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十九年,大虞國都城華陽城。


    作為一座千年古都,華陽城繁華雍容的氣度自不必說,而早春“十裏櫻樹,戶戶飛花”的美景更讓人神往。二十年前發生過一場大亂,再加上一場百年一遇的大寒,主幹道白石大街上的櫻樹幾乎死了一半。隨著惡黨被清除,新君登基,這些樹才活了過來,每年一度的櫻花慶典也得以繼續。


    傍晚時分,梁佑坤從衙門裏出來,想去西山看看姑母。他躡手躡腳,不想驚動那兩個跟屁蟲一樣的小廝,於是牽著馬輕輕從家裏出來,走到了正陽門廣場。


    正陽門廣場上立著兩座銅像,一座是本朝開國太祖,另一座便是護國大元帥梁翊,可見梁翊在虞國的地位。梁翊“死了”快二十年了,可他依舊是虞國百姓心中的戰神,百姓們相信,即使他死了,他的英魂也會保佑著這片土地。


    對梁佑坤而言,父親無疑是他最崇拜的人。所以無論什麽時候路過這座銅像,他總要停下腳步瞻仰一番。正在這個功夫,兩個小廝追了上來,稍微胖點兒的是阿福,瘦點兒的是阿祥,他們兩個都是從挽弓山莊一路跟過來的,算是他的心腹。


    阿福跑得氣喘籲籲,不滿地說:“大公子,您再這樣丟下小的,小的飯碗可要丟了。”


    阿祥也附和道:“是啊,上次太後就說了,如果不能貼身伺候,那就讓我們迴老家去。求求你,我的大公子,以後可千萬別自己出門了。”


    梁佑坤正值青春年少,又有一身好武藝,很煩出門被束縛。可是姑母的一片好意他不能辜負,隻好帶上他倆,說道:“那你們就快去備馬吧,我要去西山。”


    聽到主人吩咐,兩個下人趕忙準備去了。梁佑坤心情十分輕鬆,卻總覺得有人在暗處盯著自己。他迴了好幾次頭,也沒看到什麽可疑之人。來京城之前,父親特意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不要輕易透露自己的身世,以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因此來京城之後,他一直謹慎低調,哪怕在殿帥府任職,也不輕易出風頭,應該不會招來什麽禍患吧?


    梁佑坤就住在殿帥府,禁軍統領張羽給他單獨準備了一套院子。雖說客居別人家總有點不太方便,但梁佑坤知道,張羽是為了保護自己。畢竟父親當年仇人太多,萬一讓他們知道自己的行蹤,他未必應付得過來。


    他沿著白石大街緩步前行,等著小廝牽馬過來。落日西沉,寒色漸濃,還有一群烏鴉在天空盤旋。此情此景,梁佑坤內心有些恓惶——他突然想起父親來,不知他這段時日身體如何?今晚迴來以後,一定要給家裏寫一封書信。


    “佑坤!”


    梁佑坤聞聲迴頭,隻見穿棗紅色官服的高達正站在身後不遠處。高達是高太妃的侄子,二十出頭,比梁佑坤稍大一點,生得白淨文秀。他才學很好,十八歲就進了翰林院。雖說對他家的門第來說,翰林院實在不是個很好的選擇,但高達是個醉心學術之人,他很喜歡在翰林院做學問。因著梁佑坤寫得一手好字,高達時常向他請教,一來二往,二人就熟了。


    “致遠兄,好久不見了。”梁佑坤熱情地跟他打招唿。


    此時,阿福阿祥也都準備好了,高達一看,便笑問道:“今日又要去郊外打獵?”


    “嗯……”梁佑坤每次去西山看望姑母,總會跟同僚說外出打獵。他不適合說謊,每次都迫不及待地搪塞過去。


    “可惜我馬術不佳,武藝不精,否則也跟你出去暢遊一番。”高達羨慕地說道。


    “打獵也不是什麽難事,若致遠兄有興致,下次一起去唄!”


    高達道了謝,像想起什麽似的:“對了,我有幾位朋友來京城了,也是世家子弟,還有幾位想走武官的路子。我對這些不太熟悉,你可否賞光去指點一二?”


    梁佑坤爽朗地說:“指點談不上,就是交個朋友嘛!”


    “那我這就迴去安排一下,迴頭把時間告訴你。”


    “好勒,我等你消息!”


    梁佑坤翻身上馬,衝著高達粲然一笑。高達同樣報以微笑,但隨著梁佑坤消失在視線中,他的笑容也漸漸凝固了,甚至變成了一抹冷笑。


    梁佑坤到達西山的時候,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正好消失了。棲霞庵坐落在半山腰,梁佑坤健步如飛,可苦了阿福阿祥,他們倆累得半死,還是被主人遠遠甩在了後頭。


    梁佑坤看得著急,便說道:“你們把東西都給我吧!”


