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過半, 宮內的鍾聲,在帝王心急如焚的憂慮,正德殿一幹重臣侍衛噤若寒蟬的寂默中響起。


    深沉和肅穆的鍾聲, 在靜謐的室內,尤為刺耳。


    楚景一身帝王常服, 窄袖灑線式的龍袍,玄色的綾羅上, 當中繡著團龍,翟紋及十二章紋, 凝重或(悲戚)的表情,隱藏在卷雲冠的珠簾下。


    聽到鍾聲響起的那一刻, 楚景倉皇起身, 腳下一個珢瑲, 離得近的蘇次輔一把攙住。


    “嘖”,楚元昭不動聲色的挑了挑眉,心道不愧是爬到次輔的中年才俊,蘇次輔的眼務勁和臉皮喲, 愣是把帝王跟前的第一大紅人李福比成了渣。


    楚元昭索性側過臉,大大方方的打量李福,卻見李福不動聲色的上前,坦然自若的在蘇大人手中接過帝王作臂, 噍那若無其事的德行,讓不知底細的人看見了,八成要說蘇次輔諂媚, 搶李大伴的分內活計,準是要踩著李大公公上位呢?


    楚元昭的分神,殿內除了尚在失神的帝王,其他人都看見了。


    對此在場眾人....................無奈撫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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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元昭的心中的確有些輕快,他想,心中那塊沉甸甸的巨石,自少從今以後不會讓他感到悲涼。


    這世上,人的運道總是神秘莫測,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但總有一


    些事,隻要你想,定會如願的。


    前提是你要舍棄一些東西,譬如?譬如所謂的良知,和惻隱之心,太過優柔的仁善!


    這是楊夙勸誡的原話,仁善,惻隱之心?


    楚元昭對此深感不以為然,惻隱之心,對他而言,並不存在,相信所謂的仁善?那當年兩位皇兄莫非真的就罪該萬死嗎?


    兩位皇兄離世時,沒有人發過善心,更沒有人動過傳說中的惻隱之心,所以,他人不曾具備的品格,為什麽自己要擁有呢?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至於仁善,良知,他隻是喜歡公道分明而已,誠然,他不喜歡做一個喜怒無常,濫殺無辜的暴戾之人,因為不想、或仁善,不,隻是因為無意義。


    是非曲直,報仇雪恨,所有一切諸惡的開端,源於某個點,或者某個人。


    很多人都以為楚元昭離宮時,不過五歲,對宮內舊事應是毫無印象的,何況是二十多年前的舊事。


    楚元昭隻記得那是在太子皇兄離世後第一個年頭,某一天。


    春雪迴暖的日子,天降大雪,漫天飛舞,飄飄灑灑,不多時,景泉宮內銀妝素裹,白茫茫一片。


    母後忽然來了興致,溫聲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正逢春雪,取酒來。”


    宮人送來火爐酒器美酒,記憶中那位明媚大氣的女子,一麵擺弄酒器之物,一麵又道:“白香山寫詩時自詡要街頭傳誦,雖是刻意揚名之道,亦見其果,可見做事,拘泥於手段,教條束、縛中,定會嗟咜自誤,白公猶擅經營,一生官場汲汲,相對李杜晚年的窮困潦倒,很難說,哪一位的選擇是絕對正確的,隻能說在某些方麵而言,問心無愧即好,像白公,他享受優渥的俸祿,衣食無憂,卻關心民苦疾苦,聖人名言,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唐時未有如白公恪守此言者。”


    母後自來愛以詩詞歌賦,教他明理啟智,楚元昭早就習慣了,他隻是小口小口嗅著夜光杯中的果酒,甜泌泌的香氣,順著鼻腔直達腦海和心間,他張開嘴,小小的抿了一點子,不多時,眼前有些模糊,竟是醉了,他歪在榻上。


    馥鬱的合香,縈繞在身體周圍,暖暖的,孩童打了個哈欠,動了動小嘴巴,仿佛在迴憶果酒的香甜。


    女子把小小孩童抱到床間,點了點孩童的額頭,好笑的落下幾個吻。


    這是母後第一次親自己嗎?楚元昭不確定的想,小嘴巴微微撅著,臉上有些燙燙的紅意,楚元昭羞澀的翻了個身,把自個埋進滿是母後氣息的錦被中,聽著屋外雪花飄落的聲音,沉沉的睡去。


    半睡半醒之中,楚元昭聽到一個很耳熟的嗓音,那人憤怒的歇斯底裏,胸腔中壓抑的火氣,似乎要隨著言語落地的字裏行間,像一顆點燃的炮箏,一觸即燃。


    她聲聲句句似乎摻雜著無數悲嗆與痛苦,她一字一頓的說:“娘娘,皇後娘娘,您是太子殿下的母親,他的親生母親,尚且不能給太子殿下一個公道,奴婢又能求誰呢?”


