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1-30


    自打瞑幽殺了獅王,孤身一人的泫月隻好在草堂住下。見著每天又有好酒好菜,瞑幽樂道:“真真是三生修來的福氣,倒像是娶了媳婦。”本以為這小畜生又會突然一爪子伸過來撓自己,誰知泫月隻是抿了抿嘴唇不作聲,讓發梢遮住自己眼眸深處的不安與惶恐。瞑幽自度定是自己展露了舊時的本性嚇到了他,才不敢像原來那樣任性放縱,加之他還未從泫花之死的悲痛中緩過來,瞑幽甚至不敢輕易提起泫花的名字,生怕一不小心又勾起傷心事。


    泫月的隱忍與倔強瞑幽都看在眼裏。明明已經承受太多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仍然一臉淡漠,唯有泛著水光的左眸出賣了他。


    冬至,草堂門前的幾棵梧桐樹早已被寒風強行褪去衣衫,光禿禿的仿佛粗糙的大手,張開五指直指廣袤的天空,泫月在寒風中稍稍縮了縮脖子。


    “別在院子裏呆了,進屋暖和些。”瞑幽把他冰涼的手握在自己手心給他取暖,順帶拉著他往屋裏走。他的大手輕輕發力,似乎想讓泫月體會到他的堅定,“什麽都不用多想,我依舊是那個被你欺負的無用書生,你隻需要勇敢做好你自己,其它都交給我。”泫月不搭話,卻感到莫名的安心,身旁的人似乎總能輕易改變他的心情。兩人的手指默默相扣,連寒冷的空氣刹時也甜蜜起來。


    天色再晚些,絳暝璃突然造訪,還帶著泫月的琴。一進門就看見那兩人正在吃飯,雖然都沒說話,氣氛也是說不出的溫馨。


    “到底是娶了媳婦,小日子過得還真羨煞旁人,”絳暝璃發下琴,奪過瞑幽的筷子夾起菜吃,“嫂子手藝真不錯,比絳紫山莊的廚子做的還好。”泫月紅著臉本想反駁,顧及他是莊主,張張口到底還是把話硬生生要迴去。


    “狼王讓我把琴帶來還你,順便通知你後天去參加泫花的葬禮,狼王說想給她辦得風光點。”


    “嗯。”一想到這事,泫月心頭便不是滋味,放下碗筷說:“替我謝謝狼王。因為泫花的事毀了他的壽宴,我很慚愧。”泫月的聲音越說越小,最後喉頭哽咽一聲便沒有了下文。見此情形,瞑幽趕忙朝絳暝璃使眼色,附在他耳邊嗔道:“臭小子,我剛把他勸好你又來招他,你若惹哭他,我非擰爛你的謅嘴。”


    “饒命饒命。”絳暝璃嘻笑著起身,趁著夜色離開。


    原定兩天後去狼王府邸,而泫月不大安心,想要親自料理喪事,於是二人次日便整理行裝趕著晨曦的微光抵達目的地。狼王府邸似乎早已準備齊全,遠遠就能看見府邸門口的屋簷下懸掛兩個白色燈籠,石獅子脖底的紅綢花也換成白色,再往院子裏走,紙人、紙馬、紙錢皆已備齊,整齊擺放在一起,乍一看倒像個小軍隊。光看這陣勢,不知情的人定以為是什麽大人物駕鶴西去了。


    一路上過來,泫月很是感激,對瞑幽說:“狼王是好人,泫花本算不得什麽人,竟也能風風光光辦迴葬禮。”瞑幽抬手親昵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二叔是性情中人,他對泫花的感情誰都明白。況且泫花是個好姑娘,可惜被糟蹋地苦了一輩子。”


    “是泫花命不好,沒早些遇著他,”泫月長歎一口氣,突然聯想到自己,我算是命好麽?他望向身旁的瞑幽,瞑幽也恰好轉過頭,一雙墨綠色的眸子滿含深情地望著他。


    有時候彼此深情地凝望遠勝過甜言蜜語海誓山盟,情太深也就沒有什麽言辭能精確表達,最深的愛最沉默。隻看一眼便是萬年,你明了,我明了,無需張揚叫囂,僅此而已。


    經下人帶路,二人直接進入狼王臥房。聽說雖然很多人反對把泫花的屍體放在狼王的臥房,但狼王並不聽勸。


    “這婚床本是為她準備的。”狼王撩開紅紗帳,泫花安靜地躺在床上,依舊穿著鮮紅的嫁衣,盡管麵色慘白如霜卻絲毫不減美豔,耳後的發髻上別著一朵紅花。妖精死後會化迴原形,但狼王不惜用掉瞑幽所贈的仙丹以維持泫花的身體百年不壞。


