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聖母院


    毫無疑問,巴黎聖母院至今仍然是雄偉壯麗的建築。然而,盡管它的瑰麗依舊不減當年,但當您看見歲月和人力同時對這令人肅然起敬的豐碑給予無數的損壞和肢解,全然不顧奠定其第一塊基石的查理大帝和安放最後一個石塊的菲利浦—奧古斯都1,您是很難不喟然長歎,很難不憤慨萬千。


    在這個堪稱是我們所有大教堂的年邁王後的臉上,每一皺紋的旁邊都有一道傷疤。時毀人噬。2這句話我情願這樣譯為:時間是有眼無珠,人是愚不可及。


    如若我們有功夫同看官一起,一一察看這座古老教堂所受破壞的痕跡,就不難發現:時間所造成的破壞很小,而人的破壞卻極其慘重,尤其是藝術人物的破壞。我之所以非說藝術人物不可,那是因為近二百年來有不少人取得了建築家的身份。


    1菲利浦—奧古斯都(1165—1223),即菲利浦二世,法國國王(1180—1223)。


    2原文為拉丁文。


    如要略舉幾個最嚴重的例子,首先當然要數聖母院的正麵,建築史上少有的燦爛篇章。正麵那三道尖頂拱門,那鏤刻著二十八座列王雕像神龕的鋸齒狀束帶層,那正中巨大的花瓣格子窗戶,兩側有兩扇猶如助祭和副助祭站在祭師兩旁的側窗,那用秀麗小圓柱支撐著厚重平台的又高又削的梅花拱廊,還有兩座巍巍、黝黝的鍾樓,石板的前簷,上下共六大層,都是那雄偉壯麗整體中的和諧部分,所有這一切,連同強有力依附於這肅穆莊嚴整體的那無數浮雕、雕塑、鏤鏨細部,都相繼而又同時地,成群而又有條不紊地展現在眼前。


    可以說,它是一曲用石頭譜寫成的波瀾壯闊的交響樂;是一個人和一個民族的巨大傑作,其整體既複雜又統一,儼如它的姐妹《伊利亞特》和《羅芒斯羅》1;是一個時代的一切力量通力合作的非凡產物,每塊石頭上都可以看到在天才藝術家熏陶下,那些訓練有素的工匠迸發出來的百般奇思妙想;總而言之,是人類的一種創造,雄渾,富饒,仿佛是神的創造,似乎竊取了神造的雙重特征:多樣性和永恆性。


    1《伊利亞特》,希臘文為《伊利亞斯》,相傳是荷馬寫的史詩,長達一五五三七句,分成二十四曲,敘述特魯瓦之戰的故事。


    我們這裏對這座建築物的正麵所做的描述,應當適合於《羅芒斯羅》在西班牙文學中指中世紀8音節浪漫抒情詩的總稱,流傳於民間世人的吟唱,主要敘述西班牙騎士的英勇故事。


    這整座教堂;而我們對巴黎這座主教堂的描述,應當適合於中世紀基督教的所有一切教堂。一切均包含在這源自造化、邏輯嚴密、比例精當的藝術之中。隻要量一下足趾的大小,也就是量了巨人的身高。


    言歸正傳,再說一說聖母院的門臉兒吧。這座雄偉莊嚴的主教堂令人駭然,正如其編年史學家所雲:見其宏偉,遊人無不目瞪口呆。1


    當我們誠惶誠恐前去瞻仰時,它如今呈現在我們麵前是個什麽樣子,我們在這裏再做些描述吧。


    如今這個正麵缺少了三樣重要的東西。首先是往昔把它從地麵上加高的那座十一級台階;其次是三座拱門各神龕裏下方一係列塑像;還有裝飾著二樓長廊、神龕裏上方二十八位法蘭西從前曆代國王的一係列塑像,從希勒德貝爾2起,直至手執“皇柄”的菲利浦——奧古斯都。