    “奴婢當然有私心,奴婢怎能沒有私心,奴婢是太子殿下的乳娘,日後殿下登基為帝,奴婢就是奉恩夫人,奴婢的娘家夫家都會鮮花灼錦,闔家富貴,縱是往日,奴婢是太子殿下的乳娘,又有什麽人敢隨意折辱奴婢不成?”


    “可為什麽,奴婢就告個病的功夫,奴婢的太子爺就沒了?天下本沒有不留痕跡的絕密,這一樁樁,一點點線索都指向慈壽宮,哪怕慈壽宮不是主謀,太子爺的死,也和慈壽宮那位脫不開關係!”


    楚元昭努力試圖睜開眼睛,卻是徒勞,此時,楚元昭察覺到被人上下打量的視線,和嬤嬤輕微顫抖的手心。


    那悲憤的女子自嘲一笑,低聲道:“我明白了,娘娘尚有其他子嗣,總不能為了太子爺的死,孤注一擲。”


    楚元昭透過嬤嬤的指間,看到那女子五官平平的麵貌,唯有一雙眼睛,嗔目豎眉,亮得驚人。


    女子輕蔑一笑,冷聲道:“奴婢雖有攀附榮華之心,但待太子殿下的心,蒼天可證,若不能為殿下討得一個公道,枉生為人。”


    言語落地如玉碎瓦崩的幹脆利落,那女子用一種決然與蕭索的姿態離開了景泉宮。


    楚元昭至今都不知道那位女子姓甚名誰,家在何處,他隻記得,雪融化時,聽到兩個小宮人的閑話,竊竊私語議論著某位膽大滔天的宮人,竟在太妃宴客時,行刺太妃未果後,又當著眾誥命夫人的麵,怒而訓斥太妃害死了太子殿下,隻因妒忌皇後娘娘母族高貴,太妃母家卑賤,祖傳的窯保子出生,祖上十八代都是是幹些見不得人的營生。


    太妃嚇得當場暈了過去,天子一怒,命錦衣衛抄了那宮人的家,那宮人的娘家並夫家的人早跑得一幹二淨,這樣大逆不道的人,本該誅連九族,因皇後娘娘為那宮人求情,帝王開恩,要杖斃那大逆不道的宮人。


    太妃心中不渝,宮人要杖斃時,太妃便一日比一日病得愈發重了。


    有小宮女問道,那太妃是真的病了嗎?大些的宮女冷笑道:“若是真的病重,怎麽皇後娘娘去伺候了兩三日,太妃的病就好了呢?太上老君的神丹妙藥,也沒有這般靈驗的。”


    楚元昭忽然明白了,長年在景泉宮的母後,為何忽然近來早出晚歸。


    又過了幾日,母後映著天邊的春日融融,春天的微風溫柔的吹拂著大地,楚元昭坐在景泉宮抄手遊廊下的石階上,嬤嬤在底下鋪了油砧布,竹篾墊,又用鬆軟厚實的皮草硌在石階上頭。


    母後伴著鳥語花香的和熙迴來時,走得很慢,平日輕盈的步伐,仿佛篆刻了無法驅逐的陰霾,那厚重而晦澀的陰霾,如影隨行。


    楚元昭仰起小臉,對母後一笑,母後的手格外冷,冷得近乎冰凍,她安撫的摸了摸楚元昭的小臉,蹣跚的走迴了殿內。


    那失魂落魄的背影,一次次的重現在楚元昭的眼前。


    晚間,帝王來到景泉宮,帝後兩人爆發了劇烈的爭吵,帝王大怒,拂袖離去。


    楚元昭時不時偷偷跑到後院的竹林中,他有一種奇怪的直覺,認為在那裏,他一定可以得到答案。


    果然,再次聽到了那兩位小宮人的談話,隻是這次的談話格外簡短,太妃把那宮人要了過去,請了一位慎刑司的嬤嬤,先拔了舌頭,炮烙之刑,再施以水鞭,那宮人骨頭硬得很,寧死也不肯寫一個字。


