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很羨慕那些流浪漢。”


    那天到淡水騎車,看到三個流浪漢,舒舒服服地躺平在椅子上曬太陽。那個角落真的很不錯,垂下來的藤蔓植物鋪成一麵綠色軟牆,秋天的陽光,像四散的金幣一樣大方地灑落在他們身上。


    聽到我這麽說,朋友有感而發:“你知道嗎?我心裏也有這種渴望。前幾年,在事業遇到瓶頸時,我常常一個人在外頭踱步,公司對麵也有個小公園,裏頭住著一個還算年輕的流浪漢。看到他,我都覺得他比我過得快樂。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我不知道流浪漢心裏到底快不快樂。我隻知道,一般人常一廂情願地以為他們需要一個棲身之所,不過,根據美國人的調查,多數流浪漢們討厭遊民之家,也有某些理由並不喜歡迴家。我常注意流浪的人身上的家當,除了一袋看來像是衣物的東西之外,大部分都是別人不要的塑膠袋和保特瓶。撿到一個空的保特瓶,他們應該都會有十分愉快的感覺,滿街散落的垃圾可能都是他們的珍寶。


    人的需求如果不多,就會容易快樂。


    很多人曾經羨慕流浪漢,包括美國房地產大亨川普。他講過一個笑話,當年他負債十億美元時,曾對他的妻子說:“今天我在路上看到一個流浪漢,手裏拿的杯子是空的,但我很羨慕他,因為,我知道他比我富有——至少他比我多了十億元……”


    流浪可能是詩意的。《紅樓夢》裏寫賈寶玉,穿著他的大紅鬥篷向他的父親拜別謝恩後,和一僧一道再次消逸無蹤,遺忘了嬌妻美妾,誰也找不到他,我想,他應該也是當流浪漢去了。


    “行雲流水一孤僧”,在文學裏向來給人最美的漂泊印象。


    我沒有勇氣當流浪漢,隻能去遊蕩。


    遊蕩是一種習慣


    遊蕩已經成了我的習慣。心情好時去逛逛,心情不好時也是最好的舒壓方法。


    隻要有四天假期,我常會選一個目的地,若沒有朋友可以同行,我就一個人去遊蕩,身上隻帶著簡單衣物用品和我的手提電腦。


    我是一個天生擅長鑽牛角尖的人,有時會像一隻迷宮老鼠—樣,一直撞著同—道門,直到自己頭破血流為止。


    把自己拉出來,為自己換一個地方生活,有時可以跳脫原來的困境。


    任何一個可以騎腳踏車的城市,都是可愛的,就算萬籟俱寂,也不會讓我感覺無聊。


    京都是我最喜歡遊蕩的城市之一。它既現代又古典,既繁華又優雅。


    我會為自已租—間有大浴場和榻榻米的旅館,租一部腳踏車,帶著我的筆記型電腦。騎累了,就找一個咖啡廳寫寫稿子。


    咖啡廳對作者而言是個有趣的地方。裏頭有打扮得像在玩角色扮演遊戲的日本妹妹,有愁眉苦臉的上班族,有忙著傳簡訊的單身女子,有借地方打盹的遊人。


    各色行人都讓我有奇妙的想象:如果那個人是我,那麽,我會有什麽樣的故事?


    為什麽這一刻,我會在這個咖啡廳裏?


    也許,我也會不經意地遇到一個人,隻因一個悄悄浮在臉上的微笑,看似平淡無奇的相遇,兩個人的人生,就像兩顆彗星,因為小小的撞擊而變化了軌道,滑向一個自己也想不到的地方。


    我們人生中所有精彩的故事,都是因為偶遇而發生的。許多事情在發生的當時,我們都沒辦法意識到它的意義。


    人是一個城市裏最迷人的風景。每個人的背後,都可能有無窮無盡的連環故事。


    跟一個日本朋友聊天,他發現我幾乎沒有“行程規劃”,把嘴巴張成了圓形。


    真的嗎?他是學工程的,每一次旅行都要經過詳細規劃,至少要跟jr買旅遊券。幾點幾分搭車、幾分到飯店,完全按表操課。


    “要不然,我沒有安全感。”這個大男人說。


    在日本這樣的國家還沒有安全感的話,到其他地方應該會更惶恐吧。


    人們多半害怕著未知,卻又常厭煩著已知。


    享受小小的未知


    遊蕩是為了等待小小的未知,享受小小的未知。


    那是有一點安全感的未知。我在汲汲營營的生活中最好的解藥。


    有時,我的遊蕩範圍擴大了一點。某一年冬天,我買了一張幾乎繞了半個地球的機票,從台北飛到德國,繞過了捷克、法國,再到北非,然後飛到意大利,從威尼斯一路玩到羅馬,再飛迴來。在二十天裏頭,走過了好些陌生的城市。


