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黛玉走後,楚元昭在山寺中過得很平淡,靜的宛如一攤死水。


    桃花潭的大案驚動了天下,也震攝了所有暗中窺伺之人,再也沒有哪一方勢力膽敢涉足小寒山寺。


    昭陽大長公主的行事作風,總是雷厲風行,成效卓著。


    有的事情,當你跳出迷局之外,便會發現,世間本沒有絕對的私密可言,譬如天下有這個能力的,沒有此等膽識,有膽識的,未必有此能力,下手的人選那便唿之欲出了。


    楚元昭微微側頭,不耐煩的踢開懶洋洋的小白,每日讀書習經,日子過得也不算乏味,前人教導,聖賢之言,他選了一條常人看來無法理解的路,韓昌黎說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學者必有師,他當然也有不能領悟的地方,但他找不到人問,他也不能去問。


    他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卻沒有入目通識,舉一反三的天賦,圓悟禪師的碧岩錄上講:“若是知有底人;細嚼來咽;若是不知有底人;一似渾山侖吞個棗。”


    話說的正是他自個,可他又能怎麽樣呢?他沒有小姑娘的靈慧,似乎也沒有臥龍先生蓋世之才,更沒有曹孟德唯吾獨尊的霸氣。


    楚元昭認真的奉行聖人之論,吾日三省吾身,但任憑楚元昭想破了腦袋,也未發現自個有何等傑出的天姿。


    近來,楚元昭頗有些惆悵,一來是因為黛玉走了,寡淡如水的日子委實寂寞,二來,他把寺裏的藏經和枇杷背上來的書,盡數默予腦海。


    覺遠大師察覺到了他的苦悶,命他觀山,想起這事,楚元昭心更堵了,他又不是純粹的禪宗弟子,學什麽觀山是山,觀水是水,就算真的可以感悟自然,有意義嗎?


    他的性子既不暴虐,也不兇殘,想是這般想,山還是要觀的,楚元昭發現自個不僅識時務,還很會看眉眼高低,譬如,他確定自個沒有偌大的臉麵,令昭陽大長公主給他這個落魄皇子撐麵子,擔上數不清的人命。


    那出手的原因顯而易見,讓他想裝猜不到都難,當年那位傳言出家,棄天下於不顧的懷悼太子,隻有孝烈皇後的子嗣,才會令掌管兵權的昭陽姑祖媽拂顏!


    楚元昭默默看著高聳入雲的碧峰,思緒忍不住飄遠了,那個沒心沒肺的小丫頭片子在做什麽呢?認識了新的玩伴嗎?


    此時,林府,黛玉粉驕傲的看著銅鏡裏的自個,小手捏了捏軟軟的花邊,高興的說:“嬤嬤,這都是大舅母送給玉兒的嗎,太好看了。”


    馮嬤嬤笑眯眯看著花枝招展,明媚鮮研的黛玉,嬌滴滴的如一枝花骨朵,瓊英玉秀。


    馮嬤嬤點了點頭,拿手指了指榻上厚厚地一摞,笑道:“姑娘,您的大舅母和夫人最為交好,您的衣裳打出生時,就沒落下過,雖年年送,總覺不足,故此才積攢了許多呢。”


    黛玉眉開眼笑,忽歎了口氣,小臉有些失落,低聲說:“嬤嬤,我想哥哥了。”


    馮嬤嬤哄黛玉道:“那咱們寫信好不好?”


    黛玉嘟了嘟嘴,委屈的說:“我寫了好多封信,哥哥一次也沒有給我迴過,我不想給他寫了。”


    馮嬤嬤輕道:“姑娘,路途遙遠,若是誤了也是有的,沒準,收信的人,還沒見到信呢。”


    黛玉想了想,點了點頭說:“那好吧,我也要寫信謝謝大舅母,詩上說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華衣錦服,太多了也無用,大舅母疼我,不在這些外物上。”


    馮嬤嬤咯噔一下,張氏自非外人,又和她們主子為至交契友,但終歸是外人,哪有這麽不見外的推拒人家的禮物的,即便張氏不說什麽,下人也難免嗔黛玉不懂事,馮嬤嬤愁眉苦臉,絞盡腦汁搜羅話語規勸黛玉。


    黛玉捏著筆,歪了歪頭,自語道:“嬤嬤,祖母說張家藏書為大家之首,我向大舅母借些孤本來看,大舅母一定會給我的。”


    馮嬤嬤淩亂了,姑娘,我的好姑娘哎,你才四歲,掉到書本裏真的好嗎?你是個女孩家,你莫非前世是文昌星不成?


    漫無邊際想至此處,馮嬤嬤的腦海靈光一閃,她的小主子出生時,諸多奇異之事,小小人兒,又酷愛書籍,不會真的是吧!


    不會的,馮嬤嬤連連搖頭,就算是,也不能傳出一個字,馮嬤嬤暗暗下定了決心,笑迴黛玉道:“姑娘,君子之交講究淡如水,即便是嫡嫡親的長輩,也要委婉些,否則,若大夫人誤會姑娘之意,就不好了。”


    聽了馮嬤嬤的話,黛玉的頭搖的如撥浪鼓般,不讚同的說:“嬤嬤,史書上還說,平生所為,事無不可對人言呢,大舅母一定會明白玉兒的話,大舅母那樣聰明,又那麽喜歡玉兒,怎會不知道呢?”


