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的確不想答應,但這還是兩人冷戰後,高陽第一次來找他,李世民實在不想讓兩人的關係更僵硬,隻好勸說道:“高陽啊,你還沒及笄呢,這事還是等三年後再說吧。父皇幫你把恪兒王府旁的宅子預先留著,如何?”


    高陽臉色淡淡地站在下麵,堅持道:“我留在宮裏也是尷尬,還不如出去的好。”


    李世民抿了抿嘴角,不悅道:“哪裏尷尬?怎麽就尷尬了?你是朕的公主,還沒成年,住在宮裏有什麽不對?誰敢在這事上多嘴多舌?”


    “沒人會在我麵前多嘴多舌。”高陽抬眼看著李世民,道,“是我住在宮裏,心裏不舒坦。”


    “心裏不舒坦?”李世民慢慢地咀嚼著這幾個字,目光灼灼地盯著高陽,問道:“你還在怪父皇?連住在宮裏都不樂意了?”


    李世民眼裏的怒火是那麽明顯,高陽梗著脖子,倔強道:“我是在怪你……”


    “高陽!”一旁的李恪本是站在一邊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此刻聽到高陽的話終是忍不住出聲,想要打斷高陽接下去的話。


    可是高陽隻斜了他一眼,眼神便又對上了李世民,嘴裏的話照說不誤:“……我一天沒見著她,我這裏就堵著一天。”她纖細的手指指了指左胸口,道:“父皇寵我、愛我,過去的日子我過得有多舒坦,如今我在宮裏就有多不舒坦!”


    李世民被她說的心裏又是生氣又是心疼,他忍不住從台階上走下來,看著高陽道:“你和她就見了兩麵,你就這麽惦記著她,我和你母後難道就不愛你嗎?你今天跟我說要出宮建府,你想過我和你母後心裏會有多難過嗎?”


    高陽紅了眼,她撇開眼不去看李世民臉上的神色,聲音卻是帶上了哭腔:“可我心裏頭難過!就算我住在宮裏又怎麽樣?母後那,我想去親近,可落在別人眼裏,也不過是說我攀龍附鳳……”


    “誰敢說?有誰說?”李世民像是氣急的獅子一樣來迴踱著步,道,“你養在皇後身邊十二年,難道就要為了旁人幾句話不顧你母後對你的感情嗎?”


    高陽伸手抹了臉上的淚,哽咽道:“旁人?太子不也是這麽想我的嗎?‘自己的生母還不知所蹤,倒是會攀著皇後這棵大樹了’,如今宮裏宮外誰不是這麽想我的?不是真的,說的人多了都會成真的,倒不如我出宮住去,每月裏按例進來拜見母後。”


    高陽的話說得實在有理,這麽做不僅能堵上那些說她攀附皇後的人的嘴,而且也不至於有人說她不孝,隻要她把每月拜見的事做到位。


    可是,李世民偏就不點頭,他定定地看著高陽,甘露殿的氣氛一時間便有些粘滯。半晌,李世民方才開口道:“你們都下去。”


    宮人們垂著頭,利索地就往外走。李恪猶豫不決地看了看高陽,欲言又止,但還是敵不過李世民陰沉的臉色,隻好滿臉擔憂地走出去。


    等人都出去了,李世民才又有了動作,他走過去,站到高陽麵前,道:“高陽,抬頭看著父皇。你告訴父皇,你想出宮真的是因為流言,而不是為了玳姬?你想去找她,是不是?”


    高陽依言抬頭,可卻是在李世民洞悉般的目光下漸漸心慌,忍不住就想挪開眼神。她強撐著不讓自己露怯,可到底是掩不住被看穿心思後蒼白的臉色。


    “朕明白了。”李世民長長地歎了口氣,語氣裏竟是帶著三分被傷透心的疲憊。


    高陽心下又是一慌,她下意識就想開口辯解,她無意讓自己的父親傷心啊。可還不等她的話出口,李世民就像是努力壓下怒火卻無果一樣,整個人的怒氣都失控了。


    高陽膽戰心驚地看著他,分明動也沒有動一下,但那周身戰場上千軍萬馬間練出來的氣勢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李世民冷冷地說道:“你不是想出宮找玳姬嗎?朕就在這裏和你說清楚,你就死心吧,你這輩子都別再想見到她。”


    高陽咽了咽口水,原本被嚇到的情緒因著李世民的這幾句話,被對玳姬的關心壓了下去,她鼓著膽子道:“你是什麽意思?你把她怎麽了?”高陽的聲音幹的可怕,眼裏動蕩著害怕希冀不安。


    李世民一時間竟有些恍惚,身上的怒氣都滯了滯。眼前的高陽、問著這話的高陽,在那一刻,竟像是和以往的玳姬重合到一起去了!


    他目光晦澀地看著高陽,嘴裏的話下意識地就出了口:“朕沒把她怎麽樣,你也不必擔心朕會殺她。朕要留著她……隻有她會揭我的傷疤,提醒我過去的錯……年複一年、日複一日,我心裏的傷疤隻會越來越硬……”


    高陽的心放了下來。可是接下來,隨著李世民像是自言自語的話,高陽流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然後不可思議成了驚詫,驚詫又變成了憤怒。她整個人都在顫抖,貝齒卻死死咬著唇,嗓子幹的竟是連一句怒問都發不出。


    李世民被她搖搖欲墜的身影驚迴了魂,眼前哪還有玳姬的影子?有的隻是高陽蒼白纖細的身姿!他瞬間瞪大了眼,意識到自己竟是說了不該說的話,趕忙上前要扶住高陽。


    高陽“啪”地打掉了李世民伸過來的手,大聲道:“別碰我!走開!”