    有時我隻是利用三天的時間拜訪一個城市。選定一個遊蕩的地方之後,我頂多從網路上訂飯店。


    遊蕩是沒有目的的。在一個城市,假裝自己是新移民,到處晃晃,什麽都是新鮮的。


    在大部分的城市裏,我幾乎是個文盲。文盲隻求有飯吃,有衣穿。


    我不買任何會增加行囊的東西,如果瀏覽櫥窗讓我迷惘,那麽,我會換一襲新的衣裝。


    吃一頓好飯、喝一點好酒。如果隻有我一個人,我就迴到飯店裏洗個澡,默默寫作。


    有時會打開電視,聽著我根本聽不懂的語言,不太專心地看著。


    享受當一個異鄉人的生活。想象自己還很年輕,到大都市裏謀生,住在一個狹窄的小閣樓裏,安分地明白,一個人生存,要有許多努力、好多忍耐。


    有時好像幽幽地迴到了一個人在台北謀生的青澀年代。


    什麽都沒有,但有仿佛用不盡的青春、殺不完的時間,還有人生的無限可能,還多麽想在這個宇宙裏找到一個人,跟他分享自己的寂寞。


    人生第一次柏青哥


    遊蕩的時候,曾經碰過很多人。奇怪的人,有趣的人,莫名其妙的人。


    我曾經遇過一個日本女孩,她教我打人生第一次的柏青哥。


    在北海道的一個小城,某個微涼秋夜——一個晚上七點之後,除了麥當勞就全部打烊的城市。


    路過柏青哥店,裏頭的熱鬧氣氛讓我佇足,在門口看著“冬季戀歌”機台的廣告發了一晌呆。


    “嗯?”一個麵目清秀,微醺的日本女孩推開門走了進去,又轉過頭來問我:“要一起進去嗎?”


    我說我是外國人。她笑了。嘴裏咕嚕咕嚕地說了一大堆。意思是,那我教你吧。臉上的熱情像陽光—樣,讓人難以推卻她的好意。


    剛進來店裏時,我像一個手足無措的銀行搶犯,不知道該從哪裏下手。


    就這樣,比手畫腳的,我開始坐在她旁邊玩起柏青哥來。


    “嗯,你隻要把珠子打到這兩根柱子中間,喏,它就會掉在你想要的地方。”她很認真地教導。


    那一個晚上,我專注地看著銀色的珠子像雨點一樣地落下來。那一台“冬季戀歌”的機台也很爭氣,裏頭不時出現裴勇俊的畫麵。(我觀察了好多次之後,才發現在對獎的時候,如果出現裴勇俊的畫麵,嘿,那就是中獎了。)


    我的千元日幣換了小半盒珠子。經過一個半小時之後,已經是累累的四大盒。女孩不斷豎起大拇指。


    “幫我一下,我上洗手間。”


    我想,職業賭徒是個很難的工作:必須失去自由、必須長時間固定著某種動作、必須聚精會神,忍耐饑渴,連上洗手間都有罪惡感。


    走過櫃台的時候,看著那些琳琅滿目的獎品,我皺了皺眉頭:慘了,我是一個旅人,而這麽多珠子,如果換成陳列櫃裏的洗衣精和貓罐頭,恐怕有五個行李箱,該怎麽辦?


    我告訴日本妹妹:都給她好嗎?我的日語不好,她聽不懂我的意思。雞同鴨講了半天,我決定自己再努力地打下去——再一個小時,應該可以把它打完吧?


    餓著肚子,我又工作了一個小時。日本妹妹的指導發揮極佳效果:裴勇俊還是不時就跟出來微笑,我的麵前已有滿滿的七盒珠子。


    我仍然目不轉睛地看著珠子與柱子。不知什麽時候,日本妹妹已經不見了。


    最後解危的是店員。他很客氣地說,要關店了。


    小城的柏青哥店,十點打烊。


    糟了,那要換什麽呢?到底可以換到什麽呢?怎麽把獎品帶走呢?


    我硬著頭皮走到了櫃台。他清算了那些珠子,發給我幾張不同顏色的卡片。


    然後呢?


    看我站在陳列台前發呆,急著下班的店員,帶我到廁所旁的小窗,拿走我的卡片,然後給我幾張鈔票。竟然有日幣兩萬六千多元!


    那個晚上,我迴到飯店裏,做夢都在笑。天哪,我從來沒贏過那麽多錢!是的,它不算很多錢,可是那個晚上,我竟然有中了樂透彩第一大獎的感覺!


    套一句俗話說:簡直像夢一般。有時我會懷疑,我真的曾經那麽幸運過嗎?


    每次想到那個日本女孩和柏青哥店,我的臉上都忍不住泛著微笑。


    這一次賭博迴憶應該列入我最美好的迴憶之一。


    隻因那些值得珍藏的小小記憶,都可遇而不可求,而遊蕩的我,抱著什麽都不想要擁有的心情,很容易滿足,所以,最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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