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口鴉片煙,便可以沉沉浮浮、醉生夢死大半天,什麽都可以不用去想,不用去愁。周習坤熟知它的好,也熟知它能帶來的毀滅性。大夢極樂世界是好的,讓人一味的沉醉,最後實質的一切都管不顧了。賣房子賣妻兒,周習坤以前是沒得賣,就隻好去大哥那賣起了自己,搭上了幾年時間又賠了一條性命。不堪迴首的荒唐,那是現在看似陽光明媚的生活上,無時不刻不籠罩著的陰霾。不能去想,一想就會電閃雷鳴,狂風大作,把所有的都澆注泥。


    假作真時真亦假。周習坤在重新活過來後,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分清楚到底曾經那段黑暗的日子是假,還是現在重來的一切才是虛幻。當他發現以前與現在都是真真實實地存在這的時候,才毅然決然地決定即使不要一分錢家產,也離開周家,娶了蘇家大小姐徹底走向另外一條路。


    想起周習盛,周習坤的心麻麻木木,不知滋味。敬過怕過也恨過,最後混雜在一起成了一塊死肉,砍不掉也活不了。


    蘇時征在吸足了煙後,雙目變得清明,他看向靠在玲瓏紅木雕花榻上的周習坤,悄悄地把身體挪了過去,歪下身體將頭枕在了他的腿上。他長長籲出一口氣,身體又騰騰升升,仿佛到了雲端。隻有腦後枕著的那一塊是安穩有著落的。睜開眼就正可以見到姐夫的下頜,是利落幹淨的骨線,喉結凸起著,像是也連帶了自己的喉管津液,他偷看著也忍不住緩慢地吞咽下一口唾液。


    眼睛斜落下來,蘇時征看到姐夫腿間的西裝褲料,褶皺微隆著。他盯著,可是又看不穿。那縈繞不去生香活色的畫麵,一浮現,他的大腦也跟著麻痹了一瞬,不得了,簡直像是著了魔怔了。


    “姐夫,你在想什麽?”蘇時征終於去打破這種沉默,伸手在周習坤眼前晃了一下。


    周習坤迴過神,不知道那人什麽時候躺在了自己身上,低下頭,皺了下眉說:“可以走了?”


    “哎,別急嘛。迴去也怪沒意思的。”蘇時征更加後彎起脖子緊貼著周習坤的大腿,眼睛對視,眨閃得毫無心機。


    周習坤又皺了皺眉頭,頭後抵到牆上,腦海裏亂哄哄的在爆炸,手指在蘇時征額前輕輕一撫。蘇時征渾身就抖了一下,他僵硬著不敢動,抬起頭小心去看周習坤。可他懷揣了一刻緊張的心半天,姐夫卻又像是在思忖中般的走了神。


    他又不理自己了!


    蘇時征癟了嘴,緩緩爬坐起來,挑著鴉片膏子,在對著煙燈笨手燒了個煙泡,足足吸滿了一口,鼓著兩個腮幫子,用兩個膝蓋跪著爬到周習坤身邊,微微將嘴嘟成了圓形,一縷煙便輕輕吐噴到了周習坤臉上。他本是鬧著好玩,卻沒想到周習坤在濃烈的鴉片氣息中驚得坐起,用手撩開繚繞的煙霧,嗔怒瞪起一雙平時從不露惡的眼睛,幾乎是吼著道:“你做什麽?!”


    蘇時征嚇了一跳,端著煙杆的手也哆嗦起來,慌了神地看著周習坤:“我我怕你悶逗逗你。姐夫,你要不要也試一口,真的不錯,吃了一口還想第二口呢。”他想收買他,那樣就可以長久的陪著自己。


    周習坤更為惱火,眼睛斜掃了一眼煙榻:“走,跟我迴去,要是你爸爸知道我帶你來這種地方,我們兩個都有得受!”


    蘇時征沒看過姐夫發這麽大火,連忙放下了煙杆,從榻上踩到了地上,一邊把腳往鞋子裏塞,心卻想著你不說我不說,爸爸又怎麽會知道。不過姐夫的話裏已經是用“我們”了,這是什麽意思?那就是一條船上的,可以共進退了!


    他心裏到臉上都一笑,扯平一把西裝,抬起頭:“迴去就迴去嘛。”


    周習坤又看了他一眼,沒再多言,起身走出了廂房。蘇時征緊跟其後,下了樓梯,穿過聲色靡靡的傳統中式大廳,正要走過被夕陽鋪滿的前院。卻迎頭碰見了剛進大門的三個人。三人打扮還各不相同,一人是長袍一人又是西裝,還有一個卻是戎裝,簡直從中到西,從文到武全齊了。而周習坤一抬眼,目光就鎖在了那個一身戎裝的人身上。


    那人看到周習坤,也微楞了一下神,然後露骨一個極燦然的笑:“小弟,這麽巧?”


