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留下


    在雨中,我的手腳很沉重,從倉庫的內部移到倉庫外邊,已經耗費了我大半的力氣。


    我懂得,這就是我獲得軀體的代價。


    作為人類存在於世,需得承受起這份魂靈無需承擔的重量。


    中原告訴我,他們在港口黑手黨。


    實際上,我對此再清楚不過——他們的身份,他們的任務,從此處去往港黑大樓的路線,甚至於港黑的許多內幕與機密。


    跟在太宰先生身邊的我能看到他所看到的一切。


    但我仍十分感激中原中也。


    我的雙手與雙膝撐於地麵,在雨中艱難而緩慢地向港黑大樓前行。


    我要去找太宰先生。


    若不能看見他,我的存在全無意義。


    我跪地爬行的姿勢應當很狼狽,但我實在無法像旁人一般站立起來。


    爬過去,這是唯一的辦法。


    好在,路上撐著傘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對我視若無睹。


    他們談笑著邁步穿過了我的身體,塑料袋裏的橘子對我迎麵砸來;搶到人行道上的機動車車輪碾過我的腿部,把路邊帶著泥濘的積水濺入我的雙眼。


    他們對此毫無知覺,我亦是。


    他們的世界與我無關,我的所有沉重、燒灼與疲憊僅來自我自身。


    我成了一個能感受苦痛的魂靈,而這苦痛正因為我貪心地想要一具能觸碰到太宰先生的軀體。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來到了聳立於橫濱繁華區的港黑本部大樓前。


    暴雨早已停歇,天色似乎放晴了,又似乎淅淅瀝瀝地下了幾場雨;我沒有在乎這些。


    當我仰頭看到這座高高的堅固且威嚴的建築時,我仿佛看到太宰先生在某個房間裏懶散地處理工作的場景。


    快了……


    快要可以見到他了。


    *


    我的手掌和膝蓋同時前挪一步,與此同時,四周的行人似乎都停頓了一刹那。


    他們在看我。


    我無意深究這樣的變化是為何,我隻知道港黑大樓就在前方。


    頂著各色目光,我的手掌撐在了通向事務所大樓正門的第一級階梯上。


    “哢噠——”


    門前墨鏡黑衣的男人舉起槍,居高臨下地指向我的方向。


    我停住了動作。


    並非是被槍支威脅的恐懼的緣故,而是我的力氣再次消耗幹淨了。


    港黑本部大樓前的台階好多,好高,好長啊——以我一路的經驗,至少得走走停停地爬上半小時,我才能爬到大門去吧。


    為積攢力氣,我以港黑門前第一個台階為枕,側身蜷縮著就地躺下。


    在閉上眼之前,我好像看到指著我的槍口非常猶豫地抖了抖。


    “這小孩怎麽迴事?!”


    “為什麽跪在地上爬行?”


    “渾身濕透了,真可憐。”


    “他就這樣睡在了港口mafia事務所的門口??”


    “也許是昏迷也說不定,他看起來那麽瘦弱,實在是太可憐了。”


    “是哪位mafia拋棄的孩子找了上門?拋妻棄子的mafia?”


    ……


    嘈嘈切切的聲音中,有行人的議論聲,有謹慎靠近的腳步聲,還有一個較為熟悉的聲音。


    “啊呀,拋妻棄子港口mafia,這個誤會對我們組織的名聲可不太有利呢。你怎麽認為呢,太宰君?”


    太宰君……太宰先生!


    我馬上睜開了眼,將身體撐起,看到了太宰先生的上司——港口黑手黨現任首領森鷗外,以及跟在他身後的太宰先生和中原中也。


    太宰原本無精打采地眯著眼,他看向我時,眼眸微睜,眼裏滑過一點訝異。


    ——他眸中的神采亮了起來。


    因為我,因為太宰先生看到了我。


    我高興極了。


    太宰看了看我,嘴裏嘟囔的卻不是什麽好話:“隻是條流浪的小狗罷了,和我沒關係。”


    “哦,是嗎?”森鷗外道,“可是他一直在看著你,眼睛眨也不眨喲。”


    中原補充道:“我和太宰路上遇到的小孩,似乎有讓自身消失的能力。”


    中原再次補充:“是來找太宰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情。”森鷗外蹲下來看我,“咦,好幹淨的眼睛!——就是隻看著太宰君一個人,真是執著又沒禮貌的小孩。”


    “能讓自身消失的能力麽……”森鷗外沉吟道,然後下了決定。


    “留下他。”


    *


    我終於將視線的落點移到森鷗外身上,帶著感激。


    和我目光相接時,黑手黨首領露出了不符合他身份的溫和笑意。


    由於森鷗外沒有指定哪位部下完成這個命令,太宰搶先道:


    “boss,我是真的一點——都不擅長帶小孩啊。這玩意看起來太麻煩了,我覺得交給優秀的中也一定能完美地處理掉!”


    如果這是恭維,那未免也太敷衍了,不如說是推鍋更恰當。


    在中原滿臉的“哈?”和“臥槽”中,太宰又補充一句:


    “而且看起來還又髒又傻的樣子。”


    話語中的嫌棄實在不容忽視。


    “啊。”


    我急切地向前爬了一步,從喉嚨裏掙出一聲喑啞到刺耳的鳴叫。


    我能聽懂……我不傻的,太宰先生!


