黛玉的手心,安撫道:“不要擔心,皇祖母性子很好。”


    黛玉嫣然一笑, 如朝陽之明媚,晚霞之璀璨,撼人心神。


    楚元昭敏銳的聽到了,若有若無的抽氣之聲, 他不悅的環目四顧,宮人並暗中窺伺的眾人等,默默垂下了頭。


    黛玉察覺到了楚元昭變化, 寡淡的眉目之中蘊含的肅殺之氣,這種變化,在她甫一入宮,便察覺到了。


    人終歸是要成長的,她亦是如此,黛玉脊背挺得更直了,如碧波般水潤清澈的眸中,泛著瑩瑩光亮,再抬頭時,已是恰到好處的微笑,完全符合一位靦腆的大家閨秀。


    歲月總是厚待一些人,如青春永駐的昭陽大長公主,也會偶爾施舍恩典,贈予某些人,令他人徒生豔羨,卻又無可奈何。


    時光輪轉,歲月如梭,年華的流逝,在阮太後的身上,似乎格外緩慢,緩緩地將醇厚化為一種雍容的華貴,這種雍容,令青衣素衫、脂粉不施的阮太後,分外出眾。


    縱二八年華,花骨朵一般的少女,也無法蓋過阮太後的雍容,這樣的雍容,無關身份,無關錦衣,無關地位。


    見到阮太後時,黛玉微怔,旋即,一絲不苟的見了禮,阮太後的聲音婉轉悅耳:“免禮,抬起頭來,哀家看看。”


    黛玉依言微微抬頭,兩頰泛起可見的紅意,少女的羞澀靦腆,一覽無遺。


    阮太後笑喚黛玉近前,拉著黛玉,左瞧右瞧,讚道:“世間竟有這樣標致的小人兒,仙姿玉顏,恰如其名。”


    黛玉極快的蹙了一下眉,垂首,露出一抹雪白的脖勁,輕聲道:“太後娘娘謬讚,臣女惶恐。”


    阮太後仿若未曾察覺黛玉的提防,笑而不語,命心腹嬤嬤賞了些珍器首飾。


    黛玉大大方方的謝了賞,並未推辭,亦未誠惶誠恐,起身迴到楚元昭身側。


    楚元昭微一頷首,行了告辭的禮節,便攜著黛玉出了壽安宮。


    阮太後不疾不徐的撚動佛珠,低聲笑道:“果然是個聰明的孩子,難怪會和小五投契。”


    心腹丁嬤嬤道:“林家敢讓長女入宮,無懼世人流言蜚語,定是有底氣的。”


    阮太後一笑,輕聲道:“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情投意合,親密無間的小兒女們,佳偶天成。”


    阮太後嘴角挑起一絲諷刺的笑:“武帝許阿嬌以金屋佇之,馬嵬坡前貴妃喪,這份情深如海又能維持到幾時呢?尋常人家,尚且不見矢誌不渝,深情如海,何況天家皇室!”


    出了壽安宮後,楚元昭和黛玉兩個人並沒有提及壽安宮發生的一切。


    楚元昭和阮太後,一直令後宮眾人迷之困惑,說親近吧,互相拉攏?並沒有,五殿下第一次見阮太後什麽態度,現在還是什麽態度,兩人就和互相較勁是的,疏離,且十分之冷淡的疏離,楚元昭偶爾會去請安,隻因阮太後喜清靜,一月中倒有大半日子是不見人的。


    兩宮私下也不見往來,五殿下炙手可熱,不見阮太後態度熱絡,五殿下受帝王忌憚,亦不見阮太後避之若浼。


    反正壽安宮和清寧宮的關係,令眾人一頭霧水,百思不得解。


    黛玉對阮太後的感受就複雜多了,但此時身處宮內,人多嘴雜,不便多言,況有些事心裏明白就好,不需要宣之於口,黛玉在識人方麵,有一種獨特的天賦,這並不是察言觀色審視得出的定論,而是心中隱隱約約的感受,但,阮太後似乎是其中的例外,她在阮太後的身上,感受不到阮太後的任何情緒,仿佛高座的女子用萬年寒冰佇了厚厚的防禦,將人拒之於千裏之外。


    黛玉腦海中漫無邊際的思索著,兩人走的很慢。


    不遠處,迎麵走來浩浩蕩蕩一行人,為首的兩人,一位頭戴明珠素冠,身著百花曳地裙,外罩妝緞狐膁褶子大氅,五官豔麗,麵上似有不渝之色,氣衝衝走過來。


    黛玉收迴視線,扭頭看向楚元昭,用眼神問這是哪位公主?來者不善?


