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孤寒


    兩人相對無言,我轉過身打算迴去照顧雨霖婞,隻是沒走幾步,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低低的嗚咽聲,好似極為痛苦。


    我心裏頓時一個激靈,這聲音軟軟的極為耳熟,聽起來好像是九尾的聲音。先前我和洛神從透晶鎖鏈上一路攀爬過來時,九尾也沒跟上來,我以為它晃到別處去了,反正它就在這陵墓裏住著,好歹相當於半個家,我也就沒甚擔心過它。


    我迴過頭,就見九尾顫顫巍巍地自那邊走了過來,九條斑斕的尾巴萎靡地耷拉在後麵,嘴邊竟還死死地叼著那個奇怪的女子木雕不放。九尾本就生得有些可怖,大約可以歸入怪物的行列,是以我見一旁坐著的花惜顏見了它,臉陡然變了顏色,騰地一下便站起身來。


    九尾沒看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身邊,它大約有我一半高,當下用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我的腰,嘴裏又發出一聲嗚咽,低低的,好像嬰兒的哭聲。


    “怎麽了?”我知道它對我如今沒有惡意,鼓起勇氣拍了拍它頭上的一撮白色毛發。


    猶記得不久前這家夥還渾身煞氣,一門心思地想要喝我的血,這會子卻幾乎要將我當娘了,這家夥的眼神真的沒有問題麽?


    身邊花惜顏見我拍了拍九尾的腦袋,睜大眼,下巴幾乎都要掉下來,我連忙朝她招招手,做個手勢,示意九尾沒有惡意,叫她別怕,她這才放鬆下來。


    九尾仰著頭,不停地將口中的木雕頂過來,往我懷裏送。我覺得蹊蹺,又見它似乎十分熱切地想要把那個木雕給我,隻得從它嘴裏取下那個木雕,放到懷裏收好後,這才問道:“好好好,我將它收下了,好了麽?”


    它幽碧的眸子光芒黯淡,見我收下了,突然身體一軟,跟著就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我這下子完全被驚呆了,慌忙蹲下身,在它身上摸了摸,竟然發現它背上的毛發沾染了一小片血跡,撥開來一瞧,皮肉上竟然有兩個黑乎乎的洞,好像是被什麽東西給咬了,下麵的皮膚隱約都能看見青黑了一大片。


    我一下慌了神,下意識往後麵一瞧,想叫洛神過來,結果卻發現原先洛神在的地方竟然空無一人!


    “洛神!”


    我這下越發著急,九尾如今這般模樣,洛神她這會子又跑到哪裏去了?


    我擦了擦冷汗,放眼望去,見那中央高台處隻有雨霖婞一人在那靠坐著,還在昏迷不醒中。而高台將“島嶼”劃分為二,自高台過去,這“島嶼”另一半幾乎是掩在陰影裏的,具體何種情況我一時也看不分明。


    那片稍遠的地方給我一種虛無飄渺的感覺,我的心似被冷水澆透了,自心底漫上來陣陣冷意。


    我想起洛神方才說過可能有傷人的詭物躲在附近,莫非她是到那邊探查線索去了麽?


    花惜顏此時已經蹲在九尾身邊檢查起來,她拍了拍我的肩安慰我:“你別急,這毒和那位姑娘中的一般模樣,它傷得不重,毒還未入五髒,能有解救之法。”說完,手就探到了腰間,我見她腰間除了掛著那隻銀色鈴鐺外,原來還掛著一個皮革製的夾包,她伸手進去取出一個木盒,打開一瞧,是一排細細密密的銀針,數量極多,排列得極為整齊。


    她取了一根銀針出來,撥開九尾背上的毛發,手上輕柔動作,在九尾背上按摩了一番,轉而手下施力,將那銀針輕緩地紮進了一旁皮肉中,同時不忘手下輔助揉捏。


    漸漸地,有汙血自銀針與皮肉相接處冒了出來。


    我知道針灸之術依據人體的穴位筋脈走向,可以治療許多頑疾,包括拔毒,隻是這是一門十分高深的醫術,一般的大夫都很難掌握,看花惜顏的手法如此嫻熟,我不由懷疑起她是否就是那種傳聞中的神醫之流。


    花惜顏的銀針已經換了一根又一根,此時九尾已經閉起了眼睛,好似暈了過去,不過背部的青黑卻是越來越淡。我一邊望著她忙活,一邊問:“和雨霖婞中的毒一樣,雨霖婞怎麽會中這種毒,先前你們發生了什麽事?”


