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看水東流,暮看日西沉,數日數月數年,不知不覺飛逝而過。


    又是草長鶯飛的四月,楚元昭坐在懸崖,寒風吹浮他的衣衫,少年麵無表情,平靜的俯瞰山穀的春色。


    等閑識得東風麵,萬紫千紅總是春,天下春光,江南最美,江南之盛莫過於春和景明,春色滿山,花紅柳綠布滿粗獷的山巒,像縷縷飛帶,飄浮於青山綠水之上,蜿蜒崎嶇的石徑,貌似天然,在高處看了三年,每日兩個時辰,就是個榆木疙瘩,也能看出其中的門道來。


    而且楚元昭還不是榆木疙瘩,奇門八卦,名不虛傳,楚元昭勾了勾嘴角,三年的孤寂,整整三年的孑然,楚元昭以為自己會崩潰,但其實並沒有,原來他並不是一個剛過易折的人,他不像自己的母後。


    難怪母後曾謂歎:百韌成鋼,一個韌字,說來頗有趣味。


    母後是剛烈的品性,父皇善隱忍,登位後最重顏麵,楚元昭現在才發現,他的性子既不像母親,也不像他那位好父親。


    他隻是他自己而已,人真的是善變又不可思議的存在。


    先前,他覺得一年閉門讀書是世間最乏味的事情,但後來,楚元昭發現自己的認知錯誤,人活著就是這樣,每每以為自己到了困境,穀底,最艱難的時候,往往用不了多久,你會發現那是錯覺,因為前方有更艱難的磨難在等待。


    東風唿唿作響,吹得楚元昭的臉頰有些麻木,手上皸裂的傷口,粗糙的不像一雙十四歲少年的手。


    大師兄果然心狠,這三年間,除了按時命小黑送來衣食書籍,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是的,哪怕是個紙條,一個字一句話,什麽都沒有。


    楚元昭以為自己會發瘋,也隻是以為而已,他淡定一如當年離宮,大師兄不理他,他也不理大師兄,很公平,不是嗎?


    唯有,楚元昭眺望著前方高大的紙鳶,那是一隻勇猛的蒼鷹,雄鷹展翅,翱翔長空,在蒼鷹旁邊,還有一隻張牙舞爪的螃蟹,和一隻圓圓的胖頭魚,金玉滿堂的魚。


    每每見到後麵兩個奇葩的紙鳶,楚元昭真的是一言難盡……………………………………


    那隻蒼鷹是林妹妹的,風中有時會送來隱隱約約的話語,多半是林小弟和林小妹在拌嘴。


    兩個小孩子簡直是天生的冤家,無時無刻不在吵架,楚元昭不知道寺裏怎樣對林妹妹解釋他的消失,但林妹妹會在春秋之時,來寺中上香兼放紙鳶。


    他第一次見到林妹妹身影的時候,興奮至極活脫脫一個二傻子,在洞口又蹦又跳,喊破了嗓子,林妹妹隻是安靜的站在那裏,怔怔的出神。


    楚元昭眼中的光彩慢慢淡了下去,最後隻能垂頭喪氣的目送小姑娘牽著弟妹下山,映著暮雲蒼樹,他的心中有一絲極淡的涼意。


    小姑娘每年來數次,仿佛是約定好了一般,隻有楚元昭清楚,他和小姑娘並沒有約定。


    有個人一直在心中牢牢記掛著你,她漸漸長大,她見到了外麵的繁華,認識了許多人,見了許多事,但她從來不曾將你忘記,視你為最好的玩伴,楚元昭微微一笑,這是世上最好的事情。


    他很理解大師兄的做法,兒女情長沒有他的命重要,更比不上寺內眾人的安危,大師兄將他與世隔絕,大概是用了一些神通術法,所以小姑娘聽不到他的聲音,寺內眾人不知道他的下落,而刺客永遠都找不到他。


    站在高處,能看到很多有趣東西,譬如後山那棵雲樹上藏著一個人,三日了,一動不動,不知嚇死了,或是奄奄一息,畢竟溪流中數丈長的小白蛇,忽然身形暴漲,一口吞了三個人,確實令人不寒而栗。