    賈敏才進門來,就聽到黛玉肉麻兮兮的誇讚張氏的話,嘴角微抽,隻覺唇齒泛酸,滿口牙險被酸倒了一半去。


    待聽黛玉吧吧講完原委,賈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看著黛玉認真的神色,淡淡一笑,摸著黛玉的頭道:“玉兒,你想什麽就寫什麽,隨你,隻是須記住,唯至親之人,方可坦誠心扉。”


    黛玉點了點頭,又站直小身板,執了師禮,道:“長輩的教誨,玉兒記住了。”


    賈敏忍著笑,溫聲道:“好。”


    黛玉垂首寫完書信,甩了甩酸脹的小手腕,抬頭見到賈敏還在,驚喜的問:“母親,你還沒走呀?”


    賈敏微微一笑,揶揄道:“昨兒有人說我偏心,日後我命春桃記著時辰,每日若陪你弟弟一個時辰,也定要陪你一個時辰,否則,迴頭又該有人說我偏心了。”


    黛玉赧然,小臉泛紅,害羞的撲到賈敏懷中,扭股兒糖似的廝纏,鬧得賈敏衣裳微亂,敲她一記。


    黛玉方老實趴在賈敏懷中,小聲的說:“母親,你寫給玉兒的書信,玉兒看了,是玉兒不懂事。”


    賈敏一笑,摸著黛玉的頭,溫柔的目光無限憐愛,柔聲道:“傻丫頭,人都是打小時候過來的,我小時候,比你還淘呢,你外祖父下朝,若晚了一刻,就要大鬧,你外祖母被我煩得頭都大了,也隻能一遍遍派人到宮門前探看,你比我強出百倍,既懂事又聰慧。”


    賈敏微歎,殷殷叮囑道:“隻是玉兒,你要記住,我和你父親最疼你,你是我們的長女,頭一個子嗣,我疼你隻有多的,絕沒有你弟弟越過你的理,你弟弟先時還未出生,我們疼了你這些年,你都忘了不成?”


    黛玉臉愈發紅了,低聲說:“母親,我知道錯了。”


    賈敏刮了刮黛玉的小臉,笑道:“我是你親娘,還要追究你的錯不成?再者,這哪是什麽錯,本來就你一個寶貝疙瘩,現又多了一個,別說你了,就是我也不會高興,雙親並不是天,也隻是普通人,又是頭一迴為人父母,日後我和你父親哪裏做的不好,隻管說出來,絕不能悶在心裏,你不說,我們怎麽會知道呢?”


    黛玉的小臉紅到耳根,像樹頭紅豔豔的海棠果,惹得賈敏更是心中萬般慈愛,輕聲道:“玉兒,做長輩的,生平僅一願,唯望子女康健喜樂,隻要你每天快快樂樂,無憂無慮。”


    黛玉紅著臉忽然笑了,仰起小臉甜甜親了賈敏一口,又怕被人打趣一般,埋在賈敏懷裏不肯抬頭,賈敏失笑。


    這一日,正逢林海休沐,林母內侄孫王欽長子弄璋之喜,大擺宴席,林家眾人便過王府來。


    王欽原任東南巡撫,迴京述職,文帝因其當差恪盡職守,盡忠竭力,治下安寧,嘉封其為內閣大學士,平調寧安洲巡撫,待此屆任職期滿,入內閣已成定局,若運氣好,熬成首輔之尊,也是大有可能之事,晉陽王家一時門庭若市,成了眼下京城最炙手可熱的大紅人。


    因林母當年不惜與生父決裂,也要保住長房嫡係的緣由,王欽對林母自有一番孺慕感激之情,迴京後,家門未入,先到林府拜見了林母。


    賀禮由賈敏備下,較賈府高了三成,又請林母過目,林母看過,搖頭道:“禮太重了。”將名貴之物略取出兩件,林母之意,無須言明,賈敏心領神會,王家正是風頭上勁之時,林家和王家雖是姻親故舊,卻各有立場,朝廷家族交際,向來是息息相關的。


    晉陽王家在京城的宅子,已有千年之久,坐落於一條綠陰垂柳的街巷中,牆壁磚瓦無不一不透著厚重的底蘊,門前人聲鼎沸,車水馬龍,一頂頂華麗的簪纓寶蓋,和略顯陳舊的院舍,有格格不入之感。


    王府接來迎送的管事下人,穿著亦是至簡樸素,態度倒是極為殷勤熱忱,親親熱熱的笑道:“奶奶才打發人過來問,可巧大姑太太這會子就到了。”


    賈敏冷眼看去,隻見兩位老媽媽,兩位管事,禮數皆是一分不差,不對比不見差別,言行舉止間,榮府的下人活脫脫被襯成了土包子。


    林母微微一笑,並不言語,稍傾,有位容貌清秀的夫人,自內院急步而出,這便是王欽之妻許氏了,出自東山許家,身後跟著兩位年輕媳婦,並幾個丫鬟媽媽。


    許氏向林母請了安,因其年長,賈敏向其見禮,眾人廝認過,許氏又狠狠讚了一番黛玉,言語爽利大方得體,令賈敏不由感歎,世家於朝廷天下為禍,但若說底蘊,終歸是有些用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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