    楚元昭搖了搖頭,示意不必理睬,拉著黛玉自顧自向前走。


    浩浩蕩蕩的一行人頓時...............


    四公主惱怒的指著黛玉命令的大喊大叫:“你給我站住!”


    楚元昭淡淡瞥了她一眼,眼神中的冷意,猶如刺骨的寒冰,四公主的囂張氣焰頓時蔫了一大截。


    陪同的女子溫柔的勸道:“公主,咱們迴去吧,晚了,娘娘要打發人來尋的。”


    不說猶可,一說勾起四公主的火來,她上前一步,態度蠻橫的質問道:“你是誰,為何見到本公主不行禮?”


    不待楚元昭維護,黛玉拉了拉他的衣袖,淡定的說:“我受殿下相邀,因此入宮,適才與殿下同行,卻未見公主前來見禮,公主的身份我並不知曉,如何見禮?公主縱比殿下年長,卻不過尋常妃嬪之女,見了元嫡皇子,怎能輕慢,自然,我是沒有資格追究天家之女的禮儀的,但皇室為天下之表率,小女子也隻能相仿相效了。”


    四公主氣得滿臉通紅,怒不可遏,指著黛玉,“你,你,你,好個伶牙俐齒,好個”,楚元昭冷冰冰的看著她,四公主不敢再說下去,心不甘情不願,草草行了個禮。


    陪同的女子急步趕了上來,黛玉此時方看清女子的長相,雲容月貌,鮮眉亮眼,縱是此時,舉手投足,自有一股溫柔可人的典雅。


    黛玉眸中閃了閃,四公主對她更像是羞惱的牽怒,但眼前這位倒是有趣,外表看著秀麗端莊,是個和善人,內裏卻像一隻陰冷的毒蛇,吐著長長的信子,裝滿了陰森森的惡意。


    陪同的女子欠身行禮,眼中的溫柔羞怯似要溢出來,嬌嬌怯怯的說:“還請五殿下恕罪,公主殿下大病初愈,方才不慎聽到些閑言碎語,一時失態,並非有意衝撞您的。”一麵說著,一麵瑟瑟發抖,仿佛下一刻要癱軟在地,不勝嬌羞的贏弱,配著襲白色拖地煙籠梅花綿衣,倒也有幾分相得宜璋了。


    黛玉忽然想笑,自然,她不會真的笑出來,但亮晶晶的眸子泄露了她的真實想法。


    楚元昭失笑,不動聲色的拍了拍黛玉的後背,薄唇輕啟,用毫無跌宕起伏的聲音吩咐道:“四公主失禮失儀,請皇祖母另派教養女官好生教導,錯既犯了,跪在這裏反省一個時辰,隻當小懲大誡了。”


    王全安垂首應是,四公主不可置信的抬起頭,憤怒的眼眼睛好像下一刻要噴出火來,聲嘶力竭的怒吼:“你竟敢罰我,就為一個臣子之女,我不服,你有什麽資格處罰我?”


    對於這等既沒腦子,又認不清自個身份地位的蠢貨,楚元昭自是不會多言,拉著黛玉抬腿就走。


    四公主身旁的女子,死死攥緊手心,低垂的秀目中滿是怨毒,幽幽的注視著楚元昭的杏黃衣角,毫不留情的走出了她的視線。


    王全安忠心耿耿,對楚元昭的吩咐自然是執行的一絲不苟,無視四公主聒噪不休的威脅恐嚇,強硬的把四公主按在地上,跪了整整一個時辰。


    待四公主的母妃賢妃麵見陛下,請來李福時,隻見到了淚流滿麵的四公主,狼狽不堪的宮人們。


    王全安早帶著清寧宮的侍衛們揚長而去了。


    -----------


    冬日的明媚總是散得格外早些,宮內的紅牆琉璃瓦,既昭示了至高無上的貴氣,又藏汙納垢包裹了積年的陰森冷意。


    黛玉緊了緊披風,忽問道:“剛剛那個女子你認識嗎?”