    “大哥。”周習坤笑了笑,眼睛眯成了一條窄縫,眼睫陰影落下更是隻見黑眸不見眼白。“秉煜你也在。”


    周習盛越發欣然,笑眼打量,在這裏見到弟弟才是最正常不過的,小弟就該這樣,打扮得風騷俊俏,出入煙花酒巷,成天花天酒地,不知上進。


    穿得一身西服的嚴秉煜笑微微地向周習坤一點頭。他們旁邊一個穿著灰色長袍瘦高成一個竹竿似的男子,驚訝笑說:“這位是周師長的弟弟?”


    “我七弟,習坤。”周習盛不是一個正經介紹的態度,頗為隨意地道。


    “哦?這不就是蘇老板家的,女婿麽?”灰竹竿打量著周習坤略一思忖笑說。


    “正是。”周習坤收斂了笑容。


    “鄙姓黃,黃雲山。”灰竹杆是和顏悅色的口吻,可是他的臉太長,又是無肉,兩隻眼睛又太過精明,所以讓人第一眼看上去有些奸滑。轉著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周習坤。


    周習坤不認識此人,可是知道能和嚴秉煜周習盛混在一塊的一定是個不小的人物。


    蘇時征新奇地站在一邊打量這一切,雖然幾乎沒人注意到他,他還是笑揚了揚手說:“周大哥好,我是蘇時征呐。”


    “原來是小弟的小舅子。哈哈,走走,既然遇到了那就一起吃頓飯。”周習盛前邁了一步,拍摟了蘇時征的肩膀。


    幾個人就要往樓裏移步,隻有周習坤還站在原地,他道:“實在抱歉,天色不早,我這小舅子偷出來玩,還是早些送他迴去的好。”說著他就去拉蘇時征的胳膊,蘇時征有些不情願,迴頭看了周習盛和嚴秉煜。


    “小弟,不給大哥麵子?”周習盛眉頭一皺便透出一股子不可忤逆的擰勁。


    “姐夫,姐夫,去吧。”蘇時征搖著周習坤的手小聲說。


    接著黃雲山也勸了起來,唯有嚴秉煜在一邊隻笑不語。周習坤一方麵實在無法推脫,另外一方麵又想知道這三個人湊在一起做什麽,便在一番推辭後答應了。三個人一起上了樓上的雅間。


    雖然這三人擺明不是來喝酒玩樂的,可是對於他們真正要談的事,當著周習坤與蘇時征的麵都是避而不談。菜上齊了一桌,又請了一個剛剛紅起的戲子杜小明來助興。他穿著藕色戲服,卻未上妝,倒是原原本本的幹淨樣子,細鼻子小嘴巴長眼睛,一顰一笑都是韻是媚。


    他唱的是杜麗娘夢遇了柳夢梅,聲調清麗,哀怨纏綿,將那春情愛戀唱到了人心坎上。


    周習盛夾起一片糖藕,放到了周習坤的碗裏,笑道:“其實我小弟也唱得好,你們信不信?”


    “哦?習坤兄是麽?”嚴秉煜驚訝般看向周習坤。


    黃雲山也將周習坤好一看,又看向杜小明,好似對比了一番,道:“初看不信,這一仔細比對,瞧著眼神不差半分半豪啊!哈哈哈。”


    周習坤麵部像注了一層膠,成了一副不會動的僵硬麵具。目光直直的,盯著飯碗裏的糖藕。


    周習盛見他如此表情,說得越是興起,竟然站起身哈哈哈笑地踱到了周習坤的身邊,伸手在他的臉蛋上拍了兩下:“小弟現在是扮不得,可要是將這胡子一剃,那可是有名角風範。不信,讓他唱上一段。給你們聽聽!”


