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啟三十一年, 文帝率五皇子昭至帝陵,祭拜先祖。


    這是楚元昭第一次見帝王陵墓,與之相隔的一座山頭是大燕諸位帝王的陵寢。


    與大燕陵寢園的恢弘壯觀不同, 大楚幾代皇帝的陵寢修建的十分之簡單,有山那頭的做比照。


    不知道的還以為大楚這幾位帝王修建了幾堆贗品出來呢。


    說贗品都是抬舉, 好歹贗品占一個贗字,眼神不好, 興許分辨不出來。


    兩朝帝王陵寢的差別,瞧不出區別的一準是瞎子。


    即使楚景這等心思深沉的帝王, 來到先祖陵園,難免心潮起伏, 百感交集。


    待心中平靜下來, 楚景指著一塊高約三人的玄鐵碑, 道:“那是太、祖的陵寢。”


    楚元昭知道,他曾在書上讀過,太、祖楚華一生頗多奇異之事,就連身後哀榮亦是不同尋常, 據聞太、祖生前重簡樸,不喜奢華,朝臣多次諫言,大修帝陵之事, 都被駁迴,當朝叱責:“人死之後,魂歸於天, 肉身歸於地,朕都死了,哀榮給誰看?”


    朝臣碰了一頭灰,再者挨罵次數多了,能在朝堂數次大清洗後,活下來的都是再謹慎不過的狠人,不修就不修吧,反正是當皇帝的都不在乎,帝王執意妄為,做臣子的隻能奉命唯謹,俯首聽命了。


    時孝仁太子在邊關參戰,聽聞此事,上書為奏請的大臣,說了幾句好話,太、祖方點頭允了此事。


    孝仁太子楚靖是大楚第一位太子,亦是太、祖和周皇後的嫡長子,大概是第一個孩子的緣故,太、祖那樣的厲害人,對楚靖極盡寵愛,曾言,朕得麟兒,縱舍天下,又何妨。


    許是拳拳愛子之心,太、祖應允了孝仁太子督戰邊關之事,一國儲君鎮守邊關。


    孝仁太子飽受聖寵,卻並未養成跋扈驕橫的性情。


    生來至孝至仁,寬厚慈悲,在文武百官中威望極高,諸位皇子更是心服口服,唯孝仁太子這位長兄馬首是瞻,即便元帝也對孝仁太子十分推崇,起兵之時,曾昭告天下,若皇兄在世,朕有反意,天厭之。


    孝仁太子來到邊關後,親眼目睹了邊關百姓被殘害踐踏的慘狀,當著數萬百姓,二十萬大軍,親口立下軍令狀,邊關不寧,誓不迴京。


    孝仁太子天資縱橫,多謀善斷,於戰事無往而不利,邊關日見安寧,捷報傳迴京城,大楚百姓欣喜若狂,百官日夜期盼太子迴京的節骨眼。


    孝仁太子戰死的噩耗,一朝一夕間,天下無人不知,舉國同悲,無論是官員,還是百姓,都陷入了巨大的悲慟之中,大楚境內,滿目白衣素縞,處處皆可聞悲泣之聲。


    孝仁太子的死,令周皇後哀痛欲絕,臨終之際,以帕覆麵,留有遺言曰,我永遠不會原諒你,便至黃泉,亦無相見之期,不受諡號,更不受大楚皇室的香火。


    太、祖那樣雄才大略,無所畏懼的梟雄,天下人,不論是朝臣,還是百姓,都認為他是無堅不摧的存在。


    直到孝仁太子的死,令天下人見證了何為帝王一怒,伏屍萬裏,太、祖以雷霆之勢,在整個世間緬懷孝仁太子的時候,凡參與孝仁太子遇害的戰事的外族,男女老少,盡數被誅殺,大燕之時,罹禍中原的胡虜被殺得幹幹淨淨,一個不留。


    那場戰事,震撼了整個世間,那一年冬天胡虜舊地的雪都泛著淺淺的紅,仿佛屠戮殆盡那一日的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文官言吏來不及諫言帝王的殘暴,朝堂被太、祖重病驚了個措手不及。


