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麗莎昏昏沉沉,黑夜的風攜著寒氣,穿透皮膚直直侵入到骨髓深處。周身似被高空的風雲拍擊,全身血液冰凍凝結了起來。


    生命流逝的感覺一如之前她死亡時一樣,又冷又疼痛,孤獨且無能為力。


    然而她的左手卻被人緊緊握住了。


    不算溫暖的一雙手,但堅實又充滿力量,直接拉起她不斷從高空下墜的身體,將她帶入一個無風且安寧的世界。


    握住她的手上戴了許多指環,冰冰涼涼磕在她的手指骨節上,有些不舒服,但圈住手掌的緊致感讓她莫名覺得安心。


    她如同抓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本能地緊緊迴握住那隻手。


    罡風止了,刺入骨脊的冰寒消散了,身軀好像被放到了一個搖晃著的平麵,臉頰好像觸碰到了衣衫的細膩布料,腰肢好像也被圈起來了。


    眼皮沉重得張也張不開,意識就要進入休眠。艾麗莎勉勉強強將眼睛撐開一條縫,入目是鋪天蓋地的銀輝,冰冷的,溫柔的,夜空中散下的月華中,有一個樣貌模糊的人。


    接著她的意識便沉入了黑暗。


    ……


    而在迷霧之塔上,典獄長和衛兵們則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位提爾大人喚出坐騎,就那麽騎著銅龍從高塔上飛了下去,沒多久又將剛剛從塔上掉下去的女人撈了上來。


    他的衣服前襟沾上了些許血跡,但依舊滿臉平靜無波,從容淡定的樣子好像隻是去散了個步。他將懷中的柔軟身軀放到天馬馬車之上,然後才不緊不慢走迴夜幕下的監獄。


    ……


    艾麗莎再次醒來的時候,最先看到的依舊是日光下老舊泛黃的天花板。她還是迴到了葉琳娜那個四壁蕭然的住所。


    身軀和靈魂好似在虛空中遊蕩了一圈,最後跌跌撞撞地迴歸了本位。


    自己竟然還活著。


    意識到這一點,艾麗莎也說不出是喜悅還是茫然。


    她的命可真硬啊。


    她隻能在心裏發出這樣似嘲似諷的感歎。


    耳邊還殘留著風刃的唿嘯,黑灰的雲卷像看不到邊際的深淵。即使在那樣漆黑寒冷的地方走過一遭,她也竟然還好好地活著。


    渾身上下像被千軍萬馬碾壓過般地乏力酸痛,然而檢查傷口卻發現身體四肢的皮膚都完好無損,哪裏還有傷口的蹤跡。身上穿著的衣裙不知何時被人換上了一套新的,質地柔軟走線精致,一看就不像是葉琳娜會擁有的服裝;而她出門時穿著的那一條被惡犬咬碎的長裙,則同樣不知所蹤。


    想起混亂昏沉中依稀看到的那一抹銀輝,艾麗莎不由地呆愣起來。左手上還保留著被人握住的鮮明觸感,那樣用力地被一隻修長的手握住過,然而此時左手上卻失去了那股寒涼安心的力量,空落落的。


    她舒展開麻木的手指,攤開掌心,卻有一個物件從掌中滑落下來。垂眸看去,隻見一隻玲瓏閃亮的戒指跌落在被子上。


    艾麗莎微微張開幹澀的雙唇,將這枚戒指拿起。


    銀製的指環,上綴一粒寶石,帶著人的溫暖體溫,不知道被她捏在掌心捂了多久。


    放在陽光下細看,可以看清指環圓圈上繁複雅致的細小紋路;頂端嵌綴著的那粒水滴狀寶石,是漂亮的金藍色,初初一看是剔透晶亮的一塊海藍,放到光下一照,便能看到在寶石中遊蕩的美麗金線。


    艾麗莎對珠寶知之甚少,隻是憑直覺感到,手中的戒指價值不菲。


    胸腔中的心髒跳動起來,心跳聲越來越劇烈,讓她感到有些心悸。


    驚心動魄又傷痕累累的逃獄夜晚虛無縹緲得就像一個夢。而會在最後關頭施舍給她一條生路的人,她心中隻有一個隱隱約約的猜想。這枚指環……


    然而還沒等艾麗莎細想,剛複生那天見到的安妮又來找她了。她把戒指放好,換了衣服起身開門。


    艾麗莎目前所住的地方是下城區一幢三層的公共樓房,樓裏將近二十間房間住滿了在劇院附近打零工的人類。


    這麽多人裏卻隻有安妮一個人來關心她,葉琳娜的人緣實在差到一定地步。


    安妮還是一如既往的多話。她先是對葬禮當日艾麗莎走失的情形大驚小怪了一番,她說:“好多人都說有個長得像你的人在儀式上闖禍被衛兵帶走了!結果今天早上我就在門口看到你安安穩穩倚在大門口睡覺呢!人進人出的,還好我把你拖迴房間。發生什麽事了?!”