    那座台階的消失,那是光陰所致,因為通過緩慢而又不可抗拒的過程,老城的地麵上升了。然而,隨著巴黎地麵漲潮般的上升,那十一級把主教堂增高到如此巍峨的階台一級接一級地被吞沒了,盡管如此,時間還給了這座教堂的,也許遠比取自它的要多得多,因為時間在主教堂的正麵塗上了一層多少世紀風化所形成的深暗顏色,把那些古老紀念物經曆的悠悠歲月變成了其光彩照人的年華。


    可是,那兩列塑像是誰拆毀的呢?是誰留下了那一個個空神龕?是誰在中央大門的正中又開鑿了那道新的獨扇門呢?


    1原文為拉丁文。


    2希勒德貝爾一世(約495—558),巴黎王(511—558)。


    又是誰膽敢給這道笨重而乏味的木頭門安上門框,並且在畢斯科內特的蔓藤花飾旁邊給那道獨扇門刻上了路易十五時代的圖案?是人;是建築師;是當今的藝術家!


    還有,我們一走進教堂的內部,不由要問:是誰推倒了聖克裏斯朵夫巨像的呢?這座巨像在一切塑像中是有口皆碑的,如同司法宮大廳在一切大廳中、斯特拉斯堡的尖塔在一切鍾樓中都是令人交口稱譽的。還有昔日充滿前後殿堂各個圓柱之間的無數雕像,或跪,或站,或騎馬,有男,有女,有兒童,還有國王、主教、衛士,石雕的,大理石刻的,金的,銀的,銅的,甚至蠟製的,所有這一切,是誰把它們粗暴地一掃光呢?當然不是時間。


    又是誰偷梁換柱,把精工堆滿聖骨盒和聖物盒的那峨特式古老祭壇去掉,換上了刻著天使頭像和雲彩的那口笨重的大理石棺材,仿佛是聖恩穀教堂或殘老軍人院1的一個零散的樣品?是誰愚蠢地把那塊不同年代的笨重石頭硬砌在埃爾康迪斯的加洛林王朝2的石板地裏呢?莫非是執行路易十三3遺願的路易十四4嗎?


    1殘老軍人院是路易十四為了收容服役的殘老軍人於一六七○年提出建造的,一六七六年建成。後來範圍逐漸擴大,一直延至塞納河畔。


    2加洛林王朝:法蘭克第二個王朝,始自公元七五一年,在德意誌終結於公元九一一年,在法國終結於公元九八七年。


    3路易十三(1601—1643),法國國王(1610—1643)。


    4路易十四(1638—1715),法國國王(1643—1715),法國曆史上稱太陽王。


    那些彩色玻璃窗,我們的祖先曾目不暇接,歎為觀止,躊躇於大拱門圓花窗與半圓形後殿尖拱窗之間,又是誰把這些“色彩強烈”的玻璃窗換上了冷冰冰的白玻璃呢?十六世紀的一個唱詩童子,要是看見我們那班專門破壞文物的大主教胡亂把主教堂塗上美不勝收的黃灰泥,他會作何感想呢?他會想起,那是劊子手用來粉刷惡貫滿盈建築物的顏色;他還會想起,由於陸軍統帥的叛變,小波旁官邸也是全部塗上了黃色,索瓦爾說:“黃色畢竟質地很優良,又是那樣受推崇,塗上了,上百年都不可能褪色。”唱詩童子準會認為這聖殿已變成了汙穢不堪的地方,立刻躲得遠遠的。


    如果我們往主教堂上麵去,不停下來觀看那成千上萬、各種各樣的野蠻玩藝兒,那座屹立在交叉甬道交叉點上的迷人的小鍾樓,輕盈而又奔放,絕不亞於鄰近聖小教堂的尖塔(也已毀掉),比其他塔樓更刺向天空,高聳,尖削,空靈,迴聲洪亮,這座小鍾樓的命運又如何?一位頗為風雅的建築師在一七八七年把它截肢了,並且認為用一張像鍋蓋似的鋁製大膏藥往上一貼,就可以把傷疤遮掩住了。


