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的喪禮很隆重,如四王八公這類老牌勳貴自是不必說,難得的是清流一派來的人也不少。


    阮太後令心腹女官賜下厚重奠儀,楚涵更是親來靈前祭奠。


    有人陰陽怪氣的道:“果然是榮國府排場大,一門兩國公,昔日張家可沒有這般煊赫。”


    身旁的人忙拉他一把,眼神往後瞧,卻見中書侍郎陸少儀麵無表情,冷冷一眼掃過,自去了。


    那人臉色漲紅,見他走了,口無遮攔的道:“厲害什麽,再厲害,張家還不是被抄了。”


    坐在他身旁同僚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忙灌了他幾杯酒,擦了擦額頭的汗,心想還是離這蠢貨遠些,否則早晚被他連累死,不知天高地厚,以為有個皇帝母族子弟的名頭,就橫行霸道,無法無天了,酒囊飯袋。


    對開張氏的離世,賈敏比想象中的更要冷靜,包括黛玉。


    人總會死的,生老病死,這是天命,難以預料,誰也無法改變,離世之人,賈敏見的太多太多了。


    踏進東小院,賈敏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淡淡的酒氣,可以想象屋內人的頹敗。


    賈敏忽而一歎,她記得當年訂親時,大大咧咧的大哥紅著臉,拐彎抹角的哄她去問張姐姐喜歡什麽,那個時候,她很小,卻也知道大哥是喜歡張姐姐的。


    仔細想來,大哥和張姐姐像兩個世界的人,大哥生性魯莽,不拘小節,張姐姐心思細膩,打小沉穩,喜讀書,手不釋卷,而大哥呢?即便是賈敏也說不出大哥堪配張姐姐的話來。


    但就是這樣天壤之別的性情,兩人成婚極為投契,情投意合,恩愛無雙。


    大哥是真的愛大嫂,而大嫂呢?心思細膩,張家之事,就像一道沉重的枷鎖,縛去了她的生機,活著對她而言,除了痛苦就是悔恨,即便是瑚兒璉兒也留不住他們的母親。


    怨嗎?倒也算不上,有了林祁後,賈敏慢慢發現,人是會變的,她沒有資格責怪,或惱怒大嫂的選擇,苟活對大嫂而言,倘或是痛苦,那不如解脫,解脫。


    那些年少的偏激,終究是青春年少,成長是一個緩慢的過程,每一天,每一年,都會有不同的感悟,原來所有的東西,並非一成不變的。


    那位離奇的五妹妹已經死了,而她的兒子要離開她,離開家,去遠方修道,賈敏無聲輕歎,除了不舍和痛楚,她的心中有一絲淡淡的如願。


    緣從念起,從心生,或許在小寒山寺,郗兒尚在繈褓之時,聽到覺遠大師的話時,隔閡已生!


    她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特別是當祁兒出生,她終於察覺出,那一絲淡淡的生分。


    賈敏打開了門,嗆人的酒氣,熏得人頭暈目眩,賈赦紅著眼,麵色青白,蓬頭垢麵,仰起頭,低低說了一句:“喲,妹妹來了呀。”


    賈敏眼圈紅透,一言不發。


    賈赦的奶媽孫嬤嬤顫顫巍巍走過來,含淚哀求道:“四姑娘,您勸勸大老爺吧,這接連幾日閉門不出,隻要酒喝,身子怎麽扛得住。”


    賈敏的淚滑過臉頰,正欲開口,嗓音哽咽,說不出話,抬起下巴,勸,怎麽勸?心病還需心藥醫,大嫂熬不過心病,接下來要輪到大哥嗎?


    賈敏福身一禮,沉聲道:“請大哥保重身子。”迴答她的是酒壇落地的聲響。


    賈敏攥緊了鄭嬤嬤的手,心中酸澀,百感交集,這個院子她再也不想來了,她尚且不敢麵對,大哥呢?無解,無人可勸,能想明白,隻能自個想明白,想不明白,也隻能渾渾噩噩了此餘生。


    賈敏挺直了背,她還有其他的事要做,父親的身子恐怕撐不住了,那樣的衰朽,暮年之氣,元氣一點一滴的消失,自然老去,她在孝烈皇後的身上見過,孝烈皇後一生榮華,得以高壽,而父親征戰沙場多年,病根年輕時就落下了,能撐到現在已是天幸了。


    她知道,父親也很明白,才會迫不及待的安排後事,否則,怕是。


    賈敏不敢再想下去,她好像又迴到了那段殘酷而恣意的歲月,將所有的情緒,悲歡喜樂壓在心底,像一個冷靜的旁觀者,防備而清醒的應對周遭發生的一切。


    梨香院,賈代善在和黛玉下棋。


    黛玉忽然問:“外祖父,你生病了嗎?”