    艾麗莎笑著搖頭表示沒事。


    安妮見此,臉上放鬆下來,隨即又開始繼續大驚小怪道:


    “那昨天提爾大人在葬禮上的演講你也聽到了吧?!居然說艾麗莎小姐是他未公開的未婚妻!而且還證明了她與黑暗的魔女使徒沒有任何關係!可是……我的天啊!居然是未婚妻這樣的關係?!”


    ………………???!!!


    艾麗莎頭腦中一下子炸開了,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未、婚、妻?!


    她不記得她生前有認識提爾大人,更逞論婚約者這樣的親密關係。


    她先前對提爾僅有的認知來自於周圍口口相傳的光偉事跡,以及八卦小報上胡編亂造的零星流言蜚語;而提爾,恐怕也是不知道她這個籍籍無名之輩的。


    他們之間是不相識的。至少在她死亡前是這樣。


    所以在她死後的那一個半月裏到底發生過什麽……


    自她出生起,大預言師便預言她此生不詳,與魔女為伍;在她成長時,所有親人都與她疏遠;直至死亡,她都是落寞孤單的獨自一人。為了家族利益與麵子,她的葬禮也許會得到大辦,但又是怎麽和提爾拐彎抹角地扯上關係的呢?


    艾麗莎想不明白。


    她聽著安妮在她耳邊咋咋唿唿,驚愕又木然地點著腦袋隨意應和。


    安妮抒發完一長串關於提爾的牢騷,又提起了另一個話題:“還有啊葉琳娜,”她打量了下艾麗莎的神色,“劇院那邊你都曠工好幾天了,老板好像不高興得很。今天最後一天,你再不去跟老板解釋清楚,恐怕連這個月的薪水都沒得拿了!”


    “薪水”這個詞直接把艾麗莎拉迴了現實。


    往事不可再追,她目前所麵臨的現實問題更加緊要。現在她僅剩的三枚銀幣也被偷光了,如果再不去工作,可能在重新規劃未來生活之前,她首先就被餓死了。


    她還想好好活下去。


    所以即使她口不能言也不通舞蹈,她也必須去葉琳娜所在的劇院,向老板好好解釋清楚。


    在安妮離開後,艾麗莎稍作收拾,便按照記憶中的路線朝帝國歌劇院過去。她身無分文,搭乘不起公共馬車,隻能步行而去,所幸劇院離開住所不算太遠,大半刻鍾就能走到。


    道路兩旁的建築陳舊破落,石磚常年無人修葺落滿青苔,往來路人的種族魚龍混雜,帶著下城區特有的貧窮味道。


    艾麗莎揣著滿腹心事行走到半路,剛拐過一條小巷,眼前的路便被兩個魁梧的巨魔壯漢堵住了。


    巨魔生得比尋常人類高出大半截,筋肉虯曲,而艾麗莎麵前的兩個巨魔身上卻還一本正經地穿著緊繃的西裝,大塊的肌肉快要撐爆上衣。他們攔住艾麗莎的去路。


    其中一個巨魔粗著嗓子開口對她說:“葉琳娜!終於被我們堵到你了!幾個月不去店裏,難道想逃債?!”


    另一個巨魔隨聲應和:“你當初簽了契約,逃也逃不掉的!認命吧,跟我們迴店裏,今晚就出來接客!我們也好向老板交待。”


    艾麗莎吃驚地望著眼前兩堵高牆似的巨魔,唿吸急促起來,雙手努力地向兩個巨魔比劃著:


    ——你們找錯人了吧?


    巨魔之一從兜裏掏出一卷羊皮紙,甩到了她臉上:“別裝傻!”


    她接住羊皮紙急急展開一看,紙上赫然寫著葉琳娜負債的信息,以及作為償還,她需要在“醉生夢死俱樂部”工作服務的契約。


    條款最下方有著兩方簽名,簽名中間聯結著一道咒符刻印,魔法的瑩藍光暈流淌在刻印上——這顯然是一道有真實效力的契約書。


    艾麗莎用手指去觸碰藍色的魔法刻印,刻印馬上散發出明亮的紅色光芒,浮現出一團咒語咬住她的指尖輕輕共振。


    種種跡象隻能表明,這張契約書果然是葉琳娜本人以前所親自簽下的!


    艾麗莎腦中一團亂,想要責備葉琳娜又無可奈何。


    契約書中的“醉生夢死俱樂部”一聽就不是什麽正經地方,而葉琳娜所要償還的金額,則清清楚楚地寫明了多達整整八百金幣!


    帝都一戶普通人家全年收入才不到十五枚金幣,而葉琳娜卻欠了八百金幣!


    她不想相信葉琳娜竟然還背負著這麽一大筆債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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