    阿福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太後娘娘會訓斥我們的。”


    “你們真是慢死了!讓你們給就給嘛,難不成你們就不怕我訓斥?”梁佑坤搶過給姑母的禮物,也不管他倆爬到哪裏了,飛快地朝山上爬去。


    棲霞庵還不如後宮嬪妃的一處園子大,人手也不多,未免太寒酸了些。可林太後素來喜靜,又不喜歡鋪張浪費,所以皇上也沒法將此處修得富麗堂皇。為了太後的安全著想,皇上倒是派了不少人手,卻全被太後給打發走了。她說,她是來這裏陪先帝的,不想讓太多人來打擾。


    京城乃虎狼之穴,多少人盯著太後的性命,皇上急得團團轉。不過太後胸有成竹,說有高人保護,讓兒子不必擔心。皇上還是放心不下,硬塞了幾個侍衛,讓他們天天報迴消息,這才安心了一些。


    那些侍衛都很熟悉梁佑坤,甚至可以說,是看著他長大的——因為他們都曾是挽弓派的弟子,學成之後便被派來保護太後的安全。所以梁佑坤一路暢通無阻,高喊著“皇姑母”,便闖進了院子。


    太後林雪影年近五十了,她心胸豁達,又保養有方,看起來還不到四十歲。她聽到侄子的唿喊聲,便迫不及待地出來迎接他。看到侄子挺拔而又矯健的身姿,她笑靨如花。


    “怎麽今天過來了?衙門裏的事忙不忙?——靈雨,你快去給佑坤準備些糕點,這孩子想必餓壞了。”


    “皇姑母,我現在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別老擔心我。”梁佑坤親昵地挽起姑母的胳膊,晃了晃手中的禮物,說道:“上次文老弟從北齊來找我玩,給我帶了幾塊布料,說是齊國特產的苧麻麵料。皇姑母從來不穿綾羅綢緞,我一看,這麵料清新淡雅,清爽舒適,正好適合給姑母裁衣裳。所以我讓他再送點兒過來,今天剛到,我就迫不及待地給您送過來了。”


    林太後摸著他清秀的臉龐,感動地說:“你這般心細,當真像極了你的父親。”


    梁佑坤靦腆地笑了,笑出了兩個小梨渦,林太後仔細端詳,喃喃道:“越來越像,真是越來越像!你跟你爹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是嗎?家裏人還常說我更像母親一些呢。”


    二人說著閑話,走進了正堂,靈雨將點心都準備好了。寧安元年,靈雨一路護送梁家迴到餘海,梁翊拜托她迴京城保護太後,她二話不說便迴來了,盡管京城帶給她太多不好的迴憶。她忠心耿耿地陪了太後十九年,太後也早就離不開她了,把她當成親妹妹一般。而隨著年歲增長,靈雨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冷若冰霜,變得更有人情味了。


    在等飯的功夫,靈雨說道:“在京城能時時見到佑坤,可見不著重胤。上次見他,也得是五六年前了吧?”


    林太後歎氣道:“是啊,那孩子資質是差了些,不過更招人疼愛,這麽久了見不到他,我還真是想得慌。”


    靈雨笑道:“重胤也真是好玩,整天就知道去山裏看動物。金三公子打趣道,重胤在家時,能跟狗說一天話,可跟人連話都說不利索,好像那狗才是他兄弟一般。結果佑坤生氣了,還不理他三叔呢!後來金三公子好一頓賠不是,才把佑坤哄好了。佑坤,這件事你還記得嗎?”


    梁佑坤摸摸後腦勺,嘿嘿笑了兩聲:“那時候還沒長大,為一點兒小事就生氣,實屬不該。”


    林太後剛剛還笑得直不起腰來,繼而又感慨道:“重胤那孩子也是命大,映花懷著他的時候,天天擔驚受怕,小翊又生命垂危,害得映花來迴奔波,我時常擔心這孩子保不住。映花生產時我又不在身邊,聽說母子倆都去鬼門關闖了一遭,好不容易活了下來。所以,他笨點兒就笨點兒吧,能健健康康長大,已經是個奇跡了。唉,要是當年我陪他們去餘海,去照顧映花,也不至於耽誤這孩子……都怪我!”


    靈雨急忙勸道:“太後,您又來了。那時您自身難保,皇上的皇位還沒坐熱,高氏母子又虎視眈眈……咱們能走到今天,都是奇跡。”


    林太後釋然地笑了笑,又拉起了侄子的手,將話鋒一轉:“最近跟長樂見麵了嗎?”


    梁佑坤害羞地說:“沒呢。我娘來信叮囑了,婚期定下來之後,就要恪守禮節,盡量少見麵。聽說姐姐也被伯母盯著做女紅,根本就出不來。”


    林太後和靈雨相視一笑,心照不宣地點了點頭。長樂郡主自幼養在林太後身邊,又是皇上唯一的表妹,自然受盡恩寵。可這個郡主不愛女紅,隻愛舞槍弄棒,到了二十歲都沒找到一個如意郎君,可把林太後給愁壞了。長樂既看不上武夫,也看不上文弱書生——其實人家文弱書生也不敢跟她成親,萬一哪天把郡主惹毛了,郡主一陣刀槍劈下來,能不能留個全屍還不一定。這樣的母老虎不能娶,堅決不能娶。


    在梁佑坤來京城後,林太後本來沒想做這個媒,隻想讓兩個孩子認識一下。誰知長樂一見梁佑坤,便羞答答地跑了。


    長樂郡主的母親裴夫人不由得驚歎:“我那閨女可是個鬼見愁!鬼見愁也會怕見人?”


    後來長樂就鐵了心要嫁給梁佑坤,林太後不想讓侄子為難,便偷偷問了他的意思。誰知梁佑坤竟然羞澀地說:“姐姐人很美,功夫很好,待我也很好。”說罷,便忸怩著不肯再說話,臉上的兩片紅暈十分可愛。


    林太後這才明白什麽叫做“無心插柳柳成蔭”,大喜之餘,也讓他倆再相處一段時日,如果確實情投意合,再給他們辦婚禮。二人一直以姐弟相稱,卻都有結百年好合之意。“鬼見愁”妹妹終於有心上人了,皇上也很開心,大手一揮,將二人婚禮定在寧安二十年的三月二十日。


    林太後喝著茶,喜孜孜地說:“你一成親,我這心裏的石頭就落了一大半。唉,希望你父親身體能撐得住,待你大婚時,來京城與故人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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