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鑾駕雖還照常啟程還京,有心人卻都已發現了不對——萬歲爺的儀仗雖然還在最前頭,可不像每迴那樣一騎當先,更是連個例行的對諸位阿哥臣子的點評勉勵都沒有,竟就這麽悄無聲息的上路了。


    梁九功跑前跑後地忙個不停,眼裏帶著無措的焦急惶恐。本該帶人先迴京的四阿哥竟也還不曾走,蹙緊了眉在馬車邊寸步不離地跟著。看著滿麵愁容的太醫來來迴迴地折騰,就算是再遲鈍的人也顯然不難猜得出來,萬歲爺這一迴怕是當真龍體欠安了。


    康熙合了雙目靠在晃晃悠悠的馬車裏頭,隻覺著身上酸懶乏力,頭也隱隱地發昏,卻總算是沒了昨兒晚上忽冷忽熱的煎熬。聽著梁九功小心翼翼地輕喚,睜開眼接過了那一碗看著就叫人舌根發苦的湯藥,蹙了蹙眉便一氣喝了下去,將空碗擱在一旁,揉著額角低聲道:“到哪兒了,老四在嗎?”


    “皇阿瑪,兒臣在這兒。”


    聽著裏頭的聲音,胤禛忙快走了幾步靠近了車窗,微俯了身輕聲道:“剛出了木蘭圍場,約摸著一日便能到熱河行宮——皇阿瑪感覺如何,可比昨夜好些了?”


    “隻是有些乏,不妨事了……你昨兒也累了一宿,迴頭找個地兒歇一歇,別熬壞了身子。”


    康熙昨夜退燒後便已覺著舒坦了許多,今晨又歇了這一陣,已自覺精神好了不少。略略撐起身子溫聲交代了一句。聽著外頭應過了一聲,沉默了片刻才又緩聲道:“這事兒就別叫你五弟知道了,省得他掛心。”


    胤禛下意識想要應聲,話到嘴邊卻又吞了迴去,苦笑著低聲道:“皇阿瑪,咱們這兒的動靜怕是瞞不住五弟的……”


    饒是他這些年都和五弟走得很近,卻也鬧不清他身邊究竟有多少個看上去仿佛都沒什麽區別的黑衣暗衛,又都會在什麽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來。隻知道那些個暗衛仿佛無孔不入,沒什麽他們到不了的地方,也沒什麽他們打聽不到的消息,就算他們這兒不傳信迴京,隻怕皇阿瑪這邊才一病倒,消息就已經往京城裏頭遞過去了。


    “罷了……九功,替朕擬一道口諭送迴去。就說朕一切都好,叫老五不必擔心,好好兒的幫朕看著京城,朕過幾日就迴去了。”


    胤禛說的話,康熙心裏頭其實也是有數的——甚至那些個暗衛還有不少是他這些年有事沒事就往那個不叫人省心的兒子身邊塞過去的,如今卻鬧得想瞞一件無關緊要的事都瞞不住,卻也實在是叫人有些哭笑不得。


    自個兒的兒子是什麽樣的性子,康熙自然比誰都要清楚,若是叫那個孩子知道了自己也沒能逃過那瘧疾,定然會不眠不休地將京中一應事務安排妥當,也不顧他自己的身子就倉促趕過來——原本這一迴秋獮沒把他帶出來就是為了叫他好好的養一養身子,誰也不曾想到竟會生出這樣的變故來。安心修養已指望不上,卻也不能再一味地奔波勞碌透支身體,既然瞞已瞞不過去,也隻能拿著這家國天下的擔子壓一壓那個孩子,叫他安安生生地待在京城裏頭了。


    “喳。”梁九功俯身應了一聲,快步派人傳旨去了。胤禛沉默地跟了片刻,終於還是低聲勸道:“皇阿瑪還是以身體為重,不如還是先在熱河行宮歇下,養好了身子再迴京城去。等護送著皇阿瑪到了熱河,兒臣就趕迴京中去幫五弟的忙,想來是不會誤事的……”


    “如此也好——你帶著老十三一塊兒迴去,朕這兒用不著那麽多的人。”


    康熙略一斟酌便微微頷首,心裏卻仍隱隱覺著放心不下,揉了揉額角輕歎道:“老五那個性子,朕到底還是擔心……你迴去便轟他去歇著,不聽話就給他灌藥,就說是朕讓的。別迴頭折騰了這麽久,京中的百姓沒事,朕也沒事,反倒是他自個兒給累得垮了。”


