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也隻是電光火石之間的事,三枚弩.箭自籬後連環勁射而出,竟是幾乎早已料準了對方的反應似的,一支接一支地紮在兩人剛停過的地方。


    貪狼撲著胤祺躲過了前兩箭,隻覺著左肩蔓開一陣鑽心痛楚,禁不住低低悶哼了一聲。那箭矢來勢太兇,距離又太短,竟是直接將他刺了個對穿,斜向裏沒入胤祺右胸幾寸才堪堪停下。隆科多嚇得麵色如土,毫無預料的眾人也俱是一片慌亂,籬後的人正要趁機遁逃,卻被不知從哪兒撲出兩個暗衛將他狠狠按在了地上,廉貞快步朝著地上的兩人過去,臉色已帶了隱隱的蒼白:“主子!”


    “不妨事……貪狼傷得重,先替他看一眼。”


    箭沒得不深,胤祺低聲應了一句,自己半撐著身子坐了起來。貪狼雖然挨了一箭,意識卻仍是清醒著的,借著廉貞的力道支撐著爬起來,踉蹌著撲在胤祺身邊:“主子,我沒事,你——”


    胤祺抬手扶住他的肩,安撫地輕輕按了按,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迴去再說,咳了兩聲才又低聲道:“把人投入順天府大牢,著專人看守……隆科多,先送諸位迴去,今兒不方便,他日再至府上一敘。”


    他的聲音有些低微,吐字卻仍是清晰可辨的。隆科多這會兒已多少反應過來了些,慘白著臉色點了點頭,強自定下心神將在場的諸人都轟了迴去,又小心地扶著胤祺坐迴了馬紮上。破軍過來接了貪狼,利落地替他削斷箭矢扔在一旁,正要拔箭,目光卻忽然在那閃著寒光的箭頭上凝住了:“廉貞,先別包紮——盡快替主子衝洗傷口,這箭上淬了毒!”


    廉貞的身子猛地一顫,抬頭望向正靠在隆科多身上的主子。胤祺的神思倒還清明,隻是覺著傷口隱隱發麻,又因事出突然而有些心悸氣短,倒也還沒什麽特別的感覺,定了定心神微微搖頭,喘了兩口氣才無奈道:“你們都看我做什麽?是貪狼先中的箭,既然知道有毒,還不趕緊去給他看看,我不過是擦破了點兒皮罷了……”


    “主子,我們都受過耐毒的訓練,尋常的毒物奈何不了我們。”廉貞低聲應了一句,取過隨身帶著的烈酒,咬咬牙還是拔開了塞子,“會很疼,主子先忍耐一下。”


    居然要用酒精衝傷口,就算不用提醒胤祺也知道顯然會很疼。奈何這畢竟還是在外頭,總要撐住做王爺的威嚴,也隻能在心底裏默念著關二爺刮骨療毒的故事,神色淡然地點了點頭:“無妨,做就是了。”


    胤祺身上的傷口不深,被烈酒澆上去的時候卻還是忍不住繃緊了身子,隻覺著一陣激痛自傷口處炸開,眼前驀地一片白芒,連意識都短暫的模糊了片刻。隱約感覺到有人扶住了自個兒險些倒下的身子,也不知廉貞又抹了些什麽,清涼的藥膏瞬間緩解了那一片劇痛,急促地喘了一陣才總算略略緩了過來。模模糊糊看見扶著自己的人肩上隻是草草包紮過的傷口,微蹙了眉低聲道:“胡鬧……你傷得比我重多了,先別管我了,我不妨事的……”


    “主子,這點兒傷對我們來說算不得什麽,咱先迴去再說。”


    貪狼溫聲應了一句,也不叫旁人幫忙,依舊小心地扶著他起了身。胤祺擔心扯到他的傷口,勉力撐著身子站了起來,才覺著身上竟是一片酸軟乏力,腳下也像是踩了棉花似的發飄發軟。他不願叫這些人再多添擔心,盡力維持著一點心神不散,支撐著緩步挪上了馬車,貪狼也被廉貞不由分說地塞了進去。隆科多紮著手在原地焦躁地打轉,胤祺定了定心神,推開些窗隙低聲道:“去和施大人說一聲,此事先莫要聲張,有事去我府上找我。”


    “喳。”隆科多哭喪著臉應了一聲,竟又追著馬車跑了兩步,無措地哽聲道:“五爺,您不會有事兒吧……”


    “我沒事,叫施大人把人給我看好了,留下一條命,我迴頭要親自審。”


    胤祺淡淡一笑,緩聲應了一句。隆科多用力點了點頭,站在原地望著馬車遠去,眼底忽然隱隱顯出些狠戾來,大步迴身走到那個已被五花大綁起來的刺客麵前,用盡了力氣狠狠踹了兩腳:“帶走,按爺的吩咐——隻要死不了,就往死裏打!”


