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再聚首


    “怎麽會燒起來的?”我被飄過來的濃煙嗆了一下,捂住嘴咳嗽了聲,便轉過臉去看洛神。先前一直在黑暗中盲目摸索,此番在光亮中再度瞧見她的容顏,竟然令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她的麵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來得蒼白,眼圈卻因著方才流淚而泛起紅來。整個人帶著大病初愈後的疲態,仿佛雨後的梨花,寂寂地掛在枝頭,病弱得風一吹便要自枝頭跌落,唯獨她那雙墨玉般的眸子還是深沉如夜,從不屈服似地,撐起那片幽邃的黑暗。


    如果一個人有顏色,她擁有的顏色該是多麽寡淡,多麽寂寥--那是永遠的白,永遠的黑。


    我心中驀地一酸,不由得伸手去攬住她的腰,她原本正蹙眉盯著那灼灼燃燒的大鼎,見我靠過來,才輕聲道:“怎地又要哭了?”


    我擦了擦眼,啞聲道:“沒有,煙……煙熏的罷了,你身體現在好些了麽?還有沒有覺得冷?”


    她似笑非笑地望了我一眼,這才道:“我犯那病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倒也習慣了,並不礙事。”說著,一手卻扣住了我的肩膀,另一隻手順勢掀開了我的衣襟,想要看我肩頭被咬穿的傷口。


    我任由她動作,等了片刻,聽到她淡淡地“嗯”了一聲,好似是鬆了一口氣:“傷口的黑氣已經散了許多,隻要一段時間內不接觸到水就沒有大礙。”


    我沒說話,也用手摸了摸肩頭處的小洞,發現現下那裏已經結痂了,傷口突起處摸上去有些僵硬,按理說應該會有疼痛,但是此時我竟然沒有半分不適。


    為什麽我感覺不到傷痛?我的身體,到底在發生什麽變化?


    我心裏略略琢磨了下,總覺得不是滋味,這時耳邊又是一陣陣“嗶嗶啵啵”的火星爆裂聲傳過來,惹得我越發地不安起來,忍不住抬眼去看那火焰正旺的大鼎。因著肆虐燃燒的原因,大鼎四周彌漫著一股焦灼的味道,我本來餓得腿腳發軟,此時聞到這種味道,頓時覺得飽了似的,還直想吐。


    “這氣味好難聞,好像裏麵在燒某種油似的,難道這裏麵的東西還能自燃麽?”


    洛神側過臉去,深邃的目光落在那大鼎上許久,搖頭道:“這地方陰冷潮濕,火斷然不會自己燃起來。”


    她語調有些怪異,說話間眼睛有意無意地掃視了周圍一番,好像是在找什麽似的。我聽得出她的話裏頭好似有些弦外之音:火不會自己燃起來,也就是說,是有人使它燃起來的?


    難道,這處地方除了我和洛神,還有另外一個人存在?


    想到這,我背上陡然冒出了一層冷汗,忍不住就朝四周望了望。我發現這處地方修葺得十分空曠,但見濃煙繚亂下,除了中央的大鼎外別無它物,而大鼎四麵雕鑄的古獸頭顱竟然都用透晶鎖鏈鎖了,一直延伸到天頂,遠遠看去,就像鎖鏈吊住了一個巨大的妖物一般。


    如果真是有個人躲在我們附近,並且將這大鼎裏的東西點燃了,那這個人是誰?肯定不是花惜顏或者雨霖婞,要開玩笑嚇人也沒有這麽無聊。


    我越想越害怕,幾乎忍不住就要說出自己的想法了,洛神眼角微微一挑,對著我輕輕伸出一根食指,放到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我忙點點頭,表示知曉了她的用意。不知道是不是感覺身邊黑暗中多了一個人,我感到十分不安,轉過身走到不遠處一具黝黑的屍體旁,拔出了插在上麵的錦瑟。


    我這才瞧清楚先前那襲擊我的黑影的外貌。隻見那東西麵目猙獰,麵部很像山林裏的野猴子,有兩顆細長的獠牙似匕首般齜出嘴邊。我以前在昆侖的軒子裏看過不少圖鑒,記得有一種喚作“錚”的猛獸大約就是生得這般模樣。


    傳聞中錚身上有一種芬芳的氣味,味似麝香,並且它的獠牙和蛇很相似,都是可以通過空心的利齒注射毒液的,這種毒素並不會立即要人性命,而是起著麻痹的作用,導致中毒之人意識模糊,有時甚至會出現幻覺,最終死亡。


    對於這種怪力亂神的地方,出現錚這種怪物我並不奇怪,往往陵墓的修建者害怕日後會被人掘墳毀墓,大多會采取極端的手段來對陵墓進行保護,毒蟲猛獸,兇陣惡降,無所不用其極。


    我用劍挑了挑屍體,發現屍體的脖子上掛著一圈紅繩,紅繩上一個精致的套環,我望著那套環,頓時覺得不妙,很明顯這套環原本是被人用鎖鏈或者繩子之類的拴起來過,上麵還留存著被拴過的痕跡。


    難道說,這九隻錚其實是被人刻意放出來的?


    這個人,和點火的那個是同一個人麽?


