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宮門次第開,謝祈低眉垂目隨著陸紀走在白玉鋪就的禦道之上,廣廈浩渺,宮殿巍峨,一望無際的青石白玉倒映鉤簷鬥角的瓊樓玉宇。


    紫宸宮前殿高高矗立玉階森嚴,前殿為議政之處,於偏殿設中書省辦公之處,後殿為天子居所,連通禁苑,外臣卻是不能入內。


    陸紀將腰牌交予內侍,自有一個小黃門來為他們引路,謝祈暗自腹誹道如此輕車熟路,難道真的如坊間傳言般與公主有什麽不可言說之事,想到此處不禁一陣心悸。


    入了禁苑謝祈方覺恍如隔世,廊腰縵迴,宮牆曲折,這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然而十年轉瞬,一切都似是而非,熟悉而陌生。


    昭陽殿居禁苑東側,中庭彤朱,殿上立柱丹漆塗金,下有白玉,上鑲明珠翠羽,簷頂有五色金龍,口含流蘇,殿外池中有一株高大的珊瑚樹。謝祈還記得那年他與身邊的侍女捉迷藏,躲在樹後,嬉鬧間不小心折斷一枝。因此樹是外邦進獻天子,元後疼愛他見他喜歡便將此樹搬來他殿中,沒想到如此輕易便被損傷。他心中惶惶,然而元後卻並未責罰他,而是悄悄命了能工巧匠將其修複。


    而如今殘枝斷口尚在,斯人已逝,謝祈站在殿外想起母後的音容笑貌,不禁有些怔怔。


    陸紀見他出神,若有所思道:“上次你曾言道,你的……同鄉於昭陽殿中當值,此番入宮便是要見她一麵?”


    謝祈道:“的確如此,隻是卻不知她如今身處何處。”


    陸紀道:“昭陽殿為公主居所,西側涼風殿中宮舍為殿中侍女所居,興許便是在那處,隻是卻不可亂闖,隻怕是要問過掌事尚宮才知。”


    謝祈此番發現陸紀出入此處如入無人之境,並無人阻攔,恐怕真的是與公主關係非同一般,便十分後悔來的草率,萬一他在公主麵前提起此事,便免不了要打草驚蛇,說起來這十年中陸紀難道真的沒有覺察出昭陽宮中之人有什麽異樣麽?


    謝祈思來想去,陸紀卻開口道:“卻……不知你那同鄉芳名。”


    謝祈道:“雙名一個蓁字。”


    陸紀低語道:“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說罷抬頭微笑道:“確是個好名字。”之後又沉思道:“但似乎並不曾聽聞。”


    謝祈心道,我取的,自然是名字,蓁蓁是與他一同長大的女伴,此時即便沒有做到尚宮,也該是公主身邊的大侍女,又怎會聽也沒有聽過,想到此處不禁瞥了一眼陸紀,開口道:“卻沒想到這昭陽殿中人,大公子居然都識得。”


    陸紀:“……”


    陸紀目光深深看了謝祈一眼,謝祈便不敢造次,老老實實道:“卻還需麻煩大公子幫我問過殿中尚宮,如今她身在何處,隻是公子千萬不要與旁人提起此事,宮中規矩森嚴,若是傳出她與男子私相授受,隻怕便要受罰。”


    陸紀望了他一眼,看謝祈表情誠摯,開口道:“我答應你,不與旁人提起,隻是你與她見麵可以,行止卻不可逾矩。”


    謝祈自然知道陸紀言中之意,忙點頭道:“理應如此。”之後又補充道:“公主麵前也是一樣。”


    陸紀:“……”之後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道:“自然”


    謝祈知道陸紀既是君子,答應他之事便一定會做到,便放下心來。陸紀傳過殿中的一位尚宮,那女子謝祈看著有些麵生,想來大約在他生前並不曾在殿中當值,此刻垂目恭謹地立在陸紀身前。陸紀對她言道:“不知殿中可有一位喚作蓁蓁的宮女。”


    那女子聞言卻是表情一沉,未答話,卻抬頭深深望了陸紀一眼道:“不知大人何出此言。”


    謝祈心中一沉,不免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焦急,陸紀卻比他沉靜許多,開口道:“你隻迴答我,到底有沒有這麽一個人。”


    那尚宮猶豫了片刻才開口道:“據說公主身邊確實有個名此的侍女,隻是許多年前,便因衝撞了殿下被處死了。”


    那尚宮語氣篤定,不似作偽,謝祈從方才起便一直有種不好的預感,聞言巨震,以至於失聲,他勉力抑製心神開口道“卻……不知她葬在何處。”


    那尚宮歎了口氣道:“本是罪身,哪還有什麽葬與不葬,不過是草席裹身,扔進太液池中去了。”


    蓁蓁與他一同長大,向來親近,他視之如妹,卻沒想到此時紅顏枯骨,謝祈卻忽然感到臉頰邊一陣溫熱,竟是未語先流淚。他猛然轉過身去,以手拭淚,不願陸紀見他如此失態,便很快又轉迴身去。


    陸紀眸色深深望了謝祈一會,開口卻是對那尚宮道:“你先下去吧,今日之事自不必同人提起。”


    謝祈正欲開口掩飾幾句,卻忽然聽得身後有一個鮮妍的聲音開口道:“陸郎……?”