    一想起自家五弟的那個性子,胤禛心裏便覺著隱隱的擔憂,卻還是勉強低聲應了一句是。康熙自然也已聽出了這個兒子的言不由衷,無奈地輕歎了一聲,搖搖頭苦笑道:“朕又何嚐不知道,這話隻怕說了也是白說?也不過是想著日日念叨囑咐,總能多少叫他聽進去些罷了……”


    “兒臣昨夜看過了施大人跟衡臣的奏報,京中瘟疫來勢極兇,若不是有五弟調度安排,隻怕絕非是現在這個光景。隨著折子附上來的條陳章程,兒臣也已同南書房諸位大人琢磨過,以其細致周全,非殫精竭慮而不可得……”


    聽著自家皇阿瑪都已將話挑明了,胤禛索性也不再隱瞞,直白地道出了自個兒心中的憂慮:“以五弟的性子,既是留守的時候發生了這等變故,是絕不會哪怕有絲毫懈怠的。兒臣擔心——五弟這一迴耗損的心神,怕是得要好好修養一陣才能補迴來了。”


    “他原本在江南過得好好兒的,本就不該被圈在京裏頭,沒完沒了操心這些個事兒……太子若能懂事些,又何至於叫老五替他背這些個擔子?”


    康熙目光微沉,深深地歎息了一聲,竟仿佛意有所指般緩聲道:“一國之太子,應當是為君父分憂,為家國謀福的才是。朕記得他少時也是兢兢業業,無論監國政務無不盡心竭力,誰知這些年下來,竟變成了這麽個不成器的樣子……”


    胤禛的心口倏忽一縮,低下了頭不敢出聲,眼底卻驀地閃過一片深沉的複雜光芒。兒時那個曾經在心底隱隱萌芽,卻又因為無數波折而被深埋在心底的近乎偏執的念頭,就這麽猝不及防的再一次占據了他的胸口,叫他這麽多年來頭一迴對那個位子生出近乎強烈的渴望來。


    要叫那個人好好兒的活著,要想護得住他,現在的身份和地位還不夠……他還需要站在更高的位置,才能背負更多的責任,才能不叫五弟拖著這麽個身子四處奔波補漏,一次又一次地替那些人收拾著沒完沒了的殘局。


    即使走上這一條路,幾乎也就注定了做這一輩子的孤家寡人,注定了他們隻會比眼下的關係更加疏遠,可隻要是他五弟想要的,他就一定會給——倘若是連作為雍郡王都給不了的東西,那就想辦法爬上那個更高的位子,站在更高的地方,把那些東西搶來再給他也就是了。


    即使是太子——若非要這般做派下去,也沒什麽不能取而代之的。


    ***


    “萬歲爺說他一切都好,叫五爺別擔心,好好兒守著京城……”


    奉命傳口諭迴來的年羹堯一邊說著,一邊偷眼瞄著麵前的五阿哥,心裏頭已是一片震撼——他原本隻當這一位五爺不過是聖眷深厚了些,可就瞧著萬歲爺這語氣,這其中透著的一份關懷掛念,顯然不隻是聖眷深厚四個字就能囊括得下的……


    “皇阿瑪還說什麽了?”


    胤祺微垂了眸坐在桌案後頭,神色卻是一片平靜淡然,連語氣都聽不出半點兒特別的情緒來。年羹堯不知他究竟是什麽想法兒,略一猶豫,還是如實開口道:“萬歲爺說——他在熱河行宮歇幾天,轉頭兒就迴來了。叫五爺別來迴的折騰,千萬看顧好了自個兒的身子……”


    “知道了。”胤祺應了一句,示意貪狼取過了幾包藥粉過來,又鋪開一張宣紙,將這些日子總結出來最有效的服用劑量細細地寫在了上頭,“這藥對瘧疾有奇效,讓皇阿瑪在病發寒熱交替的時候服下去,隻一服便可見效,至多兩服,見效即止,決不可多用。剩下的你們備在身邊,若是還有人患病,也照此法服藥即可。”


    “五爺……”年羹堯心虛地應了一聲,又仔細瞧著他始終平淡似水的麵色,終於還是橫了橫心低聲道:“奴才鬥膽多一句嘴,萬歲爺心裏頭是真惦念著您的。實在是怕您鞍馬勞頓傷了身子,這才抱著病特意傳旨迴來,就怕您一時情急趕過去——”


