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宗鶴的手中就這麽拿著一支怒放的牡丹花,沉默著從馬嵬坡上的走了下來。


    有冷冽的風從遠處的山上吹來,無意識的撩起他披散在身後的白色頭發,在空中零零落落的散下,沒有聲音。


    恍惚間似乎場景又還原到貴妃沉眠的夢中,狼煙烽火四起,身著寒甲的軍隊將走投無路的帝王團團圍住。


    這次的宗鶴,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旁觀者。


    他站在舉著火把的士兵身後,漠然的注視著悲劇的誕生。


    而帝王,則在生與死,天下與私情中,選擇了活著。


    是相許錯付?是帝王清薄?


    十八年的長相廝守和山盟海誓,終究還是在封建階級的殘酷之下,變成了一紙空文。


    後人對這段愛情悲劇更是用盡了繁華辭藻去形容,戲劇、詩歌、音樂、電影......


    更多的,人們還是為他們的愛情悵然,為帝王的涼薄,也為貴妃的隕落。


    遺憾,永遠是最動人的故事。


    他默不作聲的拿著花向前走著,將手上的花小心翼翼的收攏在掌心,尚且難以言明自己此刻的心情。


    宗鶴前世遊曆大陸,與各個種族打交道做朋友,也聽聞過許許多多的故事。


    就像這些人類曆史上形形色色的人物,雖然他們故去已久,流傳下來的故事卻依然被這個種族的後人銘記著,久經不衰。因為人性,曆史有如人性般複雜,這也是人類文明中最迷人的部分之一。


    甚至不僅僅是人類,所有的智慧生物,都因為有了情感的存在,而變得迷人起來。


    “迴來了?”


    拎酒坐在樹杈上的白衣劍客側首,上挑的狹長鳳眸波光流轉,乍一看上去好似醉眼朦朧,卻又清明至極,無半點醉意。


    “宗某不才,沒能請得娘娘複蘇,隻帶迴了這個。”


    白發青年輕歎一聲,緩緩張開閉攏的五指。


    在這隻骨節分明,冷如白玉的手心上,一株灼灼怒放的深粉色牡丹安靜的躺倒,散發出淺淡的冷香色澤。


    李白隨意掃了一眼,忽然止住了飲酒的動作。


    男人低低的垂首,從遠處背著的光遮掩了他所有表情。


    扔掉了發冠後,萬千墨發從他的兩鬢流水般滑落,委頓在勝雪白衣上,久久不發一言。


    “雖然隻有一曲霓裳羽衣,對付地宮那萬千兵馬俑倒是足夠。”


    許久之後,劍客才低低開口,聲音一如既往的慵懶又低啞,似乎沒有任何不同。


    “好好保管,休息一下再上路。”


    李白忽而抽出腰間佩劍橫放腰間,稍稍往上抬了抬酒,任由冰冷的酒液劃過喉嚨,慢慢深/入到指引者空洞的胃囊裏去。


    秦皇陵地宮在senta的力量下複蘇,連帶著這些本該幹涸的美酒也就此複原,成了不可多得的仙玉佳釀。


    始皇嬴政的酒豈會是一般的酒?光是這瓶酒,就不知道收集了多少頂級酒釀食材,收集不同季節清晨的早露,在盤子裏淺淺盛上,又取皚皚雪峰頂上淌下的寒潭水,用那白牡丹混著特殊香料將壇口封上,再埋在不見天日的地宮底,經過千年時光的推移,這才造就一壇醇厚仙釀。


    醇厚到似乎李白都有些悠悠然的久違醉意。


    指引者早已停止所有身體新陳代謝機能,卻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罷了。


    李白不是一個喜歡迴憶的人。作為詩人,他算是一大批多愁善感文人裏性格相當豁達狂放的那一小撮異類。


    但一個人得以活著,所有的性格皆是由記憶造就人格。


    特別是在千年之後重獲新生後,李白選擇重新拿起自己的劍,便越發開始喜歡迴憶起過去來。


    剛開始那一個月,地球空空蕩蕩,他不能走出西安的周遭範圍,也沒有遇到另外一個人類,隻能用手中之劍日複一日的掃蕩著這座城市中的變異動物和怪植。


    沒有了電,地球又似恢複了原初時期那種蒼茫的時候。


    白天李白在城市裏清掃,晚上則抱著劍,孤零零的坐在鋼筋搭成的大廈頂部,一邊念著無酒的滋味,一邊賞月。


    他一向以月為友,便也不覺得有多麽寂寞。興致來了還會就地拔劍來上一曲劍舞,邀明月做他舞劍的觀眾,再拉著影子為伴,頗為悠然自得。


    這月亮和影子從大唐開始就那般明亮,陪伴著李白,一直到千年後的現在,堪稱不離不棄。


    隻是有些故人,再也不會在了。


    許是拜senta拔高基因鏈的緣故,記憶力出現了恐怖的增強幅度,許多李白覺得自己忘記的過去,全部都在複生的刹那找了迴來,包括許許多多的細節。


    千年來,史書民間都對詩仙李白離開長安的原因猜測良多,眾說紛紜。


    一說是李白不通人情,被玄宗賞識又自視清高,恃才傲物不懂收斂,遭得權貴嫉恨。又大膽在醉後讓得寵宦官高力士為其脫靴,被高力士懷恨在心。


    碰巧李白為貴妃作詩中又有“飛燕”二字,故而被捉了把柄,給貴妃進獻讒言,惹得貴妃惱怒,最後落得一個被賜金放還的下場,著實唏噓。


    曆史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再者這麽多年過去,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皆是霧裏看花,後人即是再努力也看不真切,清的隻有當局人罷。