    那個時刻,天下人見證了唯我獨尊,氣吞山河,一代開、國英主柔軟的那一麵。


    孝仁太子就是那位偉大帝王最柔軟的牽掛,原來世上最堅強的男人,最不可戰勝的梟雄,亦有世間最純粹的舐犢之情。


    孝仁太子的死,改變了太多東西,後世屢屢評價曰,倘孝仁太子在世,曆史就不會是後來的進程,而楚太、祖的豐功偉績,一定會光前絕後,震古爍今。


    孝仁太子逝後,太、祖修建陵寢之事,就此擱置,周皇後死後亦未入皇陵,太、祖命人為其興建了一所慈恩寺,供世人祭拜,至今香火興旺。


    待太、祖重病時,宗室鬥膽提及陵墓之事,太、祖沉默許久,方道:“地宮不必再修,朕死後,和太子同葬,無須人陪葬,不必大興土木,勞民傷財,非吾兒所願。”


    太、祖大行前三日,天降奇石,上刻有一代英主四個字,通體黑潤的巨石,掉的位置那叫一個精準,方方正正的砸在孝仁太子的陵園,六部嚇得魂都沒了,抽調上萬的兵力,也挪不動這塊奇碑。


    沒轍,太、祖大行後,內閣隻得依太、祖之言,開啟孝仁太子之陵,把太、祖棺槨葬入其中。


    老祖宗的陵墓規格小了,後繼之君,自然不敢越過先人,故,大楚的陵寢和宏大壯觀,壓根扯不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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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景對著那塊黑沉的隕石碑,磕了三個頭,楚元昭隨禮。


    楚景起身後,輕聲道:“像曾祖那樣偉大的帝王,生平尚有憾事,元昭,有些事即便是天子,也是無能為力的。”


    楚元昭瞟了他一眼,不理解他這個親爹的作態,解釋?有必要嗎?做了就是做了,何必辯解?生為男人,不能保護妻兒,反要子嗣諒解?


    難道因為當老子有一二分不得已之處,或有了悔改之心,當兒子就得體諒?


    嗬,憑什麽?就憑你是帝王,還是憑你昏庸無能,再不然,就是憑子為父之骨血,就要愚忠愚孝。


    何況,他這個親爹和老祖宗怎麽能比?孝仁太子的死,並非高祖父自負之果,而是孝仁太子執意請戰,於冰天雪地,連跪三日,以命相脅求來的果。


    高祖父愛子太過,被迫應允孝仁太子出京,駐戰邊關。


    再說了,孝仁太子出京時,什麽待遇?文臣武官,勳貴將相,邊關直接組成了一個小朝廷,高祖父不止為兒子的安危考量,更為兒子日後即位,執掌天下,以防長駐邊關,和政事脫節。


    父愛如山,殷殷慈父之心,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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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個出京時,即便母後布下諸多防衛,抵達小寒山寺時,仍是狼狽不堪,但凡棋差一招,自個的小命早就沒了,而且,這中間夾雜著母後皇兄三條人命。


    楚元昭實在搞不懂楚景這個當爹的小心思,事情已然至此,何必再言,無怨無恨是楚元昭的底線。


    楚元昭清明的目光,看得楚景麵上微訕,長歎一聲道:“元昭,我不是為自個開脫,我隻是希望你明白,帝王亦是身不如己。”


    楚元昭搖了搖頭,注視著天邊墜落的紅日,那輪紅日,夕日欲頹,卻仍紅得耀眼,紅得奪目,晚霞的彩衣,也沾染了金色的餘暉。


    “我說過的,我心中有過期許,但那些期許,早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消磨殆盡了,我並不覺得可惜,母後愛我至誠,用生命來保護我,我擁有完整而純粹的慈愛,又有何憾呢?”


    楚元昭用毫無起伏的口吻陳述,又在心裏默默道,“你欠我的那些感情,對父親的敬仰和孺慕,早有一個偉大的人,補給我了,我的內心並不空虛,我的成長,堪稱圓滿。”


    覺遠大師,二師兄,大師兄,昭陽姑祖母,六皇叔,他們保我安危,教我成長,有或者沒有其他含義,我的成長從不匱乏憐惜之情,所以,為什麽要原諒呢?


    楚景忽而落淚,拍了拍楚元昭瘦削的肩膀,顫聲道:“我明白,我隻是遺憾而已,明明遺憾是最無用的東西,為君者,遺憾這種情緒更應該棄若敝屣,但我是一個人,一個父親,我終究還是會難過,會心痛,會感到遺憾。”


    後半截話,楚景在楚元昭通透的目光,未能說出口,是啊,有什麽說的必要呢?楚景想,他曾經擁有這個世上最真摯的感情,他卻被權勢迷了眼,令那顆熾熱的心,從熾熱到冰冷,直到,那個女子收迴了她的感情。