    我忖了半晌,隻覺得心裏涼颼颼的,和一個躲在暗處耍手段的人來比較,我倒寧願多遇上幾隻粽子,打不過還能跑,也好過被活人不明不白地算計。


    這時候洛神已經走到大鼎旁邊了,我見她蹲下身,好像是在看地上的東西,連忙走了過去。大鼎周圍盤旋著厚重的煙,許多金黃色的油脂都已然沿著大鼎邊沿流了下來,滴在地上,發出“嗞嗞”的聲響,洛神正是在看地上溢出的油脂。


    她眸子裏斂著淡淡的疑惑,看樣子也有些不解,我蹲下身就道:“這鼎莫非就是以前祭祀時用的牲鼎?我記得牛羊即為富足的象征,所以統治者會將牛羊牲畜熬煮成油,放在作為禮器的鼎裏,用以焚燒祭拜呢。”


    洛神抬頭看了我一眼,幽幽道:“也許這並不是牲畜的油脂,而是人油呢。”


    “什麽!人油?”我簡直難以置信,與此同時,一種強烈的反胃感湧上心頭。


    洛神指著大鼎的肚腹處道:“你看看上麵刻著什麽。”


    我湊近了一些去看那鼎的肚腹處,這才看清楚那鼎上原是刻著一幅圖,中間雕刻著一口大鼎,一群青麵獠牙的餓鬼正圍坐在大鼎周圍燒火,鼎裏麵伸出無數隻人手,很顯然,那些惡鬼是在燒火烹煮那些可憐的人。


    我看著看著,仿佛聽見了那鼎裏的人的淒厲哀嚎,哆嗦了一下,道:“這是阿鼻地獄裏的下油鍋麽?”


    洛神搖頭,道:“這隻是一種隱喻罷了,其實有一種降術,是將活人丟進一個大容器裏,窒息而死,再用特製的藥水浸泡,久而久之屍體逐漸軟化,油脂溢出,藥水沉在下麵,油脂堆積在水上,而那些可憐的人就被夾在其中,永遠不得翻身。”她說話間,眉眼間涼涼的,我聽得冷汗直冒,隻聽她又接道:“其實這種降術是施術者的一種殘忍懲罰,倘若不是有大怨恨的人,是不會采用這種手段的。”


    大怨恨的人?


    照洛神這說法,這鼎裏麵現下不知堆積著多少可憐的屍體?我幾乎都不敢睜眼去瞧那鼎,而就在這時,我忽然就見洛神朝我不著痕跡地打了個手勢。


    我心裏霎時咯噔一下,知道她是示意我看背後,我轉過身,順著她的手勢瞧去,就見身後不遠處是一麵墓牆,先前我們就是靠在那裏休息的,而墓牆的最左邊劈出一條甬道,大鼎溢出的火光剛好投射在那甬道口子處,襯得那甬道有些昏暗,但是視野還算是依稀可見。


    跟著,我就見那甬道裏投射出一條細長的影子。


    由於火光投射的角度,那影子被拉得格外的長,手和腳都比普通人長了不止三倍,通常在有月光的晚上行走,自己投射在地麵上的影子也會被拉長成這般模樣,如果隻是這樣的話,倒也並不稀奇,奇怪的是那影子身旁明顯多出了一部分,好似有條細長的東西在晃動,蜿蜒扭曲的模樣好似是條蛇。


    我心道這是不是就是點火的那個人,怎麽身上還帶著條蛇,這也忒瘮人了一點吧。


    洛神和我輕手輕腳地朝牆壁那頭摸了過去,後背貼著冰冷的牆壁,一點一點地朝甬道口逼近。我此時緊張得簡直無以複加,連帶著手都有點抖,就這樣摸索了幾步,就見那投過來的影子原本在中央,不知怎地就往甬道另一側靠了過去。


    原來對方也和我們一樣,不敢貿然行動,而是想貼著牆壁,借機過來探風。


    我心道這人是不是有點傻,你影子還好端端地映在地上,就算你躲在牆壁下,我們不還是看得著麽。


    而就在這時,洛神身子一晃,跟著就以淩厲若風之勢掠了出去,我見狀,趕忙也跟著跳了出來。


    這一係列動作幾乎就在一瞬完成,我跳出來後,鼻息間聞到一股香風,隻是還沒看清麵前的人,就感到那條蛇已經纏上了我的腰。


    我心中大駭,下意識就想用手去捏那蛇頭,不料此時腰上力道驟緊,而洛神的巨闕已經壓了過來,我都能感到她的劍帶起的寒氣貼著我的肌膚劃過去,隨即,腰間那條蛇便被她挑飛開來,落到了地上,竟然發出清脆的錚鳴聲。


    而與此同時,洛神手下一個起落,手已經準確地扣住了對方的咽喉處,我見識過洛神的手段,隻要她一動手,那家夥就算是隻粽子也該斷氣了。


    可是洛神動也不動,不知怎的,突然就鬆了手。


    我大喘了口氣,定睛一瞧,就見麵前一個紅衣女子正彎著腰,捂著咽喉不住地咳嗽,而先前那條蜿蜒的東西哪是什麽蛇,分明便是雨霖婞的緋劍,她的劍素來軟而輕薄,方才在黑暗中的投影讓我誤以為是一條蛇。


    雨霖婞抬起頭來,滿臉通紅,上麵的表情僵硬了足有半晌,突然深吸了一口氣,指著洛神大罵道:“咳咳……你們……死鬼你竟敢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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