    箭上淬的毒一時還查不出是什麽來,胤祺靠著車廂壁仔細打量著貪狼,見他除了因為受傷而臉色蒼白些,確實仿佛沒什麽大礙,心裏才總算隱隱鬆了口氣,卻還是忍不住擔憂道:“我約摸著,那箭上的毒過了你再到我這兒,也就剩不下什麽了——你別光盯著我,要毒發也是你先出事兒……”


    “主子別擔心,七星衛打小就是拿毒喂大的,尋常的毒都早已有了耐性。除非是那種見之即死的劇毒,旁的大抵都奈何不了我們,所以隻要沒當場毒發身亡,往後基本上也就不會有什麽事了——倒是主子的身子不比常人,就算是丁點的毒怕也難扛得住,切不可大意才是。”


    還不等貪狼開口,廉貞便替他迴了一句。貪狼要說的話全被說完了,也隻能無奈地笑了笑,點點頭緩聲道:“廉貞說得不錯……主子,您現在可有什麽異樣的不適沒有?”


    “不適是有的,可我也不知道哪個就算是異樣……”


    胤祺無奈地應了一句,他這些日子幾乎就沒適過,原本就是千瘡百孔的身子,就算真中了毒也未必就能立時察覺出來。隻不過依著上迴一步倒的經驗,這一迴他起碼還自個兒走了一段路,現在的神思也還算清明,想來大抵也不是什麽多厲害的毒才是:“先不說這個了——方才我覺著有些個可疑的地方,你們幫我記一下,迴頭轉告給施大人,叫他派人來這幾個村子裏頭詳察。”


    “是。”


    他的話裏仿佛隱隱透出些難言的不祥來,貪狼的唿吸不由得微滯,眼底閃過些擔憂惶恐,卻還是極輕地應了一聲。胤祺閉了閉眼再度凝聚起心神,細細思索著方才聽到的話與這幾日的所聞所思,低咳了一陣才又輕聲道:“先前說過了,這一次的瘟疫不似天災,倒像是有人在幕後操縱。這一迴城西之事,怕也是有人刻意蠱惑村民,攪亂人心……叫施大人將流言盡數收錄下來,隻要仔細搜尋,定能找出散布流言的人真正的目的。而這個目的,縱然不是那散播瘟疫的幕後主使所圖,也定然與之密切相關……”


    瘟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個試圖在背後操縱這一切的人——任何一場生物戰爭都是慘絕人寰的,這是一個一旦被釋放出來就會吞噬盡一切的惡魔。任何妄想靠人力主宰疫病的人都是瘋子,因為這一切根本就不能由人力徹底操控,稍有不慎就隻會落得個滿盤傾覆的下場,白白葬送了多少無辜的性命。


    “今日行刺,絕非偶然……隻怕昨兒的那一場戲,正是為了引我出來而下的餌。南書房諸位大人是連夜迴京,外人並不知曉,對我下手,隻怕是為了叫京中無人主事——這手段不像是朝中奪.權內鬥,倒像是要謀朝篡位……天地會不會做出這種勾當來,叫他們查一查,可還有旁的什麽組織幫派的沒有……”


    支撐著說完了心裏牽掛著的事,胤祺隻覺著胸口愈發淤塞難當,一陣接一陣的心悸叫人恨不得一頭暈過去。身上的酸麻漸漸變成了難捱的刺痛,眼前的物事也愈發模糊,喉間像是叫一團棉花堵住了似的喘不上氣,張了張口想要再說些什麽,卻隻剩下了氣流的微弱聲音,本想再試著掙紮一二,深切的疲憊卻已將他的意識不由分說地扯入了一片黑暗裏去。


    貪狼守了一陣,見他不再言語,隻當他是累了。輕喚了兩句卻不見迴應,心裏頭驀地蔓開些慌亂不安,下意識抬手扶住他靠在廂壁上的身子,隻覺著手下一片濕冷,恰巧馬車壓過一條溝壑,那人竟是無聲無息地朝著一旁歪倒了下去,


    “主子——主子!”