    楚元昭茫然了一刹,敲了敲黛玉的頭,無可奈何的說:“這你還用問我?別說是不認識,就是認識,還有人能及得上你一根頭發絲。”


    說完又笑了,似笑非笑的點了點黛玉的鬢角,打趣道:“小小年紀,整天腦子裏想什麽?無幹之人,也值得你問我,還需要想?”


    黛玉推他一記,離他遠些,眼睛鼓得圓圓的,倒有些像山上那群野猴精的寶貝崽。


    很可愛,果然沒事逗一逗小丫頭才好玩,要是再胖一些就好,現在太瘦了,肉嘟嘟的,肯定更好玩,冬天穿得多一些,像小時候那樣胖成一個球,不慎摔倒在地,還會打滑,楚元昭不無遺憾的想。


    “打住,停止,不許胡思亂想。”楚元昭迴神,小丫頭更生氣了,惱怒的放狠話。


    楚元昭慢條斯理的說:“怎麽能叫胡思亂想呢?未曾發生過的事情,毫無章法的猜想,那才叫胡思亂想,我親眼見過的,怎麽能說是胡思亂想呢?”


    黛玉自認能言善辯,也被楚元昭偌厚的臉皮,氣得沒輒,恨的直咬牙,轉身就走。


    楚元昭追上她,言辭鑿鑿的認錯,黛玉白他一眼,冷笑道:“你當我不知道你,不過是哄我,等迴頭我氣消了,你再來氣我?說白了,你就是仗著我性子軟,變著法的欺負我。”


    說著,眼圈就紅了起來,唬了楚元昭一跳,手無足措的僵在原地,拽著黛玉不鬆手,把妹妹,再不敢了,以後不逗你了,我錯了,真的知道錯了,翻來覆去的念叨了十餘遍。


    黛玉水盈盈的眸中劃過一抹狡黠,抬起頭時,泫然欲泣,卻執拗著,左看右看就是不肯看楚元昭。


    待楚元昭又誠心誠意的說了一車好話,黛玉方垂眸,悶悶開口道:“都是你不好,成日家欺負我,隻知道逗我,逗我很好玩麽!”


    楚元昭很想接一句,是挺好玩的,但就是腦子進了水,被大師兄拿劍架在脖子上,楚元昭亦斷然不敢將這句話說出口!


    楚元昭絞盡腦汁說了幾句好話,不知哪句話說到了小姑娘心坎上,又高興了,喜笑顏開不再計較方才的事。


    兩人這一大通膩膩歪歪,直看得不遠處的王全安牙酸臉疼,內心潛台詞:天寒地凍,滴水成冰,主子,打情罵俏,咱迴宮成嗎?站到風口上不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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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走後,站在淩煙閣上目睹了一切楚景,神情無比之複雜,深邃的眸中淒然一閃而逝,他從來沒想到,他做夢都沒想到,他的兒子會對一個姑娘伏小作低,會笑,會喜,一個正常人,同齡人的喜怒哀樂,他的兒子並不匱乏,他隻是把他這位父皇視為陌路人,漠視當年虧欠他母親的人。


    楚景俯瞰著滿目雪白的大楚皇宮,每一次更了解他的五兒子,都會帶給他不同的震撼,他以為他沒有感情,是他錯了,他有,隻是不會給無關緊要的人,多麽令人遺憾的悵然!他以為足夠理智,就不會難過和心痛,權利握在手中,他無懼失去任何東西,但他仍是一個人,有沒有至高無上的權利,他都是一個人,原來鈍刀子割肉也會疼,即便那疼很輕微,輕到甚至不明顯!


