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的江邊,一艘從香港來的輪船靠了岸,碼頭上的工人們立刻忙碌了起來。從上卸下一個個巨大的木頭箱子,抬進了蘇家的倉庫裏。這批貨貨量極大,工人們不停歇地從早上幹到了中午。


    周習坤頭戴黑色毛呢禮帽,身穿著大衣站在一邊。迎著冬天凜冽的風,他幾乎睜不開眼睛,眼眯做了一線,從嘴邊散開的煙霧,剛一出口便被風卷了去,消散在空氣裏。杜小明依偎在他的身旁,自從上次傷了一場,他越發顯得瘦弱,好似若不是挽著周習坤就會像那煙,被吹跑了。杜小明本來就對周習坤愛慕不已,如今更視他為救命恩人,簡直無以迴報,以身相許都遠遠不夠。


    周習坤帶著杜小明,在碼頭上監工了一上午。他仔細清點,看起來頗為重視這一批貨,走時又對看守倉庫的人反複交代了幾遍後這才離開。


    這段時間,周老板的生意重新風生水起,從前的洋行恢複了生意,又有一家飯店準備在年後開業。而且他凡事請力親為,而大多數時候他都攜著杜小明,整個人春風滿麵,這事竟然連安心養胎中的蘇時瑛也有所耳聞。本說男人在外逢場作戲也是正常,可是蘇時瑛是蘇大小姐,哪裏會願意自己的人與他人共享。


    蘇時瑛一直提防女人,卻沒想到自己老公男女不忌。她這心裏頭不是個滋味,捧戲子倒是比養小妾要好些,可到了晚上看到躺在自己身邊的丈夫,她就渾身上下都不自在。懷了身孕本來就性子不定,她控製不住大小姐的修養和情緒,有時候突如其來的就不給周習坤好臉色看。半夜三更,周習坤正在唿唿大睡,她搖也能把他搖醒來了,沒事找些事來吵架。事後,等天亮起來,她又會開始後悔自己的沉不住氣,不該為了一個下三濫的戲子吃醋較勁。


    周習坤甚是無奈,他現在極少有精力再像從前一樣哄著捧著太太,不過他還是極力克製,鬧得兇了他就沉默不語。蘇時瑛又怕是丈夫真生了氣,過了一段時間,又會妥協下來。而背後是派了人去調查杜小明的。那人現在住在自己丈夫給他租的宅子裏,身邊還有丫頭伺候著,儼然有了小公館的架勢。不過還好男人是沒辦法正式進門的,蘇時瑛估量著周習坤的性子,想他玩膩也不是需要太長時間。在這件事的態度上,她在百般考量後,終於拿出了大太太的氣度,由著丈夫在外胡鬧。


    周習坤倒是想讓白聞生吃吃醋,所以故意地冷落了他幾天,又當麵地摟了杜小明。杜小明並不知道白聞生與周習坤還有這樣一層關係,所以也不勝在意,隻是覺得有一雙眼睛總是在不時地注視著他。


    白聞生吃醋得不動聲色,可是周習坤還是影影約約地感覺到了,他心底喜悅,起了逗弄的心思,所以也沒去解釋。接下來好幾天,白聞生都不與他對視。在餐桌上得時候,更是頭也不抬,專心地給阿婷夾菜。周習坤伸長了腳,在桌子下以桌布打著掩護,輕輕踢了白聞生一下。白聞生沒反應,隻有眼皮下意識地眨動了下,又低頭吃了一口飯。


    周習坤對他這個態度有些不滿,既然生自己氣就應該說出來,一個人憋著悶著裝作若無其事這算個啥?他是很期待白聞生發脾氣與自己吵一吵的。於是他又伸出了腳,往那個方向提了過去。誰知道這時候蘇時婷一下從座位上彈了起來,站到了椅子上頭,花容失色地大叫:“哎呀,哎呀……。”


    蘇成泰都被嚇了一跳,筷子往桌上一拍:“成何體統,快扶小姐下來。”


    蘇時婷卻在凳子上跳起腳來:“我不下,我不下來,桌子下有鬼,剛才踢我呢!”