    楚景忽然理解了昭陽姑母的輕視,他的確是自負,徒有自負,卻沒有過人的心術,迴顧這五十年,兩手空空,費盡心機博來的帝位,兢兢業業,如履寒冰。


    可是,他還是要走下去,再苦再難也要挺下去,這江山是列祖列宗的,是楚家皇室的,日後還會是他兒子的。


    因為這天下,這大楚江山,太多太多的人,付出了太多太多。


    皇祖母並不滿意自己這個繼承人,卻為江山計,將天下托付,昭陽姑母並不喜歡自己,臨終之際,卻將兵權交給了自己,她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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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迴宮後,楚景命內閣商議韓皇後諡號。


    寧首輔對韓皇後並無不滿,以前沒有,知曉內情後更沒有了。


    但,凡事都講規矩禮法,尤其涉及皇家之事,這世上,若皇宮都不循禮法,那傳到民間,老百姓得怎麽想?再者,士子們作為讀書人,就是博個清名,拚個富貴險中求,也要上書參奏韓皇後當年之舉,若是既往不咎,如何壓服天下悠悠之口。


    有人讚同,有人反對,內閣吵成一團,寧首輔煩得腦袋嗡嗡的,一拍桌子,大聲吼了句:“別吵了。”


    眾人安靜不過片刻,爭先恐後進言道:“那首輔大人是何意?若不追究韓皇後大逆不道之舉,難不成以後,皇後妃嬪有了不滿,就要挾持帝王,對天子圖窮比見?”


    蘇首輔極為淡定,慢條斯理奉了盅茶給寧首輔,輕聲道:“我說兩句,當年太、祖立朝時賜給周皇後含光劍的含義,諸位還記得嗎?”


    有人神色一凜,對,把這茬給忘了,周皇後出自景泉周家,年少時,才名譽滿天下,殺伐果斷不遜於男兒,嫁給太、祖後,太祖常年在外征戰,特將含光劍賜予周皇後,舉國朝事交付予周皇後決斷。


    立後之時,曾詔書曰,皇後持含光劍,特享君榮。


    這個榮的講究,可就大了,立朝之時,太、祖屢屢誇讚自個皇後能幹,聖明之才,時不時光明正大的出京巡視,朝務都推給周皇後。


    太、祖那等牛人,周皇後再能幹,再賢明,百官也沒啥忌憚之心,說她厶雞司晨,因為,太、祖就是一個心狠手辣,苛政涼薄的主子,這天下,誰都刻薄不過他去。


    相比刻薄的帝王,不允許他們貪汙,天天拿大臣當豬狗使喚,不幹活,或幹活不盡心就挨剮,周皇後簡直是活生生的觀世音菩薩。


    周皇後能力出眾,參與朝政,還讓大臣們交口稱讚,心服口服,原因,隻有一個,周皇後心善,執政溫和,太、祖要殺的人,罪名不太嚴重的,隻有周皇後能左右聖意,官員們自然把周皇後供起來,巴不得她朝事管得多一點。


    眾人還在遲疑之際,蘇次輔坦然的又說了一句:“即便,韓皇後不加諡號又如何,內閣駁迴又如何,立嫡立長立賢,大楚宗法寫得明明白白,五殿下出生時即是元嫡皇子,難道五殿下的出身,還會因為韓皇後的罪名,有所改變不成?”


    內閣滿室寂靜,落針可聞,蘇次輔冷不丁扔了個驚天大雷,把內閣一幹人等炸得頭昏眼花。


    有人立刻迴過味來,先頭不是不明白,隻是沒人把這話拿到明麵上來說,再者,內閣的官員也各有立場,能不說明最好了,就該讓囂張的五殿下栽個跟頭,生母獲罪,為人子的能清白到哪裏去。


    當然,五殿下那性子,帝王老子都不見他孝恭至敬,拿韓皇後作由頭,估計也沒啥用,有沒有用的,都得試試唄,名正言順的試探又不掉腦袋。


    但沒有一個人,敢像蘇次輔大膽得將話放到明麵上來,威脅之意,不作掩飾,諸位不怕死的話,那就議韓皇後的罪名吧,等五殿下即位後,諸位看五殿下會不會找你們算帳。


    不少人心下複雜,懊悔自家嘴慢,瞪著蘇延厚悠哉悠哉的嘴臉,心下恨得雙眼直冒火,蘇延厚這廝,平日裏端得一派斯文儒雅,君子作風,諂媚起來簡直不是人,呸,毫無讀書人的骨氣。


    朝廷百官聽聞此事,悔不當初............怎麽就讓姓蘇的那個偽君子搶了首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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