    花惜顏專心施針,頭也不抬地道:“那紅衣姑娘是喚作雨霖婞麽?我也不知道,我在鎖鏈那頭見到她時,她卻是兇極了,二話不說便衝過來拔劍而出,竟是要取我性命。我那時嚇壞了,當下隻好與她鬥了幾個迴合,隻是她功夫了得,我自歎弗如,見她招招帶著殺意,隻得抓了鎖鏈遊過來保命。誰知就在那時她肩膀一抖,麵色突然變了,一摸肩膀竟是滿手的血,好像是被什麽東西咬到了,那東西逃的極快,渾身漆黑,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這麽說你並不認得雨霖婞,而雨霖婞卻要殺你?”我不覺有些頭痛,這一切怎麽那麽亂。


    “嗯。”花惜顏點點頭,眉目間春風般柔和,好似並不怎麽將雨霖婞出格的作為放在心上。


    “眼見她受了傷,我以為她不會再糾纏,豈知她好似瘋了,肩膀出了血竟還是緊追不放,我一路攀爬,爬到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她也追了過來,轉而卻暈了過去。她中了毒,性命堪憂,我粗通些許醫術,醫者救人是為準則,我隻得又幫她解毒,之後便遇到了你和那位白衣姑娘。”


    我聽她說到此處,結合先前所遇,大約是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迴頭一看,四周空蕩蕩的,洛神還是沒有迴來,心裏沒來由有點慌亂,隻得又問道:“方才你看見洛神去哪裏了麽?”


    “你說那位白衣姑娘麽?”花惜顏微微一笑,到:“你做甚這麽擔心她,汗都冒出來了。她這麽大一個人,要是有要事也會告訴你的,興許隻是在附近查探一番,很快就會迴來了。高台過去那邊比較陰暗,我們瞧不清楚,也許她在那裏也說不定。”


    我搖搖頭,站起身道:“不,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九尾現下沒事了,煩請你再幫忙照顧一會,我去找找洛神。”


    花惜顏收了針,目光灼灼地望著我,好似欲言又止,我瞧她吞吐的模樣,有些奇怪,卻聽她又接道:“那個洛姑娘,我以往倒是沒見過這般內息厚足,沉斂的人,她的身手當是世間少有。隻是,隻是……她身上是否罹患某種隱疾?”


    我腳下踉蹌一下,停下腳步,說話竟也變得不利索起來:“你……你怎麽瞧出的?”


    花惜顏斂眉道:“我是個大夫,自她麵色氣息而觀,自然能看出些許端倪,她周身除了內息澎湃,還壓製著某種至為陰寒酷冷之氣,非常人所能忍受。”


    我聞言,激動地扣住了她的肩膀,她略微一愣,望著我搭在她肩上的手,我自覺失態,慌忙垂了手,沙啞道:“洛神的確患了一種寒疾,發作的時候十分痛苦,我不想見她難受。對了,你是大夫!那你有沒有救治她的法子?若是有,我一定會報答你的,隻要是我能做到的,不傷天害理,我一定會幫你辦到的!”


    我此時又是激動又是歡喜,說話也有些哆嗦,好不容易遇到個有希望救治洛神的人,我恨不得將心窩子都給掏出來,這種欣喜忐忑的感覺真的沒法形容,就像是在沙漠裏遇到了一泓清泉,我心裏喜悅,但是又怕這泓清泉不過是個海市蜃樓,我不過一陣空歡喜。


    我很怕她會迴答我說她無能為力,不想洛神痊愈的希望化為泡影。可是她卻並不說話,隻是殤起細長的眼睛,安靜地打量著我。


    “你也沒辦法麽?”心一下子又跌迴了穀底,難道洛神帶著寒疾過一輩子麽?


