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靜謐


    廚房距離住處有些遠, 我微微偏了偏頭,將傘卡在肩頭上, 雙手托著食盤, 小心地在厚厚的積雪裏邁著步子。雪下得很大, 該是我來墨銀穀之後下得最大的一次了,漫天潔白冰花飛舞,紛紛揚揚,許多被冷風一卷,吹到我的睫毛上, 不多時我的麵前便隻剩下一片模糊的白色了。


    我隻得停下來,單手托穩手中的物事, 同時,空閑的另一隻手去揩拭睫毛上和劉海上的雪花。


    待得眼前重新變得清晰起來,一個高挑的男子身影便出現在了我左前方, 倚在花壇旁邊,一動也不動。


    “七叔?”我出聲叫喚,叫了一聲, 卻不見七叔應答,忙走了過去,將手裏的紙傘側了側,遮到七叔頭上。他身上落滿了雪花, 發絲和衣上白了一片,顯是站在這裏許久了。


    七叔抬起頭,有些呆愣地看著遮在他頭上的紙傘, 轉而側過臉望著我,烏黑的眼瞳裏平靜無光,過得一陣,他才彎著嘴角,遲緩地笑了笑:“小師師啊。”


    我不好意思:“七叔,我長大了,莫這樣叫我了,怪難為情的。”


    七叔輕輕點了點頭,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這才道:“昨日才死裏逃生,你傷重得緊,怎不好好在房裏修養身子,跑出來做什麽?”說著,又看了我手上食盤:“肚子餓了,吩咐一聲便是,自會有照料的人替你做好送去,竟要自己下廚?”


    我搖了搖頭:“我好得差不多了,洛神還在睡,我怕她等下醒了要吃東西,便去廚房煮了點清粥過來,屋裏有小泥爐,擱在上頭溫著也好。”


    “胡鬧,這便好得差不多了?”


    我讓七叔幫我托著食盤,撈起衣袖給他瞧:“我可不騙你,手腕上原先被那小孩抓了一把,現在已經幾近愈合了。身上跌傷雖然有些疼,但是下地做事還是無礙的。”


    七叔看著我手腕上結痂變淺的痕跡,怔了片刻,想起了什麽似的,道:“如此也是罕見。我記得你小時候,但凡磕磕碰碰到了哪處,總是好得比別人快,我那時當你體質較為特殊,想不到長大之後,傷口愈合速度竟變得這般明顯了。”說到此處,他微微一笑:“這也是好事,說明我的師侄女是個有福之人。”


    隻是他笑了一陣,笑容便僵在秀逸的臉上,轉而變得澀然起來。


    我曉得他的心思,垂頭輕聲道:“七叔,你別難過了,二伯和四伯的事……我……”


    “傻丫頭,這是做甚,又不是你的錯。”七叔伸手去拍他肩上和黑色長發上的雪,一麵輕拍,一麵低下頭,我再也看不到他的表情:“是我的錯,是我無能,沒有保住他們,連……連遺體都未曾保住。蠱母變成了碎片,可那處地方卻也隨著坍塌了半邊,被積雪和碎石填滿,要挖也挖不出來了。”


    他聲音很輕,也很平靜,仿佛囈語似的:“我們一行原本七人,從小一起長大,如親生的兄弟姐妹一般。可是後來六姐出嫁了,五姐被逐出師門,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們兩個。師父和大哥都很老了,三哥殘了,二哥和四哥死了,就好像,就好像隻剩下我一人了。”


    “還有我和昆侖呢。我們就是你的親人。”


    七叔抬起頭看著我,我端詳著他:“你想不想見昆侖?”


    七叔的眼裏一絲欣喜晃過,轉而又黯淡了下去,似是問我,又似是在問他自己:“可以麽?”


    “當然可以了。”我連連點頭:“等這邊墨銀穀裏的事處理妥帖之後,我就會和洛神,長生迴到蜀地去。七叔,你也和我們一起走罷,昆侖見了你,一定會很歡喜的。”


    七叔靜默半晌,隻是問我:“五姐,她好不好?”


    “她很好。”昆侖如今隻能坐輪椅出行,我若是告訴七叔這事,他定會難過萬分。


    “那就好。”七叔似釋然一般,笑了起來。他是體貼溫柔的男人,笑起來,總也是柔和的。


    我問他:“那你跟不跟我們一起走?”


    七叔點點頭,以示答應,隨即揉了揉我的頭發,輕聲道:“好孩子。”


    說完,他走出紙傘,轉過身,一直走進了風雪中,紛揚若柳絮的雪花落了他一身,瘦削高挑的身影趨著白光漸漸走遠,齊腰長發晃蕩,顯得落寞非常。


    我在後麵叫道:“小心腳下,雪大!”


    他沒迴頭,隻在前麵擺了擺手:“我曉得,你快些迴房去,粥也要冷了!”