    賈代善見小姑娘淚眼汪汪,笑道:“生老病死,常理之中,無須掛懷。”


    賈代善放下棋,見黛玉淚眼婆娑,強忍著淚不肯落下來,年歲長了,容貌風華已現,仿佛是昨天,依稀是昨日,那個活潑嬌俏的女童,消失不見。


    賈代善輕歎,含笑道:“玉兒,你長大了。”


    亭亭玉立的少女,靈慧的眸子,似有淚意,晶瑩剔透,黛玉輕聲道:“外祖父,長大也不是好事,但人總要成長的,這是天理法則。”


    “不執迷於感傷,坦然麵對成長,玉兒,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較你母親還要通透。”賈代善撫掌而歎。


    黛玉的淚再忍不住,淚如雨下,泣道:“外祖父,道理我明白,可我還是難過,大舅母那樣疼愛我,我卻不曾在她膝下盡孝半分。”


    賈代善拍了拍黛玉的肩膀,溫聲道:“玉兒,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於你大舅母而言,活著才是苦難。”


    黛玉拭了淚,她懂,母親也懂,可理解與明白,卻仍然會感到痛苦與不舍。


    微風輕擺,枯葉簌簌而落,賈代善不欲再提及張氏之事,何必再提,斯人已逝,徒增傷悲而已。


    賈代善慢慢端起一杯茶,道:“玉兒,你對自己的未來可有打算?”


    黛玉微訝,想了想,迴道:“有了一二念頭,隻是不太明朗。”


    賈代善微微一笑,飲盡了杯中殘茶,玉兒是個聰明的孩子,他早就看出來了,她的聰穎甚至超過她的母親,性情又比起敏兒多了兩分溫婉,和林家這門親結的果然無差,林老夫人當真是位奇女子,也罷,兒孫自有兒孫福,他為後代子孫也隻能謀劃至此了,且待日後罷,禍福自有天定。


    -----------


    晚間,林郗來到梨香院,小小少年,容貌清正,眉宇之間自有一派威嚴,與先前見禮時故作穩重的少年判若兩人,仿佛世間一切皆在其腳下,無足輕重。


    林郗微微欠身而禮,一言未發。


    賈代善苦笑,他早該想到的,既是大有來曆之人,又豈是他們這樣的凡塵之家能留住的。


    中年道人取出一枚白光灼灼的丹藥,道:“此為寧神丹,可安心神,略解國公爺之症,然壽數自有天定,望國公爺早做打算。”


    道人看了一眼麵無表情的少年,又道:“舊年先師之囑,皆已了結,貧道告辭。”


    賈代善沉吟片刻,看向林郗道:“郗兒,你母親。”


    少年清脆的聲音響起:“母親與長姐皆是聰慧之人,外祖不必擔憂。”


    林郗與賈敏黛玉的辭行,分外的平靜,從容而克製,林郗的覺醒猶如一道天塹,將過往母子之情,姐弟之誼,凡世眷戀一刀斬斷。


    賈敏甚至恍惚,她的兒子,頑劣稚童仿佛一刹那在這個世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毫無蹤跡。


    黛玉脊背挺得筆直,緊緊攥住賈敏的手,在林郗推門離開時,堅定的說;“林郗,姑蘇林府永遠都是你的家。”


    少年微微遲疑,眸中似乎困惑,又似詫異的暗芒,點了點頭,頭也不迴的離開。


    賈敏心酸難抑,泣淚如雨,抱著黛玉失聲痛哭。


    -----------


    張氏葬禮過後,賈代善的身子骨一日較一日的衰敗下來,與此同時,榮國府的一切在悄無聲息的改變,首先是分家的章程,宗族中很快議定妥當,賈赦和賈政分家事宜,一切分家都按規矩來,賈母雖有些許不滿,但有賈敏勸著,也隻能罷了。


    但最令京城眾人驚訝的是,榮府國公爺親自出麵為其侄孫賈珍求娶撫安郡主,撫安郡主居然同意了。。。


    榮寧兩府現下最不高興的人,隻有賈珍了,他自個的婚事,自個都不知道,一頭霧水,老爹賈敬知會他一聲拔腿就走了,連說個不字的機會也不給他,上哪說理去。


    一晃眼,數月時光,賈代善的身子骨熬到了燈盡油枯,遣人喚來賈敏,他最疼愛的掌珠已是中年婦人,為人妻,為人母,賈代善心頭感慨萬千,不惑之年,他四處征戰,馳騁沙場,通身血殺之氣,府中小兒都畏懼他,唯有兩歲大的女童,路尚且走得不穩當,跌跌撞撞跑來,撲入他懷中,一聲聲喚著爹爹,鬧著要他抱。


    他這一生報效君王,上對天地,下對得起烈祖烈宗,唯獨委屈了他最愛的孩子。


    賈代善長歎,殷殷叮囑道:“府內諸事,我已安排妥當,日後如何,且看他們的命數,你不必為此芥懷,如海待你至誠,林夫人明事理,玉兒冰雪聰慧,日後,敏兒你會過得很好,隻要你好,為父在九泉之下便可安心。”