    楚元昭轉過頭,在水平如鏡的水麵尋找小白蛇,似乎感覺到了楚元昭的眼神,小白蛇懶懶的搖了搖尾巴。


    楚元昭笑了笑,自言自語道:“小白龍,你好呀。”


    小白蛇無聲無息遊過水麵,潛入水底,片刻後,一堆血跡模糊的衣服,吐在岸邊,傍晚時分,拂柳會到岸邊將血衣帶走焚燒。


    每到歲暮之際,臨近他離宮的日子,楚元昭便會格外煩躁,心神不寧,血氣上行,少不得要嘔出幾口血來。


    楚元昭注視著青石板鮮紅的血跡,變成暗紅,幹涸,直至化為紅鏽的痕跡。


    楚元昭的神色晦暗不明,他從孤寂,到怨恨,到憎惡,滔天的憤怒,刻骨的悲哀,這世間的喜怒哀樂,在小小的方寸之地,少年的心底,一日間複一日的往複循環。


    楚元昭怎能不恨呢?他可以相信天家無真情,可以理解父皇的不得已,卻永遠不能原諒父皇的心,竟冷硬如千年寒冰,視他這個嫡親兒子為仇人,無論是默許,或無視,刺客的源源不絕,證明了他在父皇心中毫無地位。


    父不以為父,子何必為子?他早就明白了,他隻是不敢相信,心底仍存著一點希望,希望父皇在乎他,希望父皇愛他,沒有母後愛他那麽多也可以。


    恨會蒙蔽人的雙眼,擾亂思維,楚元昭想,他要做一個理智的人,要做一個思緒平和的人,要做一個聰明人,欲成大事的人,總要付出代價的。


    左思右想,楚元昭毫不猶豫的舍棄了他的父皇。


    他慢慢的穩定自己的情緒,學著不恨,不怨,一遍遍的迴想父皇的所為,把自己內心最柔軟之處,自戕的鮮血汩汩。


    直到後來想起他的父皇時,不再心酸,不再惱怒,不再難過的近似乎絕望。


    楚元昭麵上掛著淺淺的微笑,隨手拈起一塊鋒利的小石塊,雙手發力,石塊悄無聲息的自中心裂開。


    楚元昭低頭看了看石塊,歎了口氣,憐憫的自語道:可憐小石頭,千錘百煉,風吹日曬了千餘年,才長大,又要從頭來過了。”


    溫柔的將小石塊安置在洞口,那裏散落著數不清的碎石。


    小石塊怒不可遏:你個假仁假義的偽君子,你知道我們生為石頭的艱難,你還拿我們石頭練手?殘害了我們這麽多手足,呸,你個。。。。。。。。。。


    直到現在,楚元昭才徹底領悟林母的話,心安理得是成大事者的必備修養,隻有心安,才會無所畏懼,不會耿耿於懷,不會寢食難安。


    人最大的敵人並非外力,而是自身,如果他想不明白,參不透,那父父子子會成為他一生中不可跨越的天塹,在刀劍相對時,他會猶豫,會遲疑,待那時,害的不是他自個,而是所有人。


    很高興,他想明白了,楚元昭拿出笛子,輕輕吹奏了一曲水芙蓉,他每次看以山澗那片孤傲避世的荷花,總會想起黛玉,清新脫俗的姿態,潔白如玉的花瓣,像極了冬日的雪花,晶瑩剔透,皚皚簇簇。


    三年之期到了,洞外的周遭悄無聲息恢複到本來的麵貌,亂石嶙峋,山峰陡峭,絕巘遍地怪柏,阻絕路徑。


    楚元昭淡定的向外瞥了眼,專心致誌的打掃山洞,午時過半,將山洞恢複成最開始的樣子,整理好行囊,沉甸甸的一個大包袱,楚元昭最後看了一眼山洞,輕聲說:“再見。”


    說罷,頭也不迴的離開了居住三年的地方。


    楚元昭身著破舊的灰袍,入洞時錚亮的小光頭,少年人的頭發長得很快,現已垂至腰際,這還是楚元昭隔三差五剪發的緣故,洞中洗漱不便,日常用水隻山頂的一汪活泉水,那水流極小,勉強維持日常饑渴。


    楚元昭不喜瑣碎,在舊衣上撕下布條,充當發帶,將頭發攏起,現下,終於得見天日,楚元昭快步來到深,痛痛快快的洗了個澡。


    待到夕陽如丹,晚霞映天,拂柳來到溪畔,放下一個小包袱,笑眯眯的說:“恭喜小師父出關。”