    謝祈猛然迴身,卻見得殿中的玉階上走下一個窈窕的身影來,廣袖翩然衣衫輕薄,身邊跟著數名侍女,那容貌赫然與他前世一模一樣,隻是卻更活潑嬌俏一些,十年的歲月在她身上似乎毫無痕跡,此時還如同天真爛漫的少女,見到陸紀便笑,步伐輕盈地飛到他身邊。


    謝祈知道,這便是如今的公主了,隻是卻不知,這身體中的又是什麽人。


    陸紀見到她卻是恭謹行禮,微笑道:“殿下。”謝祈也如夢初醒,趕忙下拜。


    公主卻嗔道:“你既來了此處,卻也無人通報於我,這殿中之人卻是該罰。”說罷又有些好奇地望著謝祈,托腮看了陸紀一眼道:“不知……”


    然而謝祈沒有開口,陸紀便道:“這是我府中家人,今日有些公務進宮便帶了他,想著與你許久未見,此處看看你,方才他們說殿下在殿中安睡,我便想著還是不要打擾。”


    公主嫣然一笑道:“方才我朦朧間聽到有人說話,沒想到卻是你,隻是如今你自然來了,便要留下來陪我用晚膳才好。”


    陸紀見謝祈隻是呆呆地盯著公主,甚為反常,思考一番道:“也好,隻是我還有事要家人去做,便先送他出宮如何。”


    公主有些嬌羞道:“自然……一切都聽陸郎的。”


    此時卻有人通傳道:“殿下,平陽王送來一封書信,說不日歸京,對殿下甚為想念……”


    公主聽了幾句便興味索然道:“還有別的事情麽。”


    那侍女猶豫道:“殿下,那……”


    公主毫不在意,淡淡道:“這信,不迴也罷。”


    說罷,便喚過一個小黃門,送謝祈出宮去。


    謝祈出了宮才覺得恍如隔世,想到蓁蓁又不由心中一陣難過,沒想到那人不僅占了他的身體,卻還處死他身邊之人,想來便是為了怕被看出破綻。然而從表麵上卻是完全看不出,如此嬌俏的少女,卻有如此之深的城府。


    他心知現在並不是糾結於過去的最好時機,此時卻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謝祈努力平複了一下心神,便向著風榭去了。


    山秀得知他有辦法可以拿到雍家那份記錄,不僅十分擊節而歎道:“好!”


    謝祈道:“隻是有些事,還需要你配合。”


    山秀道:“那是自然。”


    與山秀約定好之後,謝祈在房中等了一會,薛簡便推門而入,今日便又是他每十日需要吃藥解毒的日子。薛簡將新采的血海棠浸沒在藥中,謝祈端起盞以袖掩口,緩緩飲盡。


    薛簡若有所思道:“我覺得你今日,著實有些異常。”


    謝祈勉強笑道:“你多慮了。”


    薛簡離開後,謝祈方將手臂拿開,原來他並沒有飲下那碗藥,而是將藥汁全部倒入了衣襟之中。薛簡曾說,這藥若是少喝了一次,便會毒發,此番,他便要以身試險了。


    今夜風榭中又是一片燈火通明,歌舞升平。謝祈走到中庭之中才覺得寂寥非常,那些讀過的詩啊騷啊之中的萬古孤獨千古同悲仿佛都一起湧上心間,在秋風的落葉中,他斫下一片木牌,在上麵刻下了,其葉蓁蓁四個字。


    他將木牌立於一處花叢在前為墓碑,燃起火折,將那些落花焚燒在碑前,在心中默念,願你往生極樂,來世再不因我而苦。


    謝祈祭奠完後,一轉身,卻發現薛簡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表情,正站在身後望著他。未待謝祈開口薛簡便走上前來,見到其葉蓁蓁那四個字,便如同證實了自己的猜測,頓了頓開口道:“你……”


    謝祈轉身便走,薛簡卻在他背後開口道:“殿下……”


    謝祈心中一震,卻是不語,薛簡卻歎了口氣道:“其實我心中早已有所懷疑,你究竟是誰,隻是到今日方才恍然大悟,隻是殿下也許有自己的苦衷,不願意說,我也便不會問。”


    謝祈聞言卻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淡淡道:“子不語怪力亂神。”


    說罷,便走入了深秋的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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