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修說話的聲音並不大,是艾麗莎剛剛能聽到的程度,平和的聲線裏仍然是他平日裏的那種溫文,然而話中內容卻輕易地將她的注意力拉了迴來。


    艾麗莎的一雙眼中盛滿了來不及消化的驚詫,她輕蹙眉頭看向馬修,握著項墜的手也僵在空中難以落下。


    在這之前,關於提爾未婚妻這個問題,她曾思考過好幾次。


    為什麽未婚妻的人選會是“艾麗莎”,這個生前的她?為什麽要把這件事放到她死後才來宣布?而且她……因為某個預言的關係一直都不太招人喜歡。


    然而此時此刻,馬修卻用著最肯定平和的語氣告訴她,提爾的所作所為確實別有目的,並且為了她家的煉金手卷,與她的家族間有著不幹不淨的牽扯。


    每個以煉金見長的家族中都獨有一套特殊的煉成陣方案,是戰爭時代的產物,這些內容被隱秘地記載在族中的煉金手卷上,代代相傳不斷改良研究。


    艾麗莎生前的家族中也有一個獨有的煉成陣,然而在如今的和平年代中,實用性並不高。她不清楚煉成陣的具體作用,隻知道由於家族逐漸式微,從很久以前開始,她父輩便有意無意想要攀附權貴,隻是銀風城中的貴族大人們對她家還看不上眼。


    所以此時的艾麗莎又有了另外的疑問:如果馬修所言是真,那麽提爾對她家到底能有什麽企圖?僅僅為了一卷沒有實用性的煉金手卷?


    艾麗莎還是對提爾的作為感到費解,覺得不可思議也難以令她自己信服。


    她將目光放迴不遠處提爾所在的方位,那位背上生出骨翼的闖入者在短短的時間內已經被人高馬大的守衛圈禁了起來,綠皮小地精正忙碌地打掃被破壞得一地狼藉的環境。


    她看向提爾,卻正正好撞進了他暗色的眼睛裏。提爾也正在看她。


    艾麗莎驚得唿吸一窒,急忙將眼睛從他的眼瞳中轉開看向別處,身體僵硬地站起行禮。


    提爾慢條斯理地把玩著右手上的指環,緩緩將目光從她臉上移到馬修身上,麵上似笑非笑的。他平靜開口道:“馬修,我的朋友。既然來了,怎麽不過來打個招唿?”


    馬修和氣地笑開:“失禮了,我的大人。”他隨意地行了個禮節姿勢,接著便拉著艾麗莎一同走到了提爾的麵前。


    艾麗莎拘謹地站在馬修身後幾步的地方,看著提爾與馬修談笑風生。


    “今天在場的其他客人都交給我處理吧。”馬修這麽說道,態度輕描淡寫。


    “嗯。”提爾也不甚在意地點頭,視線掃過周圍一圈同行人員,“用餐時遇到這樣的事實在遺憾……”


    他話音未落,艾麗莎卻看到剛剛被捕的那名襲擊者已經掙脫出守衛的束縛,搶了侍從的佩劍又直直朝提爾衝去。


    提爾不耐煩地瞥了眼襲擊者,抬起手正要動作,那名襲擊者卻在半途忽然轉變了方向,黑霧纏繞的銳利長劍猛烈地朝艾麗莎的方向刺來!


    速度太快了,艾麗莎反應不及,就看到黑色的劍尖撕裂了空氣,裹著陰鬱的氣息朝自己心口穿刺而來。


    意料中胸口被穿透的疼痛沒有襲來。


    一陣沉悶的風在室內劃過,風的力道將她的身軀掀到了幾步開外的地方。


    艾麗莎站立不穩跌在了地上,額角磕到了一隻又冷又硬的桌腿。直到此時她才發現自己的右臂還是被襲擊者的劍刃劃開了一道傷口,暗紅的血水攜著不易被人察覺的黑霧從傷口中汨汨流淌而出。


    她又急忙抬眼去看剛剛向她襲來的襲擊者,卻看到不遠處一道銀光閃過,提爾握著從隨身侍衛身上抽出的銀劍,輕巧地將襲擊者的頭顱劈斬了下來。這麽血腥的事情做下來,他卻連表情都沒變過一變。


    失去了腦袋的那具身體立刻不受控製地垂落到地上,骨翼耷拉下來,大量黑紅的血液浸了一地。


    而那顆被斬落的頭顱卻骨碌碌地滾落到了艾麗莎的腳邊,頭發幹枯淩亂,雙眼大睜,保持著死前麵目猙獰的表情。頭顱脖頸上的切口平滑整齊,黑紅皮肉中血管裏泛著黑水。


    艾麗莎看了一眼眼前的頭顱便覺得胃裏翻江倒海,血的腥氣讓她惡心的不行。她避開血跡狼狽地爬起身,然而虛軟的腿腳讓她的身體馬上又向下落去。


    這次她再沒有跌在地上,因為她的腰肢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扶住了。她的唿吸又變得不順暢起來。


    那雙手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是提爾的,幹淨優美,完全不像是才斬下一隻頭顱的樣子。


    提爾將她扶穩後並未馬上將手撤去,而是輕輕揉著她被桌腳腿到的額角,一邊觀察她被刀劍劃傷的右臂,問:“很疼?”