    中世紀奇妙藝術,幾乎在任何國家,尤其在法國,其遭遇大抵如此。從這種藝術的廢墟上,可以發現有三種因素不同程度地破壞了這種藝術:首先是光陰,歲月不知不覺地腐蝕著其外表,留下了疏疏落落的缺口和斑斑鏽跡;其次是一連串政治宗教革命,就其本質來說,這些革命都是盲目的,狂暴的,不分青紅皂白,一味向中世紀藝術發起衝擊,撕去了其雕塑和鏤刻的華麗衣裳,拆毀了其花瓣格子窗戶,打碎了其蔓藤花紋項鏈和小人像項鏈,忽而由於看不慣教士帽,忽而因為不滿意王冠,就索性把塑像連根拔除;再次是時髦風尚,越來越怪誕,越來越醜陋,從文藝複興時期種種雜亂無章和富麗堂皇的偏向開始,層出不窮,必然導致建築藝術的衰落。時髦風尚的破壞,比起革命尤甚。那種種時興式樣,肆無忌憚地進行閹割,攻擊建築藝術的骨架,砍的砍,削的削,瓦解的瓦解,從形式到象征,從邏輯直至美貌,活生生把整座建築物宰了。再則,花樣翻新,經常一改再改,這至少是時間和革命所未曾有過的奢望。時之所尚,甚至打著風雅情趣的旗號招搖過市,厚顏無恥地在峨特藝術的傷口上敷以時髦一時的庸俗不堪的各種玩藝兒,飾以大理石飾帶,金屬流蘇,形形色色的裝飾,卵形的,渦形的,螺旋形的,各種各樣的帷幔、花彩、流蘇、石刻火焰、銅製雲霞、胖乎乎的小愛神、圓滾滾的小天使,總之,真正的麻風病!它先是開始吞噬卡特琳·德·梅迪奇斯1小祈禱室的藝術容顏,兩百年後,繼而在杜巴裏夫人2小客廳裏肆虐,使其建築藝術在經受折磨和痛苦之後,終於咽氣了。


    這樣,綜上所述,今日損壞著峨特建築藝術的有三種災禍。浮表的皺紋和疣子,那是時間的業跡;萬般作踐、肆虐、挫傷、砸碎,那是從路德3直至米拉博4曆次革命的業跡;肢解、截肢、四肢脫臼、修複,那是維特呂維於斯5和1梅迪奇斯是佛羅倫薩的名門望族,十五至十八世紀在歐洲政治、藝術和文學等方麵都有過重大的影響。卡特琳(1519—1589)是法國國王亨利二世的妻子。2杜巴裏夫人,即雅娜·貝居·杜巴裏(1743—1793),路易十五寵愛的情婦,法國大革命時被送上斷頭台斬首。3馬丁·路德(1483—1546),德國宗教改革家。4米拉博伯爵(1749—1791),原名為奧諾雷·卡普裏埃·裏克蒂,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的政治思想家。5馬庫斯·維特呂維於斯·波利奧,公元前一世紀愷撒統治時期的軍事工程師和建築家。這裏代表古典風格。維尼奧爾1的倡導者們所進行的希臘式、羅馬式或野蠻式的工作。汪達爾人2所創造的這一輝煌藝術,學院派把它扼殺了。數百年歲月和曆次革命風雲所造成的破壞,至少是沒有偏心的,正大磊落的,然而接踵而至的那多如牛毛的各種流派建築師,卻都是特許的,宣過誓的,許過願的,他們對低級趣味趨之若鶩,竭盡毀壞之能事,竟用路易十五時代菊苣紋飾去代替巴特農神廟3裏最大光輪上峨特式的花邊飾帶。這可真是蠢驢對垂死的雄獅猛踢了一腳。老橡樹遍體鱗傷,更慘的是還要遭受毛毛蟲的摧殘,蛀呀,啃呀,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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