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昭看著那抹刺眼的血跡愣住了,旋即迴過神來,接過了書信,一目四行,快速掠過,沉默的將書信原樣裝好,一言不發。


    一旁的林郗扮乖巧不過一刻鍾,見阿翡又在拈糕點吃,滿臉嫌棄的說:“你是豬嗎?又在吃東西。”


    阿翡白了他一眼,含糊不清的說:“吃的多,胖一些,也比有的人瘦成三寸丁好,你別在風口裏站著,一會子起風了,你若被風刮跑了,大家還要找你,王媽媽又要哭天抹淚的,招人煩。”


    她說話含糊,別人聽不太清楚,林郗聽的一清二楚,氣的直跳腳,又不能和這個胖丫頭一般見識。


    主要是阿翡吃得多,長得快,力氣大,阿翡口齒不如林郗巧,但阿翡是個踏實性子,深諳一力降萬法的優良美德,被欺負了還不上嘴,還不會動口嗎?兔子惹急了也會咬人,何況是人乎,鑒於阿翡一貫沉穩,從不挑事,除了見到吃的挪不動腳,找不出其他的缺點來。


    因此,對於阿翡用武力鎮壓林郗的行為,林家上至林母,下至黛玉,全部選擇了無視。


    隻有林郗的奶娘每每見了林郗碰破一點子皮,或是胳膊腿上有個紅印,大驚小怪,動輒鬧得院裏雞犬不寧。


    因他兩個小兒聒噪,林母嫌煩,看了眼鄭嬤嬤,鄭嬤嬤會意,連忙將兩個小祖宗並侍候的丫鬟老媽媽帶到另一處去了。


    賈敏笑對黛玉道:“許久不來寺裏了,玉兒,陪我去大堂還願,再到寺院各處逛逛。”


    黛玉垂首應是,馮嬤嬤扶著賈敏,黛玉在旁亭亭玉立。


    見黛玉走了,楚元昭忽道:“不過一年多不見,妹妹倒像是大人了。”


    林母笑道:“自上京一年多,再到這一年多,足足三年,女兒家終究穩重些好一日大似一日,總不能還像個孩子,傳出去,要讓人笑話的。”


    楚元昭微微抬起頭,很快眸光落在桌麵,口吻中略帶了兩分詫異:“我以為老夫人是不在意流言蜚語的,人雲亦雲的話,哪有真的。”


    林母淡淡一笑,道:“活在這凡人堆,怎能不在乎世人口中的言語呢?我已天命過半,所期所望不過是小輩們過的好。”


    林母的目光落在楚元昭的臉頰上,但楚元昭感覺林母似乎透過他,在懷念什麽人。


    “什麽才叫好呢?榮華富貴,衣食無憂,這一切玉兒本就擁有,又何必爭取呢?”林母自問自答。


    楚元昭無言以對,他察覺到林母話中有話,他隱隱的感受到有一層淡淡的屏障擋在他的麵前,讓他誤以為咫尺可握,卻打不破薄如禪翼的迷障。


    林母輕聲一歎,立起身來,望著連綿不絕的山巒,口吻近乎寡淡,話語的意味卻令人石破天驚。


    “阿昭,你要報仇,要為母報仇,那你的仇人是誰呢?是章妃,是已逝的柳皇貴妃?是你同父不同母的兄弟姐妹?是滿朝文武,還是權臣將相?更甚者?”


    楚元昭的胸腔,忽然開始劇烈的跳動,他聽不到林母的聲音,聽不到林中的花鳥蟲鳴,聽不到寺內淨人心神的鍾聲,他聽到自己急促的唿吸,內心的翻騰,像佛池內翻滾的水花,源源不絕,洶湧不息。


    他慢慢感知到手腳的麻木,腦中的混沌,刻章掩埋的事實,一刹那明晃晃的擺在他的麵前,心底滿是苦澀,悶悶的脹痛,來得太快,來得太猝不及防。


    楚元昭的意識和理智仿佛分割成兩個獨立的個體,沉默的對峙,林母的話,他明白,他很明白,害死他母親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父皇。


    很奇怪,他的父皇待他並不算好,自然也不算太差,不過是見了麵,問一番課業,他竟下意識的替自己的父皇開脫,逃避如果要為母複仇,就必須和父皇敵對的事實!


    為什麽呢?因為那個男人,就算他薄情寡義,也還是他的父皇,生身父親,他的至親尊長。


    楚元昭心底鈍鈍的漲疼,疼得他不自覺的蹙緊了眉,心口的刺痛,很可笑,不是麽?他現在才知道他敬仰自己的父皇,即使母後自盡,即使他流落荒山野寺。


    可悲的是,因為他的父皇,他的母後才會自盡,他還失去了兩位兄長,他竟然不恨自己的父皇,楚元昭捫心自省,掩耳盜鈴的逃避有意義嗎?