    那嬤嬤心毒得狠,又道大魏時,有剮刀之刑,可服以秘藥,保人不死,若再不成,再施以骨醉,不怕她不開口。


    小宮女用敬佩夾雜著悲戚的口吻,輕描淡寫說出了宮人的結局,骨醉時,碰壁而死。


    楚元昭並不害怕,他隻是奇怪,那時的他雖年小,卻隱約知道內情的,他隻是不明白,那宮人是憑借何等的勇氣,去行這一場必輸之賭呢?以卵擊石,自不量力的行為,有意義嗎?


    後來的楚元昭漸漸明白,有意義的,至少對於太子皇兄的奶娘而言,有莫大的意義,士為知己者死,反過來說,受人恩惠,若無報效之時,於皇兄的奶娘,日後的苟且偷生,一定是生不如死,既然都是一個死,何不快意恩仇,無論結果是怎樣,至少我努力過,我的一生便不曾虛渡,我無悔,至死無悔。


    皇兄太子生辰那一日,母後灑了三杯酒倒入地底,聲音輕柔得要側耳去專注的聽。


    “我未嫁入皇室時,章太妃待我格外親熱,那樣的周到和熱忱,令你想不到和善皮囊的內裏,藏著一顆怎樣歹毒的心髒。


    “我年輕時,輕視世人虛偽作態,裝腔作勢,討人厭得緊,既非真情,何必惺惺作態,然,現在我方明白,虛情假意的好處,哪怕是假慈悲,假善良呢?顧忌著麵子情,那些蛇蠍心腸的歹毒婦人,也不會把自己的歹毒陰暗毫無忌諱的暴露出來。”


    那時的楚元昭不明白前因後果,母後的說話的口吻,未有鄙夷,亦沒有輕蔑,有的隻是精疲力倦的乏累。


    楚元昭記得母親的一言一行,一字一句,他並不太喜歡沉湎於過去,偶爾會因某個契機迴憶起十餘年前的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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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元昭成日裏麵無表情,神態無悲無喜,有那促狹之輩,私下調侃道,咱們這位元嫡皇子莫不是風邪中體,患有風口之症。


    故,楚元昭的臉上,突兀的現出兩分歡喜,驚呆了殿內眾人,石破天驚。


    楚元昭的臉上,同樣沒有任何表情,那兩分歡喜,準確的來說,是一種神態,自肺腑胸腔,打心底裏散發出最真摯的愉悅,這樣的神情,放在任何一個人的臉上,哪怕是帝王,大臣們都不會驚訝。


    但放到楚元昭的臉上,就令殿內眾人目瞪口呆................


    旋即,眼前一黑,不合時宜,幸災樂禍,挑釁帝王威信,一行大字在眾人的腦海中唿嘯而過。


    壽安宮阮太後心腹柳嬤嬤的到來,打破了一室的儼乎其然。


    柳嬤嬤五十上下的年紀,穿著極為簡單樸素,步履如飛,卻始終維持著宮人的儀態,一絲不苟,有人恍然想起,早聽聞阮太後身邊有武林高手出身的嬤嬤,等閑不在外頭露麵,想來就是這位了。


    柳嬤嬤欠身問安,帝王本就心煩意亂,揮了揮手示意免了。


    “啟稟陛下,子時正德殿亂,西三宮有人趁機放火,求到太後娘娘處,冷言惡語脅迫太後娘娘打開宮門,錦衣衛有旨在身,不敢違抗,醜時初,冷宮和東三宮鬧了起來,一群人浩浩蕩蕩求到章妃處,醜時半,章妃偕諸後妃以保護太妃娘娘的名義,叩開了壽安宮的大門,刺客藏匿其中,趁人多不察,傷了太妃娘娘,太妃娘娘暈厥了,禦醫們判定太妃娘娘中了一種奇毒。”


    “中的什麽毒,禦醫怎麽說?刺客現在何處呢?”楚景焦急的打斷了柳嬤嬤的話。


    一言可窺其心胸,一語可見其心智,阮太後不顧安危,舍生庇護諸皇子,而帝王隻記得那個愚不可及、自作自受的太妃娘娘,不指望你一個皇帝待生母嫡母一視同仁,但禮法呢?祖宗規矩呢?一時情急?那一是情急你是不是也會忘記自個是萬民之主,是大楚的帝王?