    “我都明白,也不是在生皇阿瑪的氣,隻是覺著我這身子實在太不中用罷了。”


    胤祺無奈一笑,淡聲應了一句,垂在桌案下頭的手卻不自覺地緩緩攥緊。那藥的效用已過了一日,又兼此時心緒波動,隻覺著又是從身體深處泛上難以抗拒的乏力疲倦來,連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已有些力不從心,額間竟已隱隱見了冷汗。


    如今南書房大臣已盡數還京,前些日子的章程也已夠用,若是沒有年羹堯跑來傳的這一道旨意,等他把諸般事務都交代清楚,隻怕是一定要跑到熱河行宮去的。可皇阿瑪即使在病中卻還要下這一道口諭,卻也全是因為他這個不爭氣的身子——做兒子的不能親自在榻前侍奉湯藥也就罷了,還要叫父親帶著病操心牽掛。他實在不敢去想,倘若皇阿瑪剛一迴京就見著自個兒倒下了,又會是個什麽光景……


    “亮工,你就先把藥盡快送迴去,多餘的話就不要說了。”


    張廷玉這幾日始終陪在胤祺身邊,一眼就看出他此刻的情形顯然不大好,不著痕跡地將年羹堯的視線攔住了,半強迫地把人一路送出了順天府。屋子裏總算沒了外人,貪狼忙扶住了胤祺輕輕打著冷顫的身子,小心地抵著他的後心送了些內力進去,又喂了他一盞參茶,壓低了聲音勸慰道:“主子,您現在不可過勞過思……咱都忙活這麽些天了,也沒見著幾個因為瘧疾就一病不起的,皇上吃了藥也一準兒就好了,又有太醫時時照料,絕不會有什麽事的。”


    “我知道——可就是忍不住擔心……”


    胤祺苦笑著搖了搖頭,闔了目靠在他懷裏緩過了一陣心悸。隨著情緒漸漸平複下來,那一股子近乎刻骨的無力感竟也當真再度蟄伏了下去,叫他隱隱鬆了口氣,撐著身子盡力坐直了些:“好了,我沒事——走,咱們還得下去繞一繞,皇阿瑪既然讓我守好了皇城,我也自然得好好守住了才成……”


    昨日他已下去繞過了一趟,走的是城東城南,所見到也尚算平靜,天晚些時收到了城西又有強行掩埋病人、衝撞官差的奏報,隻是那時天色已晚不便過去,便商定了第二日由他親自往城西走一趟。誰知正要動身的時候卻接了年羹堯送來的這麽個信兒,胤祺心裏頭難以安定,藥效也就跟著有所反複,幸而總還叫他給壓了下去,不然那一碗酸辣苦鹹八珍湯可就白捏著鼻子往嘴裏倒了。


    貪狼見他麵色已緩了過來,便也點點頭應了一聲,又倒了一盞參茶給他:“主子再多飲一盞,好歹補一補元氣,下去的時候也能叫他們放心些。”


    “不是我不願意喝——咳,也是我不願意喝……”


    胤祺方才身上沒力氣,叫他喂了一盞參茶下去也無力反抗。這功夫緩了過來,再望著那一壺茶的目光就又顯出了些心有餘悸的抗拒來,抿了抿嘴堅定搖頭道:“不瞞你說,我這輩子都是頭一迴喝到這麽——這麽別出心裁的味道,實乃入口甘美蕩氣迴腸……你要不要嚐嚐看?”


    “又甜又鹹的,我可喝不慣。”貪狼果斷地退後了幾步,半點兒也不受他的引誘,卻又忍不住笑了一句:“不過施大人倒覺著挺好喝的,下去的時候還拎了一壺,也不知會不會補得過了,一邊繞一邊流鼻血。”


    胤祺歇了這一會兒,隻覺精神已好了不少,起了身搖搖頭失笑道:“施大人既然喜歡,就留著給他慢慢喝罷,總歸這東西拿冰鎮著一時也壞不了——迴頭再給他試試廉貞鼓搗出來的別的東西。若是他也覺著好喝,那就說明廉貞確實不是故意搞怪,可能是舌頭長得真跟咱們不一樣……”