    “你和你姐姐長得真像,尤其是眼睛。”狼王從下人手裏接過茶杯親自遞給泫月,又對瞑幽笑道:“好侄子,你可算得了個寶貝。”瞑幽得意地笑,露出兩顆尖銳的小狼牙,孩子氣的一麵倒是可愛。泫月冷著臉用腳偷偷踢他,他才端正了嚴肅的表情。


    狼王對泫花的體貼泫月都看在眼裏,一股莫名的感動和愧疚湧上心頭,他跪倒在狼王腳邊連磕三個響頭,“泫花欠您的我無以為報,往後若有所需要,泫月必赴湯蹈火。”


    “起來說話,”狼王扶起他,看泫月的目光如同在疼惜一個失去家人的可憐孩子“倒是你要好好活著,瞑幽要是欺負你,告訴二叔,我幫你教訓他。”


    正在吃茶的瞑幽聽見了莫名其妙地瞪著眼嗔道:“怎麽又扯到我了?再說我哪敢欺負他。”


    兩天後的清晨,葬禮在嗩呐的長泣聲中轟轟烈烈開始。狼王和瞑幽皆著一身黑衣,顯得莊嚴肅穆,泫月則是通身的白袍,素日裏披散的長發也用白色緞帶整齊地束在頭頂,中間貫穿一根白色骨簪,更加襯得他麵如冠玉、唇紅齒白,飄飄渺渺好似仙人。


    泫花的墳墓被安置在天嶺山頂,那裏是天獸聚居的地盤。開始泫月不太願意,畢竟泫花與之相比是低賤的妖獸,但又拗不過狼王一片心意,隻得點頭應允。於是三人各騎一匹馬率領喪葬隊伍抬著棺材一路吹打向山頂出發。


    山頂氣候高寒,雪鬆密密匝匝林立,重重疊疊仿佛整齊的尖角寶塔,其間掩映著許多建築精美的樓閣,大大小小、錯落有致。這時暝幽往往會指著雕梁畫棟的府邸告訴泫月這是哪種天獸聚居的山莊,有著怎樣文雅好聽的名字。他還解釋之所以叫山莊,不是因為能力不夠,而是天獸數量稀少,尤其是按屬性分居後每個種族的人數無法構成一個龐大的王國,因此山莊的安全隻要靠莊主一人保護即可,戰爭的規模也比不上人間和妖界的全軍萬馬。加之接近天庭,顧及玉皇大帝的麵子,也不太敢稱王。


    葬禮結束時天色已晚。暮色四合,當場就把人解散了,下人們拖著疲累的身子倚靠著雪鬆小憩,而暝幽他們則迴馬下山。路過絳紫山莊,絳暝璃下馬請他們進去吃杯茶暖暖身子,暝幽和狼王互看一眼,連連搖手推辭。狼王凝視正門上方懸掛的牌匾,“絳紫山莊”四個鏤金大字一直是刻在他和暝幽心上的痛處,“我和暝幽侄子都是天狼族的罪人,讓族人看見了有得平添一份傷感。”暝幽點頭,握緊韁繩準備啟程。


    這時一個白眉長髯的老人攜著一個小童匆忙從山莊出來。老人手持拂塵跪倒在暝幽馬前,他身後的小童也跟著跪下,將手裏的托盤舉至頭頂,托盤上麵的兩個白玉酒杯盛滿清酒。


    “請暝幽莊主三思,絳紫山莊不能沒有您。”老者左手按住右手,拱手於地,頭也緩緩至於地停留一段時間。這是三叩九拜中最隆重的拜禮——稽首,常為臣子拜見君王時所用。


    暝幽慌忙翻身下馬扶起老者:“慧長老不必行此大禮,”他瞥了一眼旁邊的絳暝璃,似乎他並不介意什麽,“老哥你看,叫你迴來可不是我一人的意思,長老們也覺得你才有能力保護山莊,”絳暝璃假裝委屈道:“慧長老總教訓著說我不務正業,我本來就不愛江山愛美人,還是你迴來吧。”


    “老臣天天派下人打掃您的屋子,隨時恭候您的歸來。”


    “慧長老心意暝幽心領了。當日我在出戰前對族人立誓,若敗了就自免莊主一職,如今也隻是遵守誓言罷了。”暝幽端起一杯酒遞給狼王,自己也喝了半杯,又將剩下的半杯給了泫月暖身。他向慧長老深深行禮:“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叱吒風雲的絳暝幽,而現在我所擁有的,隻是一個書院、一間草堂和一隻貓而已,即便如此,我亦滿足。”接著調轉馬頭對狼王說:“我先帶泫月去個地方,恕不奉陪,告辭。”說著便拉起泫月手裏的韁繩使良馬並駕踏起塵土飛速離開。


    “要去哪裏?”