    貪狼隻覺著胸口一陣悶痛,手足無措地跪倒在地上攬住了他的身子,輕顫著試了試鼻息,拂過指尖的氣流竟已微弱得仿佛風中殘燭般一吹即散。緊緊地抱住了懷裏冰冷頹軟的人,貪狼隻覺著自己仿佛抖得厲害,左肩的傷處已又被血洇透了,他卻沒有半分心思去管,隻是盡全力扳住車窗,逼著自己盡力將話說得完整:“廉貞,主子不對勁——你快過來看看……”


    廉貞聽著他的動靜不對,忙合身竄上了馬車,便被裏頭濃濃的血腥氣刺得不禁皺眉。目光在貪狼左肩處洇開的血跡上一頓,卻終歸還是什麽都沒說,隻是接過了那個已徹底陷入了昏迷的人,凝神朝脈間探了片刻,再仔細望了望胤祺已近乎慘白的麵色,便果斷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布袋來,打裏頭取出了幾片小圓木片似的東西擱在他口中,推開車窗朝著外頭喝到:“祿存,武曲,你們兩個先趕迴府裏,甘草四錢,土茯苓、綠豆各兩錢,煮成水放涼,要主子迴去立刻就能喝!”


    外頭傳來了兩聲簡潔的應是,廉貞扶著胤祺的身子靠坐在轎廂壁上,又把那個布袋扔進了貪狼懷裏:“幹含著效果太差,嚼碎了給主子喂下去,動作快點兒。”


    他說得簡潔明了,貪狼卻仍是略怔了一刻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因失血而略顯蒼白的臉上禁不住的顯出淡淡血色,卻畢竟已是形勢緊急容不得再多糾結,點了點頭便將布袋接了過來。廉貞也不再多說,掉頭就又鑽出了車廂,換下了外頭趕車的車夫,狠狠甩了把鞭子:“把主子扶穩了,磕壞了我可不陪!”


    此處離王府已並不算遠,廉貞又趕得急,馬車隻用了不到一刻鍾便到了府門口。早有人在門口守著,將胤祺快步背迴了臥房放在榻上,貪狼始終寸步不離地守在胤祺身側,木然地任廉貞重新包紮著早已裂開的傷口,目光卻始終定定凝在那個仿佛安靜沉睡著的人臉上:“廉貞……主子現在怎麽樣了?”


    “把這個給他喂下去,叫他好好的睡一覺就不妨事了。”


    廉貞把那一碗綠豆湯塞進他手裏,坦然地迎上對方愕然質疑的目光,氣定神閑地點了點頭。貪狼心中仍有些不安,卻還是按著他說的,小心翼翼地將那一碗綠豆湯給胤祺喂了下去,又怕藥效太慢,運了內勁慢慢替那人推行著血脈。眼見著那張慘白的麵孔上漸漸恢複了血色,唿吸也總算歸於平緩綿長,心中才終於陡然一鬆,小心地扶著胤祺躺好,才直起身子眼前便是一陣發黑,身子晃了兩晃,就被一旁的廉貞一把攙住了:“你也陪著主子一塊兒歇著吧——血流得都快把馬車給淹了,若不是怕你打我,早就把你打暈了扔在邊上養傷了。”


    貪狼被他半強迫的按在榻上,這才覺著口幹舌燥頭暈目眩,卻仍是隱隱的放不下心,探著身子往另一張榻上瞅過去。他本就是七星衛之首,除了胤祺沒人能管得住他,廉貞也總不能真把自家主子叫起來命他去休息,索性直接掏出拿春風醉熏過的帕子往他口鼻上一按,居然就這麽簡單粗暴地把人給迷暈了過去。又把被子胡亂團了兩下扔在他身上,囑咐了一句叫人守著不可進去攪擾,就拍了拍手大步出了門。


    那個什麽刺客——居然能想到把川烏塗在箭頭上,他倒很有興致拉上破軍一塊兒去審一審,給那個亡命徒也喂上幾迴這川烏。大不了快死了再救迴來,叫那個家夥也好好嚐嚐這窒息的死法究竟是個什麽滋味兒。


    ***


    胤祺再醒來的時候,天色已黑得透了。


    屋裏頭罕見的沒人伺候,連燈都沒點一盞。胤祺倒是用不著點燈也能看清,撐著身子坐了起來,一眼就望見了對麵榻上靜靜躺著的貪狼。心裏頭不由微沉,披了衣裳趿著鞋快步走過去,扶著他沒受傷的一側肩膀輕輕晃了晃,蹙緊了眉低聲喚道:“貪狼,貪狼?”