    “她是你什麽人?你這麽緊張她?”花惜顏眯了眯眼,問道。


    我搖搖頭,沒有迴答,隻是說了句:“我先去找她。”隻是轉身間,就見一個人陰陰冷冷地站在我和花惜顏麵前。


    那人一身紅衣,麵色青白,原先那雙風情萬種的桃花眼此時卻沾染著陣陣陰鬱,仿佛冬日冰窖,竟然是雨霖婞。


    我被雨霖婞嚇了一跳,轉而急忙去扶她:“身子還沒好怎麽不好好休息,這般突然在後麵出現,是想嚇死我麽?”


    雨霖婞推開我,唇角勾起一絲蒼白的弧線,笑得極為飄忽:“師師,看見你可真好。”她雖是這般說著,身子踉蹌地晃了晃,幾步走到花惜顏麵前,突然手一伸,扣住了花惜顏的咽喉。


    我這下完全被她的舉動驚住了。


    妖女這家夥,瘋了麽!


    “你做什麽!”我氣得想罵她,有這麽對自己的救命恩人的麽?急得伸手去拉她,她卻像鐵鑄似的,紋絲不動,我從來沒見過她這般模樣,仿佛變了一個人,眸子裏壓著決絕與陰狠。


    我現在才知道,她雖能與我和洛神交心,表麵如何調笑風情,她真正的模樣,我卻從來沒看穿過。作為墨銀穀的穀主,她該是有怎樣的魄力與狠勁才能坐得那個位置,如今,我才能略略瞧出一二。


    而花惜顏被雨霖婞扣住,白皙額間那青色的血管都現了出來,仿佛沒有如何還手的能力,沙啞道:“咳咳……我……我不認得你,為何屢次三番糾纏於我,要我性命!”


    雨霖婞嘴角勾出一絲冷笑,道:“我當時年歲尚輕,你自然不認得,但是我認得你,認得你身上的鈴鐺。”


    她手如鷹鉤,我根本不能拉開,眼見花惜顏被她掐得滿臉通紅,話都說不出,當下氣得大罵:“雨霖婞,你看清楚點,你中了毒,你的命是她撿迴來的,有恩報恩,有怨報怨,你腦子清醒點,你再這般,我就要與你動手了!”


    雨霖婞臉色微變,有些茫然地盯著我,手勁微微鬆了,道:“她救的我?怎會?”


    怎會!怎會!氣死我了,你這家夥被毒燒壞腦子了麽。


    我正要指著她的鼻子罵,不想此時身邊繞過來一絲冷香,我心念微動,就見眼前清清冷冷現出一角白色,轉而一隻手捉住了雨霖婞的手腕。


    洛神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一雙墨色眸子霧氣暈靄,自上睨著雨霖婞,冷冷道:“你發什麽瘋?”


    轉而洛神隱隱發力,硬是將雨霖婞的手緩緩拉開,花惜顏這才得以掙脫,垂下肩膀紅著臉,不住地咳嗽起來。


    雨霖婞神色有些飄忽,垂著手,有些呆愣地望著洛神,眼圈倏然便紅了。


    “我發什麽瘋?”她肩一垂,有些恍惚道:“對啊,死鬼,你說我發什麽瘋?我殺了她又如何,能改變什麽呢?我還不是這般命運,我們雨家的命運,我如何能改變?”她轉過身,身上毒素剛剛清除,走路還有些踉蹌搖晃,我不知道她那番話是何意圖,忙緊走過去攙著她,她迴頭,淒然望我一眼,好似喝醉了酒般,呢喃道:“我想我是真的瘋了。師師,你叫那女人走遠點,我不想瞧見她。”


    說完,慢慢朝高台走去,背影蕭索落寞,那件灼灼紅衣穿在她身上,竟是這般淒涼的景色。


    洛神走到我麵前,低聲道:“她就是鬧一會,不礙事。”


    我點點頭,抬眼卻見她的臉色比先前越發蒼白了,額際的劉海被汗水略略濡濕,貼在肌膚上,眉間那熠熠的朱砂也好似沒甚神采似的。


    “你怎麽了?方才去哪裏呢?我以為你……”我將她額前的亂發整好,她有些抱歉道:“沒事,我剛到四周瞧了瞧,讓你擔心了。我過去看看霖婞,”她一頓,目光落到那邊花惜顏身上,又壓低聲音道:“你去看看她是否有什麽不適,霖婞下手有些狠。”