    權利原來並不是無所不能的,有些東西,注定無法取代。


    但現在已經太晚了,不是麽!有些決定,做了就無法挽迴。


    -----------


    迴清寧宮的路上,黛玉對楚元昭認真的解釋道:“方才問那女子,並不是我拈酸吃醋,而是那女子看你的眼神,有些奇怪。”


    “是很難以形容的感覺,所以我才開口問你的,況,哥哥既知我,莫非我不知哥哥為人麽,你拿這種事來打趣我,我才不高興,在哥哥心裏,我是成日家坐在家裏,活一輩子,就等著嫁個好夫婿,最好多生幾個兒子,懦弱而卑微的活一輩子嗎?我雖無大誌,卻也不會和人爭風吃醋,旁敲側鼓,耍心計,用手段,為了搶個男人,搶得頭破血流,真要活到那份上,我還不如立刻去死!”


    話未說完,被人捂住了嘴,楚元昭神色冷厲,是黛玉從未見過的嚴肅和肅穆。


    楚元昭本是含笑聽黛玉說話,冷不丁的伸手,黛玉嚇了一跳。


    “以後不要動不動說死字,我不喜歡聽到這樣的話。”


    楚元昭的冷峻,讓黛玉小臉蒼白,既委屈又害怕,妙遠小哥哥在她心裏是溫和可親的,對她一直寵溺而包容,像這樣的正顏厲色,她還是頭一迴見。


    黛玉眼前如紗水霧,鼻子泛酸,淚花在眼裏打轉,心口像哽了一塊大石。


    楚元昭慌忙縮迴手,將手背到身後,愧疚的說:“玉兒,嚇到你了?”


    黛玉慌忙拭去淚,嗓子發澀,沉了沉心,小聲地說:“沒有,我知道哥哥為我好,是我說話不留神,我隻是在哥哥麵前才這樣的。”


    聲音裏含著委屈,聽著軟軟糯糯的,楚元昭心中滿是自責,懲戒似的把那隻手狠狠握成拳,另一隻手試探的拍向黛玉的肩膀。


    黛玉眸中一刹那的瑟縮,令楚元昭的動作不自覺的僵硬起來,當他碰到黛玉的身體時,才察覺到黛玉在顫抖。


    楚元昭頹然一歎,心中空蕩蕩的失墜感,如影隨行。


    “別怕我,玉兒,我不是有意的,這世上誰都可以怕我,唯有你不可以,你不能怕我。”青年男子的眼角泛起刺眼的紅。


    黛玉伸開手,像多年前那樣,鄭重其辭的道:“我不會怕你,更不會離開你,哥哥,你別怕,我說過的話,我記得,你說過的話,我記得更清楚。”


    寥寥數語,天籟之音,如墜冰窖的寒意,被一捧炙熱的岩漿,砰然驅散,驚悸不安的心,轟然落迴心間。


    黛玉主動牽起楚元昭的手,遲疑片刻,道:“哥哥,你可以對我談談小時候的事嗎?”


    “好,我帶你去景泉宮,那是我幼時長大的地方。”


    楚元昭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平淡的口吻,但黛玉卻感覺到了撲天蓋地的悲傷和痛楚,巨大的悲痛,令她的心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徹入骨。


    黛玉勸道:“今日天太晚了,我要出宮了,改日罷,我們是要在京裏長住的,我有了個小弟弟,祁哥兒,每日被父親拘在家裏做功課,我和他說了哥哥的許多事,他十分敬仰哥哥,哥哥到府裏來教教他,興許父親教他不得法,哥哥文采斐然,天下所學,無一不精,祁哥兒性情溫厚豁達,許多事一點就通,並不愚鈍,唯獨在讀書上始終資質平平,哥哥來我們家開導開導他好嗎?”


    “我們”哪怕是黛玉一時口誤,說的並不是自己和她,但這不妨礙楚元昭的愉悅,他溫柔的注視著黛玉,低低應了聲好。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太晚了,明天來談談小和尚的性格,終於迴來了,隔離中,耽擱了好幾天更新,小天使們,抱歉,麽麽噠,我這個人出門就緊張,大概是小時候被批評磨蹭,出門墨跡,有心理陰影了,每次迴家,怕起不來,晚上總是睡不好,迴來的話,想到離家不高興不舍,還是睡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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