    我低頭去看手中的食盤,拿手觸了觸盛粥的瓦罐,確實涼了許多,連忙接著趕路。一路風吹雪飄,等到走到住處,瓦罐已然涼了半邊。


    我走進臥房,把泥爐上燒的熱水提下來,再將瓦罐擱在泥爐上溫熱。屋子裏彌漫著一絲絲炭火的味道,其間又混雜著極淡的熏香味道,我剛從外麵雪裏進來,被這屋子裏的熱氣一熏,身上蒙上了一層濕漉漉的水汽。


    走到窗子旁,將窗子支得往上些,使屋子裏的空氣變得爽利一點。等做完這些,我才走到床榻邊上,挨著正在熟睡的洛神坐了下來。


    此時的她,眉目清透,靜謐之極。她其實是個歇不住的人,往日裏慣常早起,即便夜裏睡得很晚,第二日也決計不會賴床,也沒甚午睡的習慣,平常或看書,或練劍,自打長生黏她之後,她每日便要花上許多時間在長生身上,是以我很少能看見她如眼前這樣,似水一般,安靜沉睡。


    昨日她自那烏鵬爪落下,站起身,往我這邊走來,隻是在半道上,竟又倒了下去。我撲過去抱住她,隻能感覺她渾身披著極致的嚴寒,摸一下便要凍住似的,正是那寒疾之症發作的緣故。


    被人抬迴房間,用厚厚的棉被裹住,屋子裏燃了火爐也還是凍得瑟瑟發抖,一直折騰到半夜,才將將睡得沉了。


    期間我一直抱著她,根本不敢合眼,現在隻覺困頓,便倚著床頭開始閉目養神。閉眼之後,耳旁安靜,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在昏昏沉沉中,突然聽到一聲低而沙啞的聲音:“不要……”


    我聽到這聲,猛然驚醒,扭頭一看,隻見洛神額頭沁出細密汗珠,將零散發絲濡得透濕,眉間朱砂也似病懨懨的,正在輕聲呢喃:“不要……我求你……”


    做噩夢了?


    我慌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捏住衣袖,緊張地幫她擦拭冷汗。


    “求你了……”洛神低低呢喃一陣,許是十分疲累,白皙的臉側去一旁,亂發遮了半邊脖頸。


    她夢見什麽了。她是那般冷傲,自立,強大的女子,怎會輕易開口去求他人?偏生還是這副羸弱楚楚,惹人心疼的模樣。


    我心裏隱隱有不好的感覺,伸出手,輕輕地撫摩她的臉頰,安撫著她。


    洛神漸漸安靜了下來,不過冷汗反而多了起來。伸進她貼身褻衣裏,貼肉摸了摸,亦是滿手冰涼的汗。


    我起身倒了熱水在水盆裏,兌了冷水,探手試好溫度,拿毛巾蘸了熱水,擰幹後拿去為洛神細細擦拭汗漬。擦到一半,卻又聽到有人敲門的聲音。


    裏屋房門是掩著的,不過那人很熟禮數,依然敲門。我走過去一瞧,發現阿卻端著兩個黑色罐子,站在門口。


    阿卻朝我低了低頭,輕聲道:“師師姑娘,這個是你的藥,這個是洛姑娘的藥,剛煎好的。”


    我道聲謝,將藥罐接過來,問道:“雨霖婞和花惜顏,端宴他們怎麽樣了?”


    阿卻迴道:“穀主還在昏睡中,不過穀裏的大夫替她把了脈,無甚大礙。惜顏姑娘已經醒了,正在房裏歇著,端宴小哥身上沒什麽傷,正在和弟兄們在一塊喝酒。”


    “喝酒?”我不由得皺了皺眉,這家夥好福氣愜意啊。


    阿卻笑了笑:“藥還是趁熱喝為好。”說話間,探頭想往屋裏看,不過很快他就意識到這樣不妥,又縮迴身去,尷尬一笑。


    “勞你掛心了,洛神還沒醒。”我告訴他屋裏詳情。


    阿卻點頭:“那你們二位好生歇息,我去穀主那裏。師師姑娘有事,吩咐一聲便是,外頭有弟兄守著。”說完,緊了緊身上大麾,轉身走了。


    我轉迴裏屋,擱好藥罐,聽到遠處床榻上發出些許輕微的響動。洛神已然撐著身子,靠在床頭坐起身來,身上褻衣淩亂,她便伸手扶了一扶。


    我一時有些楞,手還懸在半空。


    她看了我一眼,轉而掃了眼遠處火爐上的瓦罐,又將目光落到我的身上,臉上掛著一絲淡而疲憊的笑意:“好香。”


    我幾乎說不出話來,飛奔過去坐到她身邊。她現在看起來已然恢複了些許精神,笑意盈盈地對我道:“乖媳婦,我餓了。”


    作者有話要說:晚了更新,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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