    李白記得十分清楚。


    那日他詩興來得奇特。不過他總是與別的詩人格格不入,詩興不在觸景生情,而是在飲下美酒,幾欲酩酊大醉後才湧起。


    那是一間擺放著屏風的靜室,屏風後斜臥在美人榻上的虛影伴著嫋嫋幽香盤繞,驅散了一室酒氣,暖洋洋的,熏得人困意直來。


    下人把書案上的宣紙鋪開,將墨塊混著溫水仔仔細細的研磨完畢,用修長的雞距筆沾滿深沉的墨汁,遞到這位醉眼朦朧的詩人麵前,又守在一旁,等李白揮毫寫下筆鋒蒼勁淩亂的詩句後,再恭恭敬敬拿起宣紙,跪在地上呈到屏風後供貴妃細閱。


    大唐民風開放,有下人守著又有屏風遮擋,貴如貴妃,偶爾見個文人墨客也不會影響什麽。


    楊玉環生於書香門第,不僅對音律歌舞有極其深刻研究,從小還識文斷字,通讀百書,在觀完李白一詩後更是驚為天人,久久不發一言。


    過了良久,她才揮手屏退下人,歎息似的說了一句話。


    也就是這句話,讓李白徹徹難忘。


    “本宮觀先生有驚世才華,又何苦拘於這一方汙濁泥淖?”


    這聲音雖然如同吳儂軟語般輕柔,其中意味卻尖銳到令人驚異的地步,就連李白也不免退了幾分酒意。


    那時正是盛唐無限好風光,何人不想策馬來這長安,一夜觀遍錦簇花?更別提一向以封官入仕為人生終極目標的文人書生,又怎麽會有人將其比喻成那汙濁泥淖,何其狂妄,又何其諷刺?!


    “讓娘娘見笑,李某不過一介俗人,本是隨遇而安,自然無那想法。但如今既身在長安,又承蒙聖上賞識,便想為這盛世添磚加瓦,助一份力,不辜負聖上罷。”


    “先生詩詞,不似凡塵應有,反倒似那疏朗明月。”聽此緣由,那彩繪屏風後歎息愈重,“於他人而言,長安是這繁世不錯。於先生而言,倒是束縛明月,鞠住孤雲清風的鎖鏈了。”


    “本是明月,就該歸於天際,何苦入這泱泱人間?”


    彼時李白還年輕氣盛,看得到底不如何通透。


    等到被其餘權貴構建陷害,失了君心,卻因自己滿腔孤傲固執到不發一言辯解,揮袖離開長安之時。


    在城外,他再迴首,望見那華美宮殿,盛世城池,終於明悟。


    說是玄宗厭棄讓李白離了長安,倒不如說,是李白早就厭倦了這裏的爾虞我詐,斬斷了那些束縛自己的鏈鎖。


    離開長安後,他結識杜甫高適,尋訪問道,返璞歸真;雲遊四海,北下幽州,隱居山外,甚至參軍入伍,完成了自己多年心願,活的別提有多自在。


    世人皆說詩仙李白不拘一格,豪放不羈。又豈知那位貴妃,身在深深宮牆中,一雙眼眸卻滿目皆是那百態浮生,看人看事何其通透。


    朝代盛,盛在美人;朝代隕,隕在美人。美得灼灼,到底逃脫不了禍國之名。


    這些被記載在曆史中的美人啊,就連提起時,也被那些浮於表麵的情愛掩住。


    至於更深的東西,人們並不關心,也沒有人會願意,或者去苦苦探尋一位死去多時的靈魂。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她一定是看得太清,太明白,以至於留念已盡。縱是不要那長生,也隻願在這馬嵬坡下與世長闔。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低低的吟唱,宮人的讚歎,迷惘中跨越了千年的香氣盡數了去。再定眼,再無破舊佛堂,隻有後人追思修建的亭台樓閣,小橋流水殿宇。


    “天色/欲晚,我們趁早動身罷。”


    白衣劍客自樹上緩緩站起,兩指掃過冰冷的劍背,反手將其歸鞘。


    臨行前,他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那掩埋在蔥蘢山色中的馬嵬坡,收斂起臉上所有情緒,恭恭敬敬的站定一作揖,終是沒有迴頭的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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