    “真的麽,真的麽?姐夫唱個來聽聽!”蘇時征沒想到姐夫還有這個本事,放下了筷子也叫嚷道。


    周習坤在沉默半晌以後,終於彎起了唇笑說:“還是算了吧,真的入不得耳,別攪了大家的雅興。”


    “誒,何必太過自謙呢。我看你的身段也不比他差。”黃雲山笑說。


    “既然習坤兄不樂意,那我們還是不要為難他了,就讓他罰酒三杯,大家覺得怎麽樣?”嚴秉煜拿起酒壺一邊給周習坤斟酒一邊說。


    周習坤看了嚴秉煜一眼,心中有些難言的感激,拿起酒杯說:“好,好,那就讓我罰酒吧。”


    周習盛幹脆擠坐到了周習坤的身邊,滿掌摟住他的腰,隔著薄西裝布料,在桌下緩揉重捏。周習坤緊繃了臉,轉頭低聲叫了一聲:“大哥。”


    “大哥想聽你唱,我們這位黃老板可是個戲癡,讓他給你評定評定。”周習盛一手奪拿了酒杯,摁落在了桌上。另外一手更加肆無忌憚,手指甚至滑過了裹著大腿的褲子,熱乎乎滿撚住了腿間的部分。


    這一切都由一角桌布虛虛的掩人耳目,周習坤背一下繃挺了直,從耳朵、脖子到肩膀都僵硬地梗著。


    “好,那我隻能獻醜幾句了。”在幾人的目光注視下,周習坤嘴角微彎著道,然後站起了身,擺脫了難纏的那隻手。氣定神閑地撚起一根筷子,手腕抬落,敲擊了碗邊,將那韻律一起,清嗓唱道:“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愁舞婆娑……。”


    周習坤並不盡職,隻用了七分去唱,麵目也並無神態,唯有雙目會偶露出一絲淒愴。那是項羽兵困垓下,虞姬勸酒舞劍,窮途末路之哀。哀虞姬,哀霸王,也哀自己。他雖不想唱,可唱時也入了幾番真情實感。


    杜小明此刻已經坐在了黃雲山的身邊,為他剝了花生殼,可伸出了手,黃雲山也忘了去接。五個人聚精會神都注視著周習坤。


    唱畢,周習坤笑了笑,拱手道:“獻醜,獻醜。我這是班門弄斧,再唱下去可要穿幫了。”


    “哪裏,哪裏!看來周師長果然沒說,令弟唱得真不賴。”黃雲山擊掌道。


    “那是當然。”周習盛本仿似意料之中,臉上也流露出幾分得意也有幾分冷笑,他有些後悔了。


    蘇時征不是個愛聽戲的,感覺那是被夾了嗓子嗚呀呀亂叫,可這麽一聽從自己姐夫嘴裏出來還真就有點不一樣了。激動不已地也跟著擊掌叫好。嚴秉煜端起酒杯,饒有興致地微笑抿酒:“習坤兄,我看還真沒有你不會的。”


    “隻懂得吃喝玩樂罷了。”周習坤笑得無奈,重新落座。以前他也唱唱為這些雕蟲小技自鳴得意,可男人的資本終不是這些。錢、權、兵,周習坤現在是一無所有。他迫切地急需地想要這些,可明白終究是急不來的。現在唯有忍耐,忍耐再忍耐。


    “誒這吃喝玩樂都是學問。看來周小弟是真懂得生活之人。”黃雲山笑道,老謀深算似的狐狸眼睛,瞧著周習坤精光綻亮。


    “哪裏哪裏。”周習坤笑得謙遜,不把這些當做讚揚。他一抬眸正好與周習盛的目光相撞,頓時毛骨悚然寒了一背。周習盛是怒了,也許也是醋了,這就是挖了個坑自己往裏麵跳,周習坤自問這真怪不得自己。他心想著,起了些壞念頭,又朝黃雲山笑了一笑。再有了些挑釁地去看周習盛。


    周習盛騰地突然一拍桌,桌上的碗筷都跟著彈跳了老高,驚駭了桌上眾人。


    “怎麽了?周師長?”黃雲山不明所以地抬頭望了望四周問道。


    “沒事。有一隻蒼蠅。”周習盛隻盯著小弟,低沉著迴道。


    周習坤暗暗一笑,也見好就收,連忙站起身告辭:“各位不好意思,我家太太給我下了道門限,若是再晚恐怕我就要進不得家門了。”


    黃雲山仰頭大笑起來:“我都忘了周小弟已經結婚了。看來縱使我想留,也留不住了啊。”


    “這可真是和我們幾個光棍不能比的。”嚴秉煜笑道。


    “那我就先告辭了。”周習坤轉了目光看了看周習盛。周習盛是師長架勢,抬了抬手示意。


    他連忙轉身拽著意猶未盡的蘇時征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那個是非之地。今天他真是已經精疲力竭了,應對了一個蘇時征又來了周習盛,黃雲山。想要重新做人,說起來簡單,可做起來實在太難太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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