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澄澈的屋裏從此便多了一個人。


    大家都知道汪柔是林寒寺送給姬澄澈的獎品,所以並不覺得有何異常。


    但“大家”中並不包括唐雪落,她很不習慣澄澈哥哥的房間裏還有另外一個人,而且這個人又嬌氣又刁蠻曾經欺負過林隱哥哥和自己。


    除此之外,她還是個非常漂亮的少女,即使靜靜地跪坐在角落裏,隻用那雙春水一樣會說話的大眼睛瞟來瞟去,也已經教唐雪落覺得討厭極了。


    但澄澈哥哥說了,假如她不留在這裏,就會被送到一個隻有壞人才喜歡去的地方。


    唐雪落覺得這個借口編得一點兒也不好,汪柔就是個壞人,那裏不正是她應該去的地方麽?


    然而澄澈哥哥顯然不喜歡自己和他討論這個問題,屢次講些笑話岔開自己的注意力,她也沒有辦法,最後隻好氣鼓鼓地把汪柔當成空氣。


    汪柔對唐雪落的反感心知肚明,她的自尊就像核桃的硬殼一樣被砸開,如今隻剩下脆弱的核桃仁,哪怕是像唐雪落那樣的小女孩,也可以一腳把它踩得粉碎。


    她想象著自己是不是可以做刺蝟,刺蝟有刺,還可以包裹蜷縮起來保護自己,可自己終究隻能做隻將頭埋進沙子裏的鴕鳥。


    林隱和唐雪落偶爾會一起進到這房間裏,他們和姬澄澈不約而同地直接無視她的存在。


    他們說話聊天時自己便跪坐在牆角裏安靜地等候召喚,可從來就沒有誰需要過她,甚至不曾提起過她的名字。


    於是每天她要做的事情就特別簡單,收拾房間、清洗自己的衣服,然後,等待新的一天。


    生活似乎和從前並未有太大的改變,但汪柔清楚地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她越來越忐忑不安,害怕自己被當做無用的廢物,趕出姬澄澈的屋子。


    現在,這裏是她唯一能稍感安全的地方,遮蔽風雨重新開始的地方。


    但要重新開始,首先要忘記過去,隻是縱然光陰的流逝可以從記憶中衝刷走許多,然而還是會有那些沉澱下來的迴憶揮之不去。


    每天晚上,當她碾轉反側好不容易睡去,卻總會夢見一些過去的東西。


    她夢到了自己穿著紅若朝霞的新衣,舞動著馬鞭開心地大笑。


    她夢到了自己賴在母親的懷裏不肯起來,伴著她低柔的歌謠數星星。


    她夢到了自己第一次佩戴珠環叮當,望著湖水中自己映出的影子興奮地大叫。


    她夢到了父親送她喜愛的雪騅,還夢到了那可怕的一天……


    然後,她便會夜半驚醒,渾身濕透蜷縮在黑暗裏,被褥一片冰涼。


    如果不是必要,她絕不邁出姬澄澈的屋子半步,因為四麵八方的空氣中都灌滿惡意的嘲笑,鄙夷的指摘,偶有,還會有幾絲飄蕩著的憐憫落在她的身上。


    盡管痛恨林寒寺,但複仇的念頭唯有在寂靜無人的深夜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才敢從腦海裏一閃而過。


    那個魔族的少年如今與她同住在一個屋簷下,日日不離,時時提醒著自己還在夢魘中。


    汪柔感到自己快崩潰了,她忽而慶幸想就這樣平平靜靜安安穩穩地過下去;她忽而刺痛悄悄咬牙渴望將頭上那根被自己磨得鋒銳無比的發簪刺入仇人的胸膛;她忽而惶恐在半夜裏驚泣,害怕暗夜害怕孤獨害怕蹂躪。


    未來的命運無從知曉,就似失去風帆的船隨波逐流,隨時隨地會被突如其來的風暴傾覆,撕得粉身碎骨。


    對汪柔的各種情緒,姬澄澈好似渾然不覺。他每天的生活極簡單,要麽修煉要麽和林隱、唐雪落去找鋒寒、玄霜玩耍。


    姬澄澈睡眠的時間在逐漸減少,因為他發覺不論是靜坐煉氣還是閉目冥想,都能夠消除疲勞令自己神清氣爽精神倍增。


    隻是至少在現階段,這兩種修煉方式還無法完全取代睡眠。依照大先生的說法,那是元境強者才能勉強做到的事。


    至於大先生,姬澄澈印象裏就沒見到他睡過覺。


    將近三個月沒有見到大先生,姬澄澈未免頗為想念。


    好在這一日大先生隨著林夫人的車隊一起來到了夜火城。


    當晚林寒寺在大那顔府設宴為他們接風洗塵,大先生喜靜沒有出席。


    姬澄澈坐在林寒寺的下首,與林隱同席。


    汪柔跪坐在一旁無事可做,隻是偶爾往姬澄澈和林隱的碗裏倒滿果酒。


    宴席上,各種目光不約而同地向她瞟來,有驚豔於絕世姿容的男子,也有妒忌於明豔嫵媚的女子。


    汪柔始終垂著頭,感到有無數把刀子在一下下刺自己的心。


    她的臉上灼熱滾燙,直覺得所有人都在恥笑譏諷自己。


    姬澄澈奇怪地望她一眼,問道:“你不舒服?”