    “嗯。”我答應著,見花惜顏一個人坐在九尾身邊,仍舊是不住地咳嗽著。


    我走過去,看見花惜顏白皙的脖子上一道淺淺的紅痕,心裏越發歉疚,雨霖婞這廝下手也太不知輕重了,當下隻得不停地向她道歉。


    花惜顏咳嗽了一會,緩和了過來,抬起頭看我,溫言道:“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道歉。”轉而她眸子裏光芒微閃,淺笑道:“你向我道歉,我恐怕受不起呢,師師,我叫你師師好麽?我聽見那人也這般叫你,覺得挺好。”


    我見她性子溫和,心也寬了不少,道:“有什麽受不起的,我又不是什麽人物,你叫我師師自是可以,我很歡喜。”接下來,我在她身邊坐了會,兩人隨意地聊了會,看先前中毒的九尾也並無大礙,這才放心迴去。


    迴到高台旁,雨霖婞蹙著眉,已經睡了過去。洛神見我過來,招了招手讓我坐下。


    我看著雨霖婞疲憊的睡顏,迴想方才她的突兀舉動,心裏仿佛繞著一個死結,怎麽也解不開,便問洛神:“雨霖婞沒說什麽吧?”


    洛神道:“沒有,迴來後就一直不說話,可能中了毒有些倦了,又睡過去了。”她說話間神色涼涼的,好像有點疲憊,我瞧得不由得心中一疼,隨即想起了什麽,這才有些歡喜道:“原來花惜顏竟是一名大夫,她看出你身染寒疾,我便問她有無根治之法,她雖然沒有說有,但是也沒說治不好,我們從這裏出去後我就去求她,尋得良方,說不定你就不用再受苦了。”


    洛神略略笑開,道:“你很開心麽?”


    我捉著她的手,那裏卻比往常要涼許多,道:“自然開心了,我不願意你過得難受,上次在楚王妃陵墓裏你犯病了,我抱著你,那種滋味太苦了。洛神,你是要跟我過一輩子,所以我想你和我在一起,過得輕鬆快活些。如果你身體能好起來,不管多苦的代價我都願意承受。”


    她一時愣住,轉而摸了摸我的臉,苦澀道:“一輩子……我的一輩子可是很長的,清漪,我怕你覺得我無趣,日後會厭煩了我呢。”


    我有點不明白她的意思,什麽叫做她的一輩子很長?


    “我怎會厭煩你,你又說胡話了。”我故作生氣地瞪她一眼,才道:“一輩子長些不好麽?這樣我才能和你在一起多些時日,我巴不得我們兩個都能長命百歲呢。”


    “長命百歲?”我見她眼圈不知為何倏然紅了,連帶著臉上的笑意都有些飄渺,良久才道:“好,長命百歲,這可是個極好的願望呢。”


    “洛神,你怎麽了?”


    “沒什麽,我隻是有些倦,暫且睡一會。”她的語氣變得有些閃躲起來。


    我點點頭,道:“那你靠在我身上睡一會吧,那樣舒坦些。”


    她卻搖了搖頭,眸子裏流光褪去,有一霎的失神,才道:“不用,你在我旁邊坐著就好,不要離我太遠。”說完靠著後麵石壁,閉上了眼。


    她的身板一直是挺直的,如春日的竹,手搭在腿上,好似睡夢中,也不會低頭彎腰。


    四周忽然變得安靜起來了。


    我覺得很不安。


    這般死寂的氣氛是怎麽了?為什麽我會那麽緊張?


    不對。


    到底是哪處地方出錯了。


    我的心隨著耳邊洛神清淺的唿吸聲來迴起伏,我耐不住那種壓抑,側過臉看她,她的手此時已經從腿上滑了下來,素白衣袖遮掩下,我看見她手指竟然瑟瑟顫抖起來。


    我的心陡然被刺了一下。


    我摸了摸她的手,將其握在手裏,那裏顫得厲害,仿佛寒極之地的冰。


    我終於知道她發生了什麽事,一下子嚇壞了,慌忙將她抱在了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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