    “高陽!”


    “叫我做什麽?你就為了這麽個理由,關著她?為了提醒你過去的錯……讓我想想,過錯是指什麽?是指玄武門嗎?”


    “哈!她一個女子能在玄武門事件裏充當什麽角色?你竟是要一個無辜的女子來替你擔著那罪過?”


    “玄武門?!”李世民驚詫道,“誰告訴你的?玳姬告訴你的!她究竟和你說了什麽?”


    “你怕她告訴我什麽?”高陽冷笑道,“那些事,你不讓人說,就不存在了?發生過,自然就會有人知道。”


    “啊,我明白了,你是皇帝,隻要你想,這件事甚至能從史書上永遠消失!可不是,我真是笨,我的父親是帝王!是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的!你想關著她,自然就能關著她;你不想我見她,自然也是有本事不讓我見她的……”


    她說著,口不擇言地說著,雖不似瘋婆子般歇斯底裏,但神色卻是有些恍惚茫然。李世民無意間透露出的意思,已經把她過去十二年確立的根深蒂固的印象推翻了,理智奔潰,便隻剩下喧囂的情感在對自己呐喊著:“都是騙子,演的真好!你當自己過去是別人的眼珠子、掌中寶,說不得那模樣多令人發笑呢?!”


    “高陽!”李世民已經顧不得去計較高陽的言出無狀了,高陽的模樣搖搖欲墜。他想安撫下她,可是他一靠近,高陽就抗拒得很。李世民束手束腳的,就怕傷了她。


    “她是你罪過的見證,那生下的我是什麽?……啊,可能是戰利品,功勳章!所以你喜愛我,用寵愛我的姿態向世人炫耀你的成就……”


    “成就啊……你成功了呢……”


    高陽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可她那情狀,卻讓李世民想起前不久的吐血事件,就怕她舊病複發,一時間臉上竟是露出了幾分驚慌失措。


    可是,出人意料地,高陽竟是漸漸安靜了下來。話語輕下去,最後消失在了她嘴邊。她靠著一邊的案幾,滿臉的茫然失措。


    李世民擔憂地走過去,試探道:“高陽?聽得到嗎?聽父皇跟你說,你是我的女兒,沒有那個父親是不愛自己的女兒的。”


    “玳姬是玳姬,你是你。我承認,對玳姬,父皇放不下那些事,甚至這輩子都不可能放下。但是,對你,父皇是真的愛你啊。”


    “你出生時,我就想著,我要寵你、愛你,把這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你會是大唐最尊貴的公主!父皇從沒有騙過你。”


    “我讓你在尊榮裏長大,將來還會為你挑選最好的駙馬,就住在京城裏,我照看著你,死後也決不允許下一個皇帝欺侮你。你會一輩子幸福,你就該一輩子幸福!”


    “父皇不是故意不讓你見她的。父皇生氣啊,你那麽小,無憂無慮的,為什麽要見著她呢?你一見到她,就痛了、哭了,滿懷心緒、愁眉不展……我為你努力了十二年,為你擋風遮雨,我把世上最好的一麵呈現在你眼前。可是,她一出現在你眼裏,父皇十幾年的努力就化了灰……”李世民小心翼翼地把人抱進懷裏,安撫地拍著高陽的後背,認真地說著話。


    高陽閉著眼,任心緒翻滾,卻半滴眼淚也流不出來。腦子裏迴響的是玳姬那聲聲的哭訴,耳邊卻是李世民拳拳的話語。她窩在李世民懷裏,精疲力盡,可大腦卻無比的冷靜,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清晰了。


    她知道的,父親母親都愛她,可是,愛並不能解決一切,什麽為了愛放下恨、因為愛不計前嫌,根本不可能!真正騙人的,不是李世民、不是這個時代,是她的天真、自以為是,甚至騙過了自己!


    她早該知道的,她是有多傻,到現在才真的醒悟過來?


    她甚至有些怨恨李世民了,若不是他給自己築造的夢太過美好,她怎麽會傻傻沉溺進去?雄鷹會在雛鳥成長後狠下心把鳥兒推出巢,然後,雛鳥就學會了飛。李世民愛她,他甚至很努力地承擔起她不成長的代價,可是,他想過嗎?她真的就能躲在他翅膀下一輩子?


    也許是可能的,隻要她像金絲雀兒一樣呆在鳥籠裏,說不得有一天打開鳥籠,她都意識不到要走出去。


    可是,她又該怎麽怪他?怪他太過寵愛自己?


    半晌,高陽終於有了動作,她輕輕伸手推開了李世民,斬釘截鐵地說道:“我要出宮去住。”


    李世民順著她的力道放開手,小心地觀察著她的神情,神色無奈泄氣,妥協地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了,到時就和恪兒一起出去吧。可是,記得常進宮看看父皇母後……”


    “我的小高陽啊,朕怎麽舍得你……”最後的話,閉合在了李世民嘴裏。


    幾月後乘著車架出宮的高陽,也不清楚他最後想說的是什麽?是舍不得她離開皇宮,還是舍不得她去經曆成長的疼痛……亦或是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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