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麗莎被自稱占星師的半獸人騙了。


    懊悔、不甘與強烈的求生願望還在她內心相互交纏,然後她就聽到一個陌生的年輕聲音毫無征兆地在自己背後響起。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背上寒毛豎起,內心也跟著顫了一顫,本能地還想再向傳送陣中繼續爬去,然而四肢卻變得動彈不得。


    她的逃跑被人發現了。


    撕咬她的地獄犬已從她身軀上退下,沉沉的重量消失。


    此時此刻,她才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腿上手臂上被咬傷的傷口痛得難以承受,她甚至能感覺到溫熱的血液劃過皮膚流淌到地上去的軌跡。


    她想就這麽痛暈過去,可意識卻事與願違地越來越清醒。


    她迴頭看到了那個問她話的男人。


    ——高高在上。


    她想這應該是她此時唯一能想到形容他的詞語了。


    那人向她問話的語氣很平靜,語速也不急促,內容甚至是禮貌的,但就是讓她聽出了那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傲慢。而他的樣子——


    她眼睛裏迷蒙著淚光汗水,隻能看出個大概的輪廓,高大挺拔,應該是個長得十分好看的人。而即使逆著光,她也依舊能注意到他隨風微拂的短發,銀色的,暈著月華的光圈,發著冷色的光。


    大陸上的灰發之人數不勝數,但是銀發的人類卻屈指可數。富特文格勒家族的人正好有著一頭華光熠熠的銀發。


    聯想起白天在葬禮上看到的背影,艾麗莎幾乎可以肯定,眼前的人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裁判官,提爾大人。


    對,是提爾大人。是提爾大人!


    她必須告訴提爾大人,她是無辜的!


    她一顆心不斷顫動著,體內麻木凝結了的血液也開始了流動。她不知道提爾到底會不會信她的解釋,可隻要有機會解釋原委,就還有一絲活路。


    然而她動了動唇,卻發不出聲,四肢無法動彈,也無從作任何手勢動作示意。


    她有些焦急地張大了眼睛。


    提爾一步步走過來,步伐也不緊不慢,長靴踩在石磚上,發出清脆的敲擊聲,方才兇惡的地獄犬此時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走得越近,他的樣貌在艾麗莎眼中便越來越明晰。他沉默地站定,看上去遙遠又漠然。


    三個腦袋的領頭地獄犬乖巧地蹲在他腳邊;在他身後的典獄官一臉焦躁不安,生怕被追究囚犯逃跑的責任;而另一位副官則小心翼翼地在他背後提醒:“這就是今天白天闖入聖壇結界的那個女刺客。”


    提爾在艾麗莎跟前輕輕重複了一遍:“請問,你的暮光花發飾,在哪裏買的?”聲音似化雪的涼水。


    艾麗莎還是穿著白天那條黑色半舊的長裙,脆弱老化的布料被地獄犬的鋒利犬齒咬得七零八落,腿間、腰間、胸口的布料全都沒了完整的樣子,黏膩的血跡沾染在衣衫上,白皙的皮膚上有了傷口,汨汨地淌著血,月光下紅紅白白有些血肉模糊。


    高空的氣流和夜間的冷風大喇喇從破碎的衣服間灌進來,風颼颼的,吹得她遍體發寒。


    她拚盡了全力從喉嚨間擠出一點聲音:“……不是……刺……”話還沒說完,喉管便像被刀刃割開一般,疼得她說不出話,血腥氣從嗓子裏冒出來。


    提爾隻低頭審視著她,從頭發麵容到胸口腰部再到小腿腳踝,目光自上至下,就那麽沒什麽溫度地盯著看。


    忽然他俯下|身,戴著指環的右手捉住她的下巴,整個人在她頭頂籠起一大片陰影。她的下巴則被他鉗製著,他手指上的指環冰涼地磕在她的骨頭上,磕得她下巴也微微泛疼。


    男人放大的五官出現在她眼中,深邃英俊,蔚然深秀,眼睛是偏暗的琥珀色,看不出什麽情緒卻又無端帶著股戾氣。


    他說:“剛剛倒是沒有發現,原來是個啞巴。”語氣有些漫不經心。唿吸間帶出的溫熱氣息噴薄在艾麗莎臉頰上,讓她想要躲避又無處可逃。


    他靠得太近了,艾麗莎周身的空氣都混著他帶來的強烈壓迫感。他的身材其實也不像壯漢那樣魁梧,但就是讓人覺得被壓抑得唿吸困難。


    接著艾麗莎就感到又有另一隻手撫上了她的脖頸。那是提爾戴著手套的左手,在她細細的脖子上來迴摩挲。


    質地有些硬的手套布料滑過細嫩的肌膚,又疼又癢;而那流連於脖頸上的修長手指,又像是要隨時掐斷她脖子似的,讓她膽戰心驚。


    那隻手悠悠滑到她的側頸,撩起她的發絲。


    艾麗莎一顆心也隨著這隻手不斷地忽上忽下。


    驀地,她的頭皮感到一陣被拉扯的痛覺,接著她便看到提爾從她發絲間順走了那朵來曆怪異的白色暮光花發飾。


    淡白色的暮光花,沾上了幾滴暗紅的血漬,花瓣上流動著魔法的幽藍瑩光。


    提爾將花朵放在手中,麵無波瀾地直起身,轉過頭竟像是要走了。


    艾麗莎急迫得顧不上疼痛,從喉中發出幾個支離破碎的音節想要留住他。


    她的聲音嘶啞可怖,倒也成功讓提爾緩住了步伐。


    提爾一邊把玩著手中形似逼真的暮光花,一邊朝隨行的法師淡淡吩咐:“把她的定身術解了吧。”