    下頭的事不容耽擱,兩人閑話兒間便已準備好了動身。胤祺囑咐了張廷玉守好衙門,帶著貪狼上了馬車,又領了幾個禦前侍衛隨行,便輕車簡從地一路往城西去了。


    在下頭巡視以安撫民心,這事兒說起來容易,其實絕非是那麽好做的——真要如那些個影視劇裏一般白龍魚服微服私訪,且不說動靜太小百姓未必就相信,光是那些個差役官人的刁難就夠人喝上一壺,實在太耽誤工夫。可若是大擺儀仗排場,跟百姓隔得遠遠的,路倒是走得順了,卻不能切實見到下頭的民心民情,這安撫民心就更無從談起了。


    對於這種進退兩難的情況,胤祺向來有自個兒的處理方式。馬車還沒走上多久,便見著一匹快馬遠遠地迎了過來,隆科多滾鞍下馬,快步走到了馬車邊上利落地打了個千兒,又小心翼翼探了身子道:“爺,您又要我幹嘛啊……”


    旁的不說,頭兩天的事可實在是叫他心有餘悸——平白就砸下來了那麽一張紙叫他往下傳,暴跳如雷地罵了半天的鬼話連篇,才知道這滿篇的鬼話居然就是五爺親手寫的,隻能戰戰兢兢任勞任怨地又給潤色了一番,捏著鼻子繪聲繪色地給傳了出去。幸好他那些個狐朋狗友裏頭還真有幾個素來膽小怕鬼的,居然也把這些話就給當了真,再加上他派人上下頭添油加醋的又傳開了幾個不同的版本,總算硬著頭皮就這麽愣把那一套怎麽看都像胡扯的說法兒給傳遍了京城。今兒一早就聽說五爺叫他又有活兒幹,心驚膽戰卻又不敢不來,也隻好給自個兒鼓了半天的勁兒,想著反正伸頭縮頭都是一刀,不如就這麽舍命陪君子了。


    看著他一臉英勇就義的神色,胤祺卻也有些忍俊不禁,搖搖頭無奈笑道:“不叫你幹什麽,隻是借你名頭一用,跟著伺候就是了。”


    胤祺不總在京城待著,聽過他名字的人不少,可真能認出他來的卻實在不多,不像是隆科多這個有了名的頑主兒,誰見著都知道要退避三舍,免得招惹了什麽禍事上身。若是押著這麽一個人下去尋訪,都不用亮什麽招牌,就能叫下頭大致猜出來他的身份,這麽隱與不隱之間的走訪,效果可要比他一個人下去好得多了。


    一行人到了城西,情形卻也並不如胤祺預料的那般緊張。帶頭鬧事的幾個刺頭兒都已經被抓了起來,被埋的病人也已被救下來妥善安置,胤祺領著貪狼和隆科多在病患最多的幾個村子裏頭紮紮實實的繞了一遍,眾人雖不知那一位為首的爺是什麽來曆,後頭那個點頭哈腰跟著的隆二爺卻是沒人不認識的。隻道那位爺衣著精致華而不奢,一身的清貴優雅更是渾不似凡人,更不必說能叫那位隆爺親自伺候著,顯然絕非等閑之輩——誰都不是傻子,這麽一位大人物都親自下來巡視,那瘧疾若是真能過人,難道貴人就不要命了麽?


    走過來這一趟,成效幾乎是立竿見影的。村裏頭沒有秘密,一個人看出來的門道,轉眼就能叫全村人都知道。原本因為受人鼓動而心思惶惶的百姓都漸漸安定了下來,縣吏們也都總算鬆了一口氣,紛紛圍了上來,跟這位幾乎成了救命菩薩的五爺報著這幾日的情形。


    胤祺知道這些日子最煎熬的怕就是這些底下的官員,有些最真實的消息也隻有這麽麵對麵的聽著他們說才能掌握,索性叫隆科多去問村民借了幾個馬紮,就在田梗上坐下了,耐心的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近幾日的事。起初還覺著尋常,聽著聽著便隱隱覺出了有些不對來,麵上卻仍不動聲色,隻是暗暗將疑點盡數記下了,打算等迴了順天府再找施世綸好好兒的商量一番。


    貪狼在後頭守著,正扯著隆科多低聲囑咐他好歹給主子弄點兒水來,背後卻忽然莫名的一緊。警惕地抬了頭,目光往四下裏一掃,在見著那一絲銳芒時猛的一凝,顧不得許多合身便撲了過去,護住胤祺就地一滾,用身體牢牢封鎖住了所有可能傷到對方的角度:“有刺客——主子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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