    “會讓這孩子傷心的。”森鷗外仍舊溫和地笑著,對太宰的任性也不見責備。他爽快地指名道,“那就由中也君負責吧。”


    中原狠狠瞪了太宰一眼,然後才吐出一句:“……是。”


    *


    我被留下了。


    似乎是因為我特殊的異能力。


    無論如何,我得到了能和太宰先生同屬一個組織的許可。


    一天之內,從不存於世飄蕩無所依的魂靈,到能被太宰先生看到、能被他問話,得到他的評價——雖然是很惡劣的評語,甚至還被留在了他棲身的組織。


    這和過去幾年默默飄在太宰先生身邊的活法相比,也太豐富了點。


    我忍不住看著太宰先生笑起來——僵硬而真心的笑,以展露我的喜悅。


    太宰瞥了我一眼。


    他的左眼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映著我的身影,像一池幽幽的深潭,又像吸入一切不見迴響的黑洞。


    幾秒後,他無所謂地轉開了視線,將虛無的目光投向遠方。


    太宰先生看我的時間是那麽短。


    我卻一直凝望著他,以人類之軀。


    作為魂靈的我可以不眠不休地日夜望著他,但人類的眼睛會酸澀。


    被水淋濕的頭發緊貼在我的額上,水珠劃過麵頰,滴落在地。


    身上的衣物經受暴雨□□後重重地壓著我,膝蓋疼痛得將近失去知覺,赤-裸的腳掌被鏽鐵紮得滿是淩亂的傷痕。


    我在冰火兩重天的折磨中抬頭仰望,唇邊的笑意還沒收斂,心頭的喜悅仍未消失。但太宰先生的臉越來越模糊,黑色從他的西裝蔓延到視野的每一個角落。


    我摔倒在台階上,失去了意識。


    *


    “主要是餓昏過去的。除了饑餓和發燒以外身體沒有其他問題。”


    “啊,膝蓋和腳掌都是小傷。”


    “不知道他多久沒吃飯了,正在打點滴,之後要先吃流食……當然,這個我們會安排好,您無需費心。”


    “看起來是十三四歲,但由於身體過於瘦弱,可能實際年齡會更大一些。頭部沒有發現問題,精神與智力方麵需要等他醒來再測定。”


    “誒,他醒了。”


    “中原先生,您來得正好。”


    我聽到了以上對話,睜開眼。


    原來是發燒啊……


    久未為人,這感覺熟悉又陌生。


    橘紅發、黑帽、黑西裝的少年——中原中也走進了病房,開始了對我的“審訊”。


    “姓名?”


    “……”


    我為難地看著他。


    中原:“不會說話?”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中原看上去有點鬱卒。


    他問:“識字嗎?”


    和待在太宰先生身邊時不一樣,中原問話的態度很平和。


    我點了點頭。


    他叫人拿來紙筆遞給我:“名字。”


    我笨拙地用右手抓著筆,歪歪扭扭地在紙上寫——


    竹下秋。


    我的名字,竹下秋。


    在作為魂靈存在那幾年,我忘了很多事情,也忘了許多常識。而當我成為人類時,我突然記起了自己的名字。


    隻不過寫字時發力方式不太對,那字跡難看得讓中原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好吧,竹下秋。至少智商還是正常的,之前還以為是個傻子。”他問道,“年齡?”


    我搖了搖頭。


    這個我真不知道。


    中原:“……誇早了。”


    他看我一眼:“那就十四吧。”


    “從那個倉庫到事務所,你是跪行過來的?”


    我點點頭。


    “不會走路嗎?”


    我在紙上寫道:“會,沒有力氣。”


    “從哪裏來,過去在做什麽?”


    我沒有寫字。


    氣氛突然凝重起來。


    中原的語氣低沉:“迴答。”


    我慢慢寫道:“沒有記憶。”


    我麵前的紙張突然浮起來,自發皺成一團,然後被看不見的什麽碾磨成粉末——我知道,這是中原中也的異能力“重力操控”所致。


    中原威脅道:“在我麵前撒謊不會有好下場。”


    我茫然地看著他,心說他怎麽知道我在撒謊呢?


    中原把新的紙筆摔到我麵前:“最後一次機會。”


    我隻能如實迴答。


    “不知從何而來,一直跟著太宰先生。”


    太宰的名字一寫出來,中原的臉色就變了:“一直跟著?”


    “一直。”


    “你這家夥難道是個背後靈嗎?”


    “不清楚。”


    “為什麽跟著他?”


    我沒有迴答,因為我也不知道。


    跟隨太宰先生是我的本能,是不需要理由的事情。


    “不會說話真麻煩。”中原語氣不好。


    我想起太宰先生所說的“又髒又傻”,寫道:“我會盡早學會說話的,麻煩您了。”


    中原神色稍緩:“等你可以下床了,就先跟著我。這是首領的命令。”


    “是。”


    在中原轉身之前,我扯住他的衣袖,舉起紙張:“我什麽時候能見太宰先生?”


    中原一怔,好像見到什麽糟糕的事,臉色瞬間變得冷淡。


    “小鬼,再在我麵前提一次這個名字,我就把你從窗戶外麵丟下去。”


    “……”


    對了,雖然中原中也是太宰先生的搭檔,但他們非常不對付,甚至相看兩厭。


    感受到中原中也的殺氣,我瑟縮了一下,果斷把白紙收起藏在身後。住嘴,不,停筆了。


    中原中也嗤笑了聲:“反應挺快。”


    那是當然,識時務者為俊傑。


    想要見到太宰先生,還需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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