    賈敏胸腔酸澀難抑,美目盈盈,熱淚滾滾,微微點頭,輕聲道:“爹,您放心。”


    賈代善微微一笑,慢慢闔上了雙眼。


    榮國公的葬禮盛大而榮光,當今帝王親來靈前祭奠,榮府上下哀哀欲絕,賈母大病數日,纏綿病榻,賈敏黛玉並榮府小輩都在床前侍疾。


    寧榮二府的光彩在賈代善病逝後到達了曇花一現的頂峰,曇花一現,終究是曇花一現,自榮公逝後,榮寧二府的氣勢一日較一日的頹敗,賈母見此,病得愈發重了。


    賈敏啟程迴揚州之時,賈璉來了,府中兩樁白事,令賈璉這般華貴的公子哥,眉間籠罩了一抹陰鬱。


    他是為了自個的婚事而來,也是為了賈赦的婚事特來央求賈敏這位嫡親姑母。


    賈璉期期艾艾許久,才試探道:“姑媽,您看我和鳳哥兒的婚事?”


    賈敏麵容倦怠,道:“待孝期滿,你父親成婚,自會有人做主。”


    賈璉愣了愣,遲疑不決的說道:“我聽說新夫人的人選定了,姑媽意下如何?”


    賈敏擱下茶盅,眉心微蹙:“璉哥兒,這話我隻說一次,我視你母親為嫡親長姐,你既是我嫡親侄兒,又是我親外甥,除了玉兒幾個,這世上也就你們兩兄弟值得我費心,少聽了外人幾句挑撥,到我麵前耍小聰明,親事是你祖父訂下的,長輩的考量,你但凡稍有瑚哥兒的一二分心智,就不會到我麵前來問我,難道我會眼睜睜看著榮府家宅不寧不成?”


    賈璉麵色漲紅,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羞愧道:“姑媽,侄兒錯了,侄兒知道錯了,您別動怒,是侄兒的錯,侄兒昏聵,侄兒輕信他人,侄兒受了他人攛掇,您罵侄兒也成,打也成,可別和侄兒生分。”


    賈璉一麵說著,一麵哭得稀裏嘩啦,又拿手扇自個的嘴巴子。


    賈敏皺了皺眉,冷聲道:“起來,成什麽體統。”


    賈璉性情軟弱,卻極為乖覺,麻溜起身,立到一旁,麵上訕訕的,見茶爐沸了,頗有眼力見的上前倒茶送水。


    賈敏心中微怒,狠狠瞪了他一眼,這混小子正事學不好,撿這些奉承人的招數,學了個七七八八。


    賈敏思索片刻,方道:“因瑚哥兒身子骨不好,你母親這幾年重病,難免疏忽了對你的教導,你若是願意,跟著你姑父學點子東西,若是不願意,就在府裏,老老實實的當你的大少爺,至於婚事,鳳哥兒是鳳哥兒,二夫人是二夫人,與你何幹?與新夫人又有何幹?”


    話音落地,帶了幾分厲色,賈璉臉色一白,打了個哆嗦,心道姑媽這氣場太嚇人了,就是大老爺打他幾棍子,也沒有這般令人望而生畏,心驚膽顫的。


    賈璉想了會子,猶猶豫豫,見賈敏看他,忙賠笑道:“我願意和姑父學東西,隻是我年輕。”


    賈敏冷聲道:“其他的你不用管,隻是我話摞在前頭,到了你姑父麵前,老實本分,安安生生的,倘犯一迴錯,你就迴來作你的大少爺,再者,到你姑父麵前還要你心甘情願才好,若是不樂意去,早說,沒的白費那個心力。”


    賈璉連連點頭,待迴過味來,又喜滋滋的,哪能不願意去呢,如果是先前的小官他肯定不願意去,現下姑父都成三品大員了,這可是實打實的官職品銜,不像他們這些勳貴,一堆虛職,門麵上好看,姑父這麽厲害,他去了肯定不吃虧。


    賈敏橫他一眼,打發他走了,又到賈母房中提起此事,果然,賈母不太願意賈璉去吃這個苦,人老了,就盼望著兒孫都在眼皮子底下,健健康康的。


    要帶走賈璉,賈母頓時惱了,連帶著對親閨女賈敏都冷了臉,還是多日未曾露麵的賈赦到上房來了一趟,才將這事圓了過去。


    親爹要打發兒子出去,賈母這個長輩不便再多說,隻是到底心中不痛快,自賈敏啟程離京後,又病了好些時日,賈赦索性把一堆大房二房的小輩都挪到賈母院中養著,賈母這才慢慢好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樓]有仇不報枉為人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歸澤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歸澤並收藏[紅樓]有仇不報枉為人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