    周習坤麵色尷尬,目光直看著白聞生。而白聞生隻專心盯著碗中飯粒,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當天晚上白聞生與蘇時婷如膠似漆,周習坤根本找不到間隙與他說話。而到了第二天的早上,他在自己屜子裏愕然發現了送給白聞生的那枚戒指。這下周習坤才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開始進行認真的反省工作。白聞生性格認真,與他可不能輕易地開玩笑。


    下午,周習坤想把白聞生堵在工廠辦公室裏,身體力行地好好暢談一番。他在到工廠之前,他坐在福特轎車裏,閉上眼睛小眯了一會。


    這一路上半醒半夢,他能感覺到汽車的搖搖晃晃和聽到周圍的聲音,但是意識卻深陷於夢境裏難以自拔。光彩斑斕裏他看到了大哥周習盛,是少年時候的模樣,可身體架子已然高高大大,穿著毛茸茸的大衣,一副氣派模樣。而自己站在雪地裏,手上冰涼是抓了個雪球。他想叫大哥一起來玩雪,看了半天卻不敢說,最後被冷風吹得大打了個噴嚏,鼻子上掛了一串透明的鼻涕。這時候周習盛就走了過來,大手往他腦袋上一罩,帶著厭惡表情卻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在自己臉上大力裏糊擦亂抹了一整,冰涼的臉被擦得刮刀子似得疼。可眼前一晃,從瑩白的天地到了漆黑的世界。他抱著大哥的小腿,哭得嘶聲力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都蹭在了周習盛的軍褲上。


    這個夢太不美好,足夠惡心人的。周習坤清楚地知道這是夢,可就是醒不過來。忽然身體猛然隨著車子踉蹌了一下,巨大的慣性讓他差點從座椅上掉下來,他才睜開了眼。可這剛一睜開,他就又閉上了。因為車窗玻璃被人用斧子砸得“嘩啦”了一下,散了成千萬片晶鑽朝他漫天撲了過來。周習坤還有點迷沌,身體本能地朝另外一邊車門一閃,落了滿身玻璃渣地拉開車門就去摸懷裏的槍。


    因為黃雲山的事情,他其實早有防備,每次出門後麵總會再跟一輛車,就連司機身上也是備了槍的。可是後頭的車沒有跟上來,司機也不知道啥時候被人抹了脖子。


    他剛鑽出車,一人罩著他腦門當頭就是一斧頭,周習坤躲得勉強,疾風就從臉側擦了過去,斧刃砍在汽車上發出“當”地一響。在人拔出斧子的一刻,周習坤端槍就射。那人隨著子彈擊中的聲音倒地,可與此同時耳邊也是嗡地震得他麻了一下。舉目一望,就掃見在街角轉彎後與和兩邊二樓窗口,有幾個黑洞槍口正朝他瞄準。


    一場槍林彈雨在所難免。他艱難朝子彈襲來的方向,放了幾槍,轉身要去開駕駛室的門,卻發現車胎已經被人打爆,不能在再開。子彈緊逼,打在周習坤腳邊的地上,一顆擦過了他的腿。可現在已經沒時間去疼,他壓根就沒感覺到。情急之下,就這追過來的子彈,在地上打了個滾,鑽過了車底,大步踉蹌地衝進路邊的狹小巷子。可才跑幾步,他才發現那條巷子已經被人用大箱子堵死,成了一條死路。


    周習坤愴然停住腳,轉過身。一個頭戴黑帽,以槍遮臉,正指向了他。隻要槍聲一響,周習坤步步為營的一切,就會戛然而止,化為虛無。他心裏不是怕,而是略有不甘。他沒時間去總結,因為很快他就聽到了槍響。可槍聲響起後,倒下的人卻不是自己。他驚愕地睜開眼,就見眼前那人重重一栽,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周習坤繃緊的弦也倏然斷了。他皺緊了眉頭,這才覺得腿上傷口疼如火燎,勉強堅持在不至於癱坐在地上。現在還不是哭痛的時候,因為他看見三個穿白衣的人手裏拿著槍朝他走了過來。剛才那一槍,應該就是他們其中一個人放的。


    這些人是敵是友,還不知道。


    這三人穿得一樣,個頭也一般,他們走到了跟前,周習坤還是覺得他們就像同一個人。他盯著他們注視了半晌,先開口問道:“你們是?”


    “周先生,請跟我們走一趟。”當中的那個人說。


    “為什麽?”周習坤疼得額頭冒汗,受傷的腿虛站著,下巴細微地發顫。。


    “跟我們來,您就知道了。”那人口吻和氣地道。可和氣之外,是沒有給周習坤第二個選擇。


    “好。”周習坤不說二話地答應了。緊接著就在那三人前前後後地簇擁中,上了一輛白色的轎車。就算等著他的是龍潭虎穴,他也必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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