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曆元年三月。


    洛陽的天空烏雲密布。


    一隻鸚鵡雙翅折斷倒在地上,傷口猙獰可怖,染血的羽毛飛滿了整座大明宮。


    武皇猛地睜開眼從夢中驚醒!


    她額頭上全是汗,又做了這個可怕的夢。即使已經醒來,她的嘴角仍然能感受到血液的腥鹹與粘稠。


    很多夢做過就忘了,但這一個卻如此清晰地印在她的腦海中。


    武皇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天,烏漆漆的雲層壓著宮宇的飛簷,令人喘不過氣來。


    那一團一團層層疊疊的烏雲不僅壓在洛陽城上,也壓在武皇的心頭。


    她數夜的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不僅為夢,更為大周的江山。


    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


    無論那些溜須拍馬的小人如何粉飾武皇是彌勒轉世,她自己心裏始終明白,大周的江山是從李家手裏拿來的。


    她閉上眼,方才的夢境再一次重現:血淋淋的折翅和漫天漫地五彩繽紛的落羽,在她的腦海中反複交替。


    一聲驚雷!恰巧在此時劈開洛陽城的天空!


    如夢初醒,她不能再等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武皇穿著明黃色的睡袍,立起身,坐在妝台前撫弄一下垂落在胸前的白發。


    她已年逾七旬,處理起政務漸漸力不從心,甚至連奏折上的小字有時都要倚賴張氏兄弟誦讀。


    縱然朝臣和太監們每每當麵高唿吾皇春秋鼎盛,萬歲萬歲萬萬歲。


    但誰又真的能夠萬萬歲,大周的江山早就該定一位繼承人了。


    可該立誰呢?


    武皇心中有兩個人選:一個是自己的兒子李顯,一個是侄子武承嗣。


    立子還是立侄?她如寢宮中微弱的燭火般搖擺不定。


    高處不勝寒,每一位皇帝都是孤家寡人。


    更何況事關國本,前朝後宮的人,要麽為了保全眼前的榮華富貴三緘其口,要麽為了謀求往後的榮華富貴吵吵個沒完。


    立子還是立侄,其實立的都是自己的安身之本。


    誰的話都不可信。


    武皇命上官婉兒去請狄仁傑,想來想去,現在也就這個和自己一同從山西並州出來的老鄉,說出來的話也許還有幾分誠懇。


    上官婉兒看了一眼鎏金燭台上快要燃盡的蠟燭,有些猶豫。


    武皇仰麵閉目,重重歎了口氣道:“再不去請,可能就真的來不及了。”


    上官婉兒領命前去,不一會兒,狄仁傑便峨冠博帶漏夜前來。


    “國老,朕最近總做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一隻鸚鵡,這隻鸚鵡長得羽毛豐滿非常雄偉,但是它的兩個翅子卻折斷了。”武皇披著一件二龍戲珠的披肩,斜倚在龍榻上對他說道。


    狄仁傑聽完默不作聲,默默先行了一個大禮,又是拱手對武皇說道:“陛下,這裏是內殿,您還是稱唿我為懷英吧。”


    武皇兀地楞了一下,隨後苦笑一聲,“是了,我竟忘了這裏是內殿。懷英啊,看來朕真的是老了,糊塗了。”


    “陛下,老並不可怕,每個人都會老。糊塗才可怕。”狄仁傑諫言。


    武皇聽完微微頷首,若有所思。她款款從龍榻上走了下來,在宮殿中踱著步。


    狄仁傑低著頭,隻瞧見她華麗的裙琚焦躁地搖曳不定。


    狄仁傑對武皇絕對是忠心耿耿的。他雖然對女人當權有看法,但武皇不是一般的女人,他欽佩她的才能,也受她多年的提拔。


    但,這並不代表他就看好武家其他的人。


    這些年,他與武家子弟結結實實打了些交道,他早就意識到,武家子弟就是一群政治暴發戶。


    武家除了武皇是一個人物之外,剩下的人都是無能、無才、無德的三無小人。


    何況狄仁傑對李唐王朝是有感情的,當初他之所以無奈同意武皇稱帝,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保住大唐盛世。


    現在有還朝的可能,他怎麽可能不出一份力呢?


    可是,要勸,他也得好好想想該怎麽開口。


    若是直接進言立李氏兄弟,那豈不是明擺著說這麽多年的武周革命白搞了,那些死去的人的血都白流了,活打了武皇的臉?


    可若是說得太含糊,又怕不能觸動武皇立子的決心。


    談話陷入僵局。


    狄仁傑的博冠之下,鬥大的汗珠沁滿了後脖頸。


    “懷英,你走神了。”武皇定住腳步,提醒狄仁傑。


    “陛下恕罪,臣近來為家事煩憂,所以方才有些恍惚。”狄仁傑迴道。


    “家事?”武皇有些訝異,“懷英你何等聰明,到底是怎樣一件家事能令你煩憂至此?”


    “迴陛下,臣有一姑姑,去年去世了。年幼時,她對懷英多有疼愛,馬上就是姑姑的周年了,臣在猶豫要不要迴並州去祭掃?”


    “你姑姑祭周年,為何要勞動你?”武皇更覺得奇怪。


    武皇何等聰明,話一出口,早已迴過味兒來。


    好個狄仁傑!真不枉自己和他亦敵亦友這麽多年,這一張口便見血封喉句句誅心。


    武皇拎了拎心神,方才微微斜倚龍榻時微微泛起的困意立刻煙消雲散。


    她低頭看了看腳下的狄仁傑,雖然是漏夜前來,但他的官服依然挺括整齊,就如同他一貫的為人,嚴謹睿智,滴水不漏。


    武皇輝煌龍袍下的裙琚再次搖擺起來,她走到狄仁傑的麵前,蔑視道:“這是你的家事,不用向朕迴稟。同樣,朕的家事,也便不勞國老操心了。”


    此時此刻,狄仁傑的整個後背都已經汗涔涔的了。


    但話已至此,斷不可前功盡棄,他無路可退。


    武皇的語氣中,明顯透露著不悅。


    她雖然殺伐決斷,是一代巾幗梟雄,但終究還是女人,是個年逾古稀的老女人。


    她片刻的糊塗,可能就會釀成一個影響千秋萬載的巨大錯誤。


    不行!狄仁傑必須再加把料,為了武皇,為了李唐江山,就是燃盡他這把老骨頭也再所不惜。


    他跪下硬著頭皮道:“當皇帝的人,家及四海,什麽事情不是陛下的家事!我是宰相,怎能不管?”


    “哎。”武皇低垂著眼瞼看了腳邊的狄仁傑一眼,有些後悔,深夜喊來他這麽一塊鐵板。


    武皇深深歎了口氣,背過身去,她努力挺直的後背,縱然在微弱的燭火中也能看出力不從心的佝僂。


    “懷英啊,這些年朕提拔你,果然沒有看錯人。”


    狄仁傑知道武皇是在提醒他,她這個武家人對他的伯樂之恩,他也知道,武皇還是很看重武家人的,不然早就下定決心立自己的親兒子了。


    她,還是偏心武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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