    林母的話像一把尖刀,直直的刺入楚元昭的心間,鮮血粼粼,汩汩鮮血的溫熱,令楚元昭忍不住的想,母後自盡時,她的內心會是何等的痛苦?


    舅舅說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母後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父皇薄情寡義,是母後眼神不好,錯付良人。


    他要延續怨恨,仇視自己的父親嗎?


    如果釋懷,選擇原諒,九泉之下的母後不會怪他,可他怎麽能原諒自己呢?


    每每想到間接害死母後的人,安安生生的活在這世上,他便無法心安,活著若不能心安理得,那人活著也沒什麽趣。


    楚元昭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上也有人命,無論是生靈或是人類,他並沒有太大的感覺,如果有朝一日,這雙手執利刃,對準父皇?


    楚元昭覺得喘不過氣來,身體不自覺的發顫,像寒風中蕭瑟的枯木。


    林母輕歎,走到少年麵前,伸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少年削瘦的肩頭硌得慌。


    楚元昭抬起頭,少年大大的眼睛,像一隻懵懂的小獸,這樣的眼神,林母眉心微擰,那位偉大的帝王,和少年的眼睛很像,卻從來不會露出如少年這樣懵懂的眼神。


    她記得祖父曾經感慨,有的人生來便是天生的帝王,不動聲色,將一切牢牢掌握在手心中,祖父欲言又止,其實她知道祖父的未盡之意,擁有淩駕世人心機城府的人,也最冷情,因為那樣的聰明人對天下有誌在必得的決心,對任何人有當舍則舍的果斷,為了達成目的,而不惜一切。


    而眼前的少年不是那樣的人,眼前的少年,單純的令人憐惜,少年對自己的處境很清楚,他隻有兩個選擇,第一種放棄仇恨,隱居深山,孤老一生,第二種,處心積慮,為母複仇,和當今的天子決裂。


    少年的情緒平緩的無聲無息,林母微微一笑,她為什麽要點破少年的心態,因為逃避不能改變任何事實,因為人心浮動,因為昭陽大長公主離逝後的爭權奪利,已然謝幕。


    在這個時候,隻有在這個時候,才能建立根基,才能在軍心惶惑中,奪得一線生機,兵權是在任何時候,都是最有效的實力。


    那麽,這是不是代表,隻要有人想,就能夠建功立業,威震天下呢?當然不是,這需要一個先天條件,寒門難出貴子,王子安的文章寫的好,一句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道出了寒門的多少心酸。


    衛仲卿有個做皇後的姐姐,自身擁有能力,才得以戰功卓著,青史留名,當然,這鼎鼎大名的背後是李廣的桃李不言。


    有多少才高八鬥,經天緯地的飽學之士,泯滅於眾生之中,默默無名,一生所學所知,其名其姓,皆不能為人所知。


    林母笑的既無奈又悲哀,這是世道的悲哀,更悲哀的是,無論天地變化,朝代更迭,江山易主,這一點都不會改變,永遠不會改變,人各有命,好自為之,換一個角度來看,也並非絕對的荒謬。


    禮記的大同才是真正的荒謬,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君不見三皇五帝已成傳說。


    林母伸手拂去眼角的淚,可歎,可悲,她自詡是個聰明人,原來竟愚笨至此,今時今日才明白這個道理。


    夕陽微黯,空氣中送來一股淡淡的涼意,林母將素雲錦的披風裹緊了些,看著斂眉不語的少年,少年的眉目很平靜,既沒有滔天的憤慨,也沒有涼薄的糾結,有的隻是心平氣和的淡然。


    少年站起身來,合手為禮,輕聲道:“多謝老夫人提點。”


    林母側了側身,避開了這個禮,溫聲道:“淺薄見識,與人方便,結善緣,不求果,我亦有私心,你不必謝我,小師父,你是一個聰明人,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我隻是希望你能明白,怨並非是你死我活的不死不休,恨也不是生啖骨肉的憤慨,你要審時度勢,審時度勢是為了讓你退讓,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


    林母搖頭,道;“你要學會心安,在你做出某些決定前,問自己的心,審視自己的良知,若你恨一個人,恨到寢食不安,那就殺了他。”


    天色不早,賈敏一行人在不遠處人石階下靜靜等待,林母含笑走了過去,臨走之際,黛玉戀戀不舍的迴頭,不住的揮手,楚元昭失笑,這會子小丫頭,又有了前兩年古靈精怪的模樣了。


    林郗被嬤嬤抱著懷中,沒好氣的冷哼一聲,眼珠轉了轉,鄭重其事的把小手握成拳,明晃晃的威脅楚元昭。


    楚元昭扶額:小三寸丁,不如等你長大一些,再來警告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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