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滿灰塵的空房子裏,一片漆黑,電話鈴驟然響起,丁零零,丁零零,突然,半空像被用刀切開似的,慢慢浮現出一隻手,拿起了話筒……


    “什麽……都……沒有?”


    夏流的聲音顫抖得好像被人迎頭澆了一盆冰水。


    “是啊,什麽都沒有……”小青停了一下,接著說,“當然,鏡子清晰地照出了那個女人身後貼著白色瓷磚的牆,甚至牆上的一隻正在緩緩爬行的黑蜘蛛,但就是沒有她的臉。她瞪著鏡子,發了大約半分鍾的呆,突然慘叫一聲,撲到鏡子前,手指死死摳住鏡子的邊沿,瘋了似的照著自己。但鏡子裏還是沒有她的影像,那隻黑蜘蛛,招搖地爬過她的影像本該在的位置……”


    “別……別講了!”夏流哀求道,聲音小得像一隻快要被拍死的蚊子,因為恐懼而流出的一滴淚珠順著嘴角往下淌。


    小青卻沒有停,聲音冰冷:“女人用刀柄狠狠地鑿在鏡麵上,嘩啦啦!鏡麵上頓時布滿了蜘蛛網一樣的裂痕,再一刀,劈裏啪啦,無數碎掉的鏡片撒落在地上。就在這一刹那,整棟房子裏所有的燈管都在同一時間啪地炸裂,瞬間,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黑暗吞沒了她。她尖叫著衝出衛生間,視網膜上突然浮現出一個人的形狀,正是被她害死的丈夫!隻見他渾身濕漉漉地站在客廳中央,散發著暗綠色的光,頭頂往外汩汩地冒血,血從額頭流下,把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染成了可怖的鮮紅色,鮮血順著他的指尖、褲管一滴滴地滑落在地,仿佛他整個人即將融化成一片濃濃的血漿,漫延整個房間。


    “‘我凍僵了,我凍僵了,我凍僵了,我凍僵了’……丈夫一麵嗚咽,一麵向她逼近,逼近。


    “女人臉上的肉抽搐得變了形。她狂吼一聲,雙手握緊刀向著丈夫的心髒刺去!


    “隻聽撲哧一聲……”


    講到這裏