    貪狼不過是被廉貞拿香給迷暈了過去,又加上失血體虛,故而睡得沉了些,被人一晃卻也就醒了。隻是才一睜眼就隻見著黑咕隆咚一片,身邊隱隱能看出個人影,卻也是披頭散發的渾不似生人,嚇得他一個鯉魚打挺就跳了起來。下意識要往後躲,卻被肩上的傷給抻了一下,狼狽地捂住了肩上的傷,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怎麽了——魘著了?”


    胤祺蹙緊了眉關切地望著他,溫聲問了一句,又使了些力道握住了他的腕子,輕笑著緩聲道:“別害怕,我的命大著呢——你看著的是人不是鬼,你看,我還能碰著你呢……”


    “主子……”聽著了熟悉的聲音,貪狼總算漸漸冷靜了下來,卻還是禁不住被這個詭異的場景刺激得腦後發麻,咽了咽唾沫才艱難道:“您——下迴,能不能先把燈點起來……”


    “……”胤祺這才想起來自個兒仿佛確實是忘了什麽事,扶了額無奈失笑,起了身去將油燈點亮了,舉著轉迴了榻邊,又輕輕按住了掙紮著就要起身的貪狼:“老是叫你伺候我,這迴你才是病人,也叫我伺候你一迴。”


    “主子——您真已沒事了麽?”


    貪狼緊張地迴握住了胤祺的手臂,仔細打量著他的麵色。胤祺自個兒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迷惑地微挑了眉,卻仍含笑耐心地舉著燈叫他看了個清楚:“真沒事了,倒是你的臉色比我還差——再怎麽也是叫那弩.箭直接給紮了個對穿,就安安生生地躺兩天,可別再這麽大動作的折騰了……”


    廉貞那碗酸辣八珍湯的藥效還沒過,他還能這麽活蹦亂跳的蹦躂一天,今兒這一天又睡得沉,把前幾日缺的覺都找補了迴來,眼下除了胸口的傷處隱隱有些發疼,倒還真沒有別的什麽不適。貪狼見著他氣色確實尚好,心裏也總算鬆了口氣,聽著他最後的那一句,卻也隻能無可奈何地苦笑著點了點頭:“是——隻要主子不再這麽黑燈瞎火的嚇人,我一定不折騰……”


    “還當你什麽都不怕呢,卻原來怕鬼怕得這麽厲害,往後可有得收拾你了。”


    胤祺把手裏的燈擱在一旁,輕笑著在榻邊坐了,正要詳細問問自個兒昏過去之後的事兒,門就忽然被人輕輕推開。廉貞探著頭往裏頭望了一圈,見著兩個人都醒著,就坦然地快步走了進來:“主子,那個人都招了,說他是什麽‘朱三太子’的手下,要光複大明江山,這次的瘟疫就是那位朱三太子在背後搗的鬼——也不知道光複大明江山幹嘛還要先叫自己的百姓遭上一迴罪,可能是怕複國之後要養的人口太多……”


    “不過是打著複國的旗號,做著暗藏野心的謀反罷了。”胤祺淡淡笑了一聲,目光便隱隱帶了些不屑的寒意,“崇禎帝一國覆滅,臨死之前尚留遺言‘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若真是前朝太子,如何竟將百姓性命當作豬狗草芥般踐踏——戕害百姓草菅人命,以無辜平民性命為權.柄,無論他是什麽身份,我都不會留著他活下去。”


    胤祺現在的情緒還由不得太過激切,語中殺意也不過是一現即收,便又斂了心緒,轉念忍不住好奇道:“本以為能來刺殺的準是個硬骨頭,我還打算好好兒的審一審他呢……你是怎麽就給問出來了的?”


    “確實是個硬骨頭,喂到第三遍川烏才討饒,等連著喂滿了五次,才把該說的都說出來。”


    廉貞認真地點了點頭,望著兩人迷茫的神色,才想起來自己並未將這川烏的事與他們提過,便又不緊不慢地補了一句道:“他在那箭上抹的毒就是川烏,中毒之人四肢發麻、心悸窒息,若不及時救治,會生生被自己憋死——不過解毒也容易,最尋常的辦法就是嚼服甘草,或是煎三味湯……”


    “所以——你給我那一袋子木頭片都是甘草?”貪狼愕然地睜大了眼,終於明白了為什麽自己嚼過之後就是滿嘴的詭異味道,到現在都還一直經久不散,“可是……你隨身帶那麽多甘草幹什麽?”


    “……”廉貞沉默地望著他,半晌才一本正經道:“吃啊,不然還用來解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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