    “到了再告訴你。”暝幽笑得很輕鬆,或許這才是他所追求的生活,沒有戰爭,沒有勾心鬥角,一方草堂足夠兩個人相知相守。


    他們在山頂懸崖處勒馬,懸崖外是山穀,陽光明晃晃地照耀著,灰色的石頭發射出刺眼的亮光。其間有許多彩雲一大團一大片地順風飄浮,仿佛一隻隻淡彩色的小舟。暝幽指著山穀裏來迴飄蕩的彩色浮雲對泫月說:“這裏很漂亮吧,”耳邊是風聲唿嘯。


    “嗯。”泫月應道,轉眼看見暝幽早已站在一團彩雲之上,飄浮在山穀上空,“上來麽?”


    泫月皺眉看著他腳下那團飄飄渺渺的雲氣,唯恐一陣風吹來就將它吹散,“快下來,當心掉下去。”


    “關心我?”暝幽壞笑著輕挑劍眉。


    “胡鬧,快下來。”


    瞑幽乘著雲朵緩緩靠近泫月,向他伸出手:“你可信我?”


    太熟悉的話,不知說過多少次。每當泫月迷惘或絕望時,他都是這般,伸出一手掌滿滿的陽光等在原地,等待著泫月自己心甘情願地把冰涼的指尖放進他手心,握緊,帶他走。


    泫月沒有考慮就將手放進瞑幽寬大的手掌,輕輕越上雲彩。那句話似乎總能給他帶來莫大的力量,讓他有勇氣麵對一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去哪?”他小心翼翼攥緊瞑幽的手,不敢低頭看腳下。


    “天涯海角。”瞑幽把手指放在嘴邊吹出一聲悠長的口哨,腳下的雲便像是被發號施令一樣拖著二人飛速前行。耳邊轟響著沉沉的風聲,時而有大團的雲氣迎麵撲來,弄得一臉冰涼細密的水珠。泫月常聽人說神仙都是靠祥雲飛行,如今親身體驗一迴,也並不覺得逍遙自在。


    漸漸再往前些,天地的顏色開始慢慢交融,天的藍和地的黑像是被毛筆調和融洽的灰藍色墨汁,不仔細看還以為前方是一張水墨畫。


    直至雲朵停下,二人雙腳落地,泫月心裏才安穩些,他確信自己絕對不喜歡雲朵上那種若有似無的不安全感。正前方有一塊大石頭聳立在天地交匯處,它的寬度足足需要三四個成年男子合抱才能圍住,上麵刻著四個紅色大字——“天涯海角。”再走近仔細看,石身上映刻著大自然風刀霜劍的痕跡,還依稀有一些其它的小字,好像都是人名。


    瞑幽摸索石身,在上麵尋了塊較為平坦的地方,咬破手指在上麵寫畫著,泫月看得很清楚,那是自己的名字,轉過臉疑惑地看著瞑幽。


    “傳說隻要在天涯海角的石頭上用血寫下一個人的名字,便可以永世不忘。”瞑幽深邃的綠眸對上泫月澄澈的雙眸,“不論轉世多少生,不論何時何地,永遠銘記。”他捧起泫月的臉,輕輕啄他的唇,從嘴角到舌尖,一點一點侵入,慢慢吞噬他所有情感。


    我想讓你隻為我歡喜,隻為我悲傷,隻為我心疼流淚,隻為我撫琴低唱。我想銘記你,就如同我永生無法背棄的誓言,印在心上,生生世世,永不相忘。


    瞑幽記得自己曾向嘉齡許諾過,隻要打贏了最後一場仗,就帶他來天涯海角向世間萬物宣誓他們一起走下去的決心。最終當霧放的劍刺穿嘉齡的身體,獻血流進土地,他痛苦地倒在瞑幽的腳邊抽搐,伸手抓住瞑幽的衣擺,靈動的眼神漸漸黯淡成灰白,“忘……忘了我……”


    而如今瞑幽已經找到可以遺忘的理由,因為有個人需要他的保護與疼愛,因為他有責任讓泫月不再成為下一個戰爭和感情的犧牲品。這是對嘉齡的懺悔,亦是對泫月的承諾。


    泫月垂下眼簾,眼波流動成落花的溪水。他咬破手指,在自己的名字旁邊一下一下劃出瞑幽的名字。泫月並不想說什麽海誓山盟,它就如同彩雲洲的雲朵那般無需飄渺,甚至比不得天嶺山林子裏潺潺的清泉,細遠悠長地流進每個相思的夢裏。


    “隻是想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會世世不忘,”他依舊嘴硬,“要是不靈驗……”


    “不靈驗就罰我世世代代尋你,直到尋見為止。”


    隻要認定了就不放手,生生世世,兩不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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