    艾麗莎習慣性地搖頭,見提爾看向她的臉,又用唇語說道:


    ——不疼的,感謝大人相救。


    其實傷口還是挺疼的,她很怕疼。但是在這情況下再說些不合場麵的話恐怕就有點不識好歹了吧?


    提爾看著艾麗莎的目光變得讓人難以捉摸起來。


    他用手巾拭去她傷口上的血跡,順了順她的頭發才說道:“你的傷口不深,不要擔心。”


    提爾看著艾麗莎麵上表情因他的動作和話語而變得豐富起來,他被襲擊者打擾的心情似乎也變得好了些。她蒼白的雙唇被咬得有了血色,一雙水藍色的眼睛裏似有千言萬語要說。


    他半垂雙眸,指尖不輕不重點了點艾麗莎唇角:“你能說話就好了。我想聽聽你的聲音。”


    提爾的這兩句話也如同他點向艾麗莎唇角的力度一樣,不輕不重的,甚至也許隻是隨口一說,但卻像一顆投入她柔軟心湖的石子,在她心底翻起了陣陣漣漪。


    他話音剛落,便放下雙手招來馬修,讓他用法術將艾麗莎的傷口處理好。


    馬修的魔法修為顯然是十分高深的。白魔法的治愈光輝閃了一瞬,被刀刃破開的傷口便潔淨了不少。


    “剩下的讓傷口自動愈合吧,讓魔法催速恢複總是會有些副作用。”馬修說。


    艾麗莎認真地點頭,對馬修感謝完後再向提爾看去,卻發現他已經轉過身走了迴去。她有些失望地抿住下唇唇角,手也不自覺地再一次撫上脖子上的那條項墜。


    這時走了幾步的提爾忽然迴過頭來。他注視了一會艾麗莎蒼白的臉色,又看向她破皮翻卷的傷口,還是那個令人難以捉摸的眼神。最後他開口:


    “傷口如果疼,就要表示出來。”


    說完他就離開了已經被打掃恢複得完全看不出發生過異狀的餐廳,遠去的高大身影在壁花搖曳的燈光裏似真似幻。


    艾麗莎還在迴味提爾說的最後一句話,隻是很快便被馬修拉迴了現實。


    馬修有些抱歉地對她說:“本來隻想和你愉快地度過晚餐時間,沒想到卻讓你受驚了。”他指揮了一些侍從處理餐廳的後續,接著繼續對艾麗莎說道,“我也沒想到提爾大人真的會不悅到親自動手處死襲擊者。血腥的場麵沒嚇到你吧?”


    艾麗莎繼續慣性地搖頭。馬修像是放下心來,露出一個安心的笑容:“那就好。改天我再做招待。待會我還要留在這裏處理一些後續的小麻煩,所以隻能先讓馬車送你迴家了。”


    當艾麗莎坐上馬修那輛華麗寬敞的馬車時才緩過神來。一路上她東想西想,從餐廳裏突如其來的襲擊者,襲擊者口中對提爾的控訴,到馬修對提爾意有所指的評價,再到提爾揮劍斬殺時的輕巧淡漠,再到提爾幫助她時若有似無的曖昧……


    提爾提爾提爾,全都是關於提爾。她覺得自己大概中了某種咒術,腦袋裏無論思考何種問題都隻能想起提爾。


    艾麗莎有些泄氣地打開馬車的窗戶,遠處燈火闌珊,泠泠月光罩在法師高塔群的尖頂上。她努力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想著馬修曾經在哪一座法師塔裏學習魔法這類無聊的問題,然而過不了多久思維還是轉迴到了提爾身上。


    迴到家的第二天,艾麗莎突發奇想地整理起了自己的物品。大部分是葉琳娜之前的東西,各種雞零狗碎的日常物件,還有一小部分是艾麗莎遇到提爾之後得到的物品。


    一條簡潔典雅的長裙,一枚被做成吊墜的藍色寶石指環,一柄沉重的黑色雨傘,一隻花朵枯萎的暮光花花飾。


    艾麗莎把這些東西並排成一排放到自己眼前,然後就看著它們發愣。


    她早已隱隱約約察覺到,自己心底的某些情感心緒早已悄然無聲地發生了變化。但到底是什麽變化,她一時半夥還無法明確地說上來。提爾不輕不重的幾句話時時飄在她耳邊,他說他想聽聽她的聲音……


    艾麗莎正愣著胡思亂想,房門驟然響起的“砰砰砰”砸門聲驚醒了她。一個粗魯的中年女聲在門外叫道:“葉琳娜!滾出來!從今天起趕緊給我收拾東西搬走滾蛋!”


    艾麗莎一頭霧水地開門,之後才了解到,原來是房東要趕她走。


    這棟簡陋的公寓宿舍本就是當初劇院租下的地盤,後來她被劇院炒了,理應早該搬出這裏。


    她看看眼前氣勢洶洶的中年婦女又迴頭看看室內蕭然的四壁,糾結地攥上了自己的裙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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