    楚元昭才過了變聲期,聲音清脆溫和,臉頰兩側泛著淡淡的紅意,笑道:“勞大師兄惦記。”


    拂柳並不多言,摞下包袱自去了,見人走了,楚元昭連忙跳上岸,打開包袱,換上衣衫。


    他抽了條,長得又快,身長與成人無異,若不看他的臉,絕不會有人想到他隻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


    衣服單看配色,便知是大師兄的喜好,雪白的直襟長服,水藍色腰帶,白玉冠,一柄手感尚可的劍,僅看這身裝束,便知大師兄的未言之意。


    他不再是小寒山寺的小沙彌,而是執劍走天涯的俠客,與小寒山寺沒有一分一毫的關係。


    楚元昭換好衣衫,束冠整發,薄唇輕啟,勾勒出一個淡淡的笑意,慢慢向寺內走去。


    直到天黑之時,方尋到寺院,演了一出少年俠客莽撞無知,誤入山野,不慎迷了路,請求借宿貴寺的戲。


    接待楚元昭的性明隻比楚元昭大三歲,兩人先前最為熟撚,但今日,性明笑意溫和,仿佛從未認識過楚元昭一般。


    楚元昭壓下心中疑惑,忽然聽到後院傳來女子嬌俏的笑聲,楚元昭頓在了原地,轉過這麵牆,他就會見到大師兄。


    “這麽晚了,什麽事?”楚元昭聽到大師兄淡淡的詢問,有人小聲迴了話。


    “那就找個空院子,請那位少俠暫歇一宿吧,出家人慈悲為懷。”漫不經心的話尾,帶著淡淡的諷刺。


    楚元昭僵在原地,直到性明催促,楚元昭才恍然如覺邁著沉重的步伐,來到香客們下榻的小院。


    把楚元昭帶到下榻之所,性明便自去了,楚元昭望著屋內的熟悉的擺舍,三年過去,更破舊了,眼眶忽然漲得厲害,眨了眨眼,拭去眸中水汽。


    楚元昭打了一盆水來,一點一點的將屋內擦拭了一番,安靜的坐在蒲團發呆。


    直到五更鍾鳴,寺內陸續有走動的聲響,楚元昭打水洗漱,見到木盆中陌生的麵孔,立刻驚呆了,搖頭,水中的人臉也隨之晃動。


    楚元昭挑了挑眉,哭笑不得,為什麽對於大師兄的神通,他一點都不感到驚訝呢?


    楚元昭搖頭苦笑,捏了捏自個的臉,好歹是長到自個身上,打個招唿也成呐?有這麽欺負嫡親師弟的嗎?


    常言說,百年修得同船渡,他和大師兄這場同門你之誼,同乘多少迴船才能換迴來?大師兄怎麽就不知道珍惜呢?


    心裏頭碎碎念,也不是頭一迴親身體會嫡親大師兄的出其不意了,楚元昭感覺自個已經習慣了。


    寺院終究是自家的寺院,吃白食萬萬要不得的,楚元昭勤快的開始打掃院子。


    性明掃完後院,見楚元昭不見外的扛著掃帚,狂風亂舞,被驚得目瞪口呆,迴過神來,感慨的說:“少俠的功夫,果然了得。”


    原地懵逼的楚元昭:功夫,果然了得?掃地的功夫嗎?


    “哎,掃地的,過來,把這顆樹下掃掃。”分桃頤指氣使的指派楚元昭幹活。


    楚元昭茫然:我們師門一貫秉持友愛和睦,分桃這個混賬小子,是要上天嗎?指使寺內人也就算了,好歹是自己人,指使他這個借宿的算不算登鼻子上臉?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被大師兄虐待久了,身邊的小廝也染上了不好的習慣。


    楚元昭冷笑,隨後一言不發的將樹下打掃的幹幹淨淨。


    掃完地後,“呀,原來是施主,快快快,擱在那兒,我來,我來,哎呀,您瞧瞧,真不好意思,您瞧這事鬧得!”


    浮誇而淺薄的演技,分桃清秀的小臉上寫滿虛偽。


    對此,楚元昭一本正經的手動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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