    法術解除,四肢剛能活動,艾麗莎便拖著身軀急切地爬到提爾腳邊。


    她想她現在的樣子一定非常滑稽又醜陋,她能聽到後麵幾個隨行官從鼻孔發出嘲笑哼聲。


    但是她不得不拋棄羞恥了。


    她的一隻手攀上提爾修長的腿,五指蜷曲深深攥上他的褲管;而後用另一隻手,就著地上淌著的鮮血哆哆嗦嗦地快速寫起字來。


    ——發飾是在銀風城港口一家小店買的


    提爾微微側頭,漠然看向艾麗莎抓在自己腿上還沾著血跡的纖細手指,又轉眼看向地上她寫的字,扭曲彎斜,隻能勉強看出個大概形狀。


    忽的,他笑了,唇角邊勾起一絲淺淡的弧度:“你撒謊。”


    艾麗莎心裏一抽,她確實不知道葉琳娜的這隻發飾是在哪裏買的,隻是為了留住提爾急匆匆捏造出來的。


    隻不過提爾也沒追究,他像是忽然對她來了興致,挑眉問:“你的名字?”


    艾麗莎急匆匆地又在地磚上蘸著血水書寫。


    ——艾……


    剛寫了兩劃她隨即反應過來,她已經不叫“艾麗莎”了,她現在的名字是“葉琳娜”。於是筆劃一拐,怪異地寫下了另外的字跡,


    ——葉琳娜


    粗糲的地磚蹭破了她手指上的皮膚,細碎的石子砂礫嵌進指尖,一粒粒在摩擦時刮得生疼。然而全身上下的這些疼痛都讓她麻木了,她隻想盡力保住自己的性命。


    提爾半垂著眼注視著她伏在地上寫字的樣子,一言不發。


    他身後官員小心提醒:“大人,現在要不要去監獄提審?時間不早,這裏交給衛兵就可以。”說罷眼神示意隨同的衛兵獄官們。


    “不急。”提爾抬了抬手。他看著腳邊的艾麗莎焦灼地將他的褲腿抓得更緊,手指還急慌急忙地在地上想要寫些什麽。


    他好整以暇再次問她:“你想要自由?可以。但是有個條件……”


    艾麗莎一顆心又顫抖地懸了起來。


    “這樣吧,”他說,聲音低緩沉穩,語調柔和,帶著若有似無的嘲弄,“你能從塔上跳下去,就放你自由。”


    ……從塔上,跳下去?!


    艾麗莎以為自己聽錯了或者會錯了意,猛地抬頭看提爾。從她的角度仰望過去,就看見提爾半側著頭,麵上還是掛著那個淺得幾乎難以分辨的笑,冰冷淡漠得讓她難以接受。


    後麵的副官愣了半刻立即反應過來,向艾麗莎重複道:“大人給你一個機會,如果你能從這迷霧塔上跳下去,就算是網開一麵饒過你了!”


    他在提爾身邊隨侍多年,早已摸清這位大人隨心所欲無所顧忌的作風。


    迷霧塔懸在高空,離地麵千裏之遙,從高塔上縱身墜下,最好的結果大概也隻是粉身碎骨了。


    艾麗莎不可置信地看向提爾,忽然間又感到自己無比可笑。


    把希望寄托於提爾身上本就是自己異想天開了。


    或者說,死後還魂複生這種事本就是違背常理的,是如黑暗邪術一般輕易不能被提起的禁忌。


    她早就已經死了,不該心存僥幸了。


    她撤下目光,手指無力地從提爾腳邊滑下來,捏住自己長而破碎的裙擺,牙齒咬緊下唇,用最後一絲力氣顫顫巍巍從血漬斑駁的地上爬起來,與命運賭氣般搖晃著走到了高塔外地麵的最邊緣。


    往下望是黑沉沉的一片雲海,翻湧的雲層遮住了地麵的燈火輝煌,獵獵寒風澆灌在周身傷口。


    她隻迎頭看了一眼,還沒做好準備,天地間盤旋的颶風氣流就已經帶起力量,把她纖瘦的身軀從露台邊緣推了下去!


    失重感馬上席卷而來,萬千風刃唿嘯在皮膚上。


    艾麗莎在空中歪斜著身子錯愕了一瞬,接著終於接受了事實。


    頭頂高塔的光亮越來越遠,她感到自己在不斷地往下墜,往下墜,穿過雲層的灰黑色煙霧往下墜。


    她在凜冽刺痛的風起雲湧間閉上了眼,心裏有酸酸澀澀的委屈與不甘。


    她要死了吧。


    她這種人,是不是生來就是不詳與黴運纏身的?


    她自問這輩子和上輩子都沒做過壞事,為什麽總是這樣的下場呢?


    她隻是想做一個普通的好人,可以在家人的溫暖中生活,可以不要有那麽多流言與病痛。


    她最怕痛了,然而死亡卻讓她變得對疼痛麻木……


    艾麗莎墜落著,腦海中的意識漫無邊際地胡亂遊走,漸漸有些體力不支地昏迷過去。


    ……


    渾渾噩噩間,她感到自己的左手被人握住了。


    被冰涼、有力地握住了。握住她的那隻手上大概戴了不少玲瓏累贅的寶石指環,箍得她有些難受。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她勉力撐開一點眼皮,卻隻看到了滿目的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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