    汪柔不知該如何迴答,隻輕輕地“嗯”了聲。


    “那便早些迴去歇息。”姬澄澈說道。


    汪柔偷偷望向林寒寺,低聲道:“奴婢沒事。”


    林隱忽然起身道:“我要去練劍了。”


    “就你用功,”姬澄澈嗤之以鼻,跟著站起身來,“我也要睡了。”


    汪柔看著兩人,心裏多了一絲溫暖。


    唐雪落坐在對麵,見姬澄澈和林隱離席,便也道:“婆婆,我們迴屋吧。”


    商梵衣本就不喜這種熱鬧場合,不過是為了陪伴唐雪落才百無聊賴地坐在這兒。


    當下眾人一同離去,往內宅行去。


    汪拓北生前驕奢淫逸,大那顔府在他的手中擴建了將近一倍,占地麵積達到一千餘畝,府中的建築格局極盡窮奢,處處效仿江南園林,亭台樓閣一應俱全。但這些建築佇立在北荒冰原上,未免稍嫌不倫不類,反讓人感覺到暴發戶的土氣。


    林寒寺接手夜火城後,請了龍族幾位著名的工匠準備著手改造大那顔府,隻求樸素實用,兼具藏兵防禦功能。


    姬澄澈走在通向內宅的長廊裏,憑欄外是一座幽綠的小池,若不知曉還以為自己已來到了江南水鄉。


    汪柔跟在姬澄澈的身後,心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這裏幾個月前還曾經是自己的家,而今它已換了新主人。


    每一條長廊,每一處院落,甚至是一株樹一汪水,都是記憶駐紮的地方。


    忽然,商梵衣在長廊的盡頭站定,前方是一個葫蘆形的門洞。門洞後靜靜地站立著一條修長的身影,仿佛與北荒的黑夜水乳交融渾然天成。


    商梵衣的麵容霎時變得冷峻,臉上微微的醉意蕩然無存,雙目光芒閃爍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門洞後的那個人。


    夜裏的溫度好似一下降至了冰點,唐雪落無端地打了個冷戰,握著商梵衣的手訝異道:“婆婆?”


    商梵衣恍若未聞,從不離手的墨玉巫杖在黑暗裏閃耀寒芒。


    唐雪落和走在後麵的姬澄澈、林隱、汪柔這時候才發現到,前麵有一個人。


    “外婆?”姬澄澈驚奇地叫道。


    “雪落,和兩個小哥哥往後站。”商梵衣低聲說道,放開了唐雪落的小手。


    對麵,凜冽的殺氣迫麵而來,似一場無聲的暴風雪澎湃洶湧,迫使她不得不迅速提聚巫功全力相抗。也正因為是這樣,身旁的唐雪落乃至身後的姬澄澈等人才未有覺察到什麽異常。


    唐雪落看著軒轅帝君,默默往後退去。


    她很少見到婆婆露出如此慎重之色,顯然對麵的軒轅帝君應是一位蓋世強者。


    “外婆?”姬澄澈察覺到異樣,疑惑道:“你在幹什麽?”


    軒轅帝君徐徐開口道:“當年太古山十聖戰,唐虞利用卑劣手段殺死武寒山,使我大秦帝國痛失棟梁。如今唐虞雖死遺孀尚在,該殺!”


    姬澄澈大吃一驚道:“婆婆是好人!”


    軒轅帝君隱藏在麵具後的臉容冷漠如霜,迴答道:“好人也要殺!”


    她的身形驟然掠起,如驚鳥越林曼妙輕盈,直襲二十丈外的商梵衣。


    “嗡——”墨玉巫杖爆閃,商梵衣屹立不動左手五指如花開謝,在一瞬間變幻出二十一式法印,教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夜空中霍然亮起數百羽綠色火鳥,光焰灼灼照得長廊內外一片慘綠世界,卻偏偏沒有燃著一草一木。


    “唿——”火鳥之後,一條碩大無倫的黑色風蛇從虛空中冒出,張開血盆大口惡狠狠向軒轅帝君吞落。


    緊接著,又是一團幾乎無法用肉眼看見的淡黃色煙氣,在火鳥風蛇驚天動地的聲勢掩護之下,悄無聲息地掩襲而至。


    陰火畢方咒、大風咒、土掩咒——電光石火之間,巫咒三連發!


    軒轅帝君玉容冰封無喜無怒,一雙素手陡然自廣袖內探出,左手玄黑右手玉白,虛捏法印懷抱胸前,一道直徑超過九尺的陰陽兩儀法印遽然呈現,將軒轅帝君的身影瞬時隱沒。


    數以百計的陰火畢方仿佛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在空中飛速盤旋舞動形成一圈圈詭異的圓弧陣列,猶如寒鴉赴水般投入到軒轅帝君打出的“兩儀天門”中,轉眼間泥牛入海煙消雲散。


    “砰!”大風玄蛇旋踵而至,一口咬落到兩儀天門之上。


    黑白兩色的浮光法印哢啦啦作響,表麵呈露出一條條扭曲裂縫,仿似在痛苦呻吟。


    軒轅帝君神色不動,雙手在胸前一記翻轉,低叱道:“破!”


    “轟!”兩儀天門應聲迸射出一束黑白混合的瑰奇光芒,如破囊之錐直插入大風玄蛇的口中。


    大風玄蛇砰然爆開,化作一蓬黑色風縷消融在夜幕中,而那團淡淡的煙氣此時已悄然潛近到軒轅帝君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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