    柳嬤嬤的眸中劃過一抹冷光,不急不緩的說:“迴陛下,禦醫正在商議解毒方案,錦衣衛統領大人已排查了前殿後宮,眼下正準備第二次搜查,太後娘娘讓奴婢轉告陛下,無論何時,務必以己身安危為重。”


    楚景迴過神來,咳了兩聲,道:“煩母後掛念,請嬤嬤代朕轉告母後,朕省得,也請母後保重身子,今夜累母後操後,朕稍後即去請罪。”


    柳嬤嬤唇角微勾,大義凜然地說:“娘娘知道陛下定會愧疚自責,但娘娘讓奴婢告知陛下。”


    “她是大楚的太後娘娘,享舉國奉養,凡所行之事,皆分內之責,何足掛齒。


    ”柳嬤嬤提高了聲音,這一句話擲地有聲,鏗鏘有力,重重的砸在殿內官員們的心間。


    什麽是離間?楚元昭想,這大概是世間最有效,最簡單的離間了,言簡意賅,一針見血。


    堂下臣吏神色各異,一個帝王的素養,竟然比不上深居後宮的太後,怎能令人不心寒呢?


    楚元昭慢條斯理的愈過眾人,當他走到門口時,楚景喚了他一聲,楚元昭置若罔聞。


    走出十幾步,楚元昭聽到殿內傳來桌椅倒地,杯瓷砸碎的聲響,帝王對楚元昭的忍耐和包容似乎到達了極限,在楚元昭又一次忤逆聖意後,帝王爆發了。


    李福匆匆趕來,楚元昭腳步未停,李福軟聲細語的說了一大篇,不外乎一個意思,要楚元昭迴去給帝王認錯,再者殿下自迴宮後,一次也未登壽康宮的門,太妃娘娘眼下危在旦夕,殿下總要給陛下留三分情麵才好。


    楚元昭轉過頭,望著景泉宮的方向,輕聲說:“章太妃出身卑微,後半生享盡榮華,她的榮光甚至蓋過了太後娘娘,這樣的榮華富貴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呢?太妃曾生死懸於他人之手,如今不過數十年,太妃責罰宮人時,早忘了昔年的兢兢業業,小心翼翼了吧!太妃在他人的豁達善良下保住了命,待一朝太妃得了勢,卻忘了曾受過的恩惠,恩惠,漫說是恩惠,太妃連一絲良知也未曾有呢?有罪,不過一死而已,何必百般折磨呢?有他日因,方有今日過。”


    李福聽得膽顫心驚,連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他顫抖著,心髒劇烈的抽搐,仿佛被人攥在手心中,他早該明白了,像五殿下這樣的人,他縱是報仇,也不會讓仇人輕而易舉的死去,他要她們自高處跌落,在美夢最酣甜時,打斷她們的美夢。


    李福知道,五殿下的未竟之意,他不止要報仇,他還要將韓皇後俯身的尊嚴,如何失去的,就如何找迴來?


    可是,為什麽?五殿下要把這一切,告訴他這個天子近臣,收買,不,五殿下吝嗇甚而鄙夷收買這樣的手段,軟硬兼施,展示自己的手段?更不會,因為沒有任何意義,天子近臣,無論投靠哪一位皇子,都是很容易被察覺的。


    那是?李福的瞳孔銳利的一縮,他瞥郵五殿下通透的清眸中,清澈見底的眸中唯有淡淡的疲倦。


    原來如此,是等待,五殿下在等待帝王對他徹底失去耐心?


    但,為什麽呢?能唾手可得的東西,為何還要勞神費力呢?


    楚元昭無法告訴他,也無法告訴任何人,他隻是對這一切感到疲倦,疲倦到無以複加。


    如果某些尖銳的傷害,能讓他不會感到疲倦,那他甘之如飴。


    作者有話要說:小天使們,除夕快樂呀,麽麽噠。


    祝大家在新的一年裏,萬事如意,工作順利,身體健康,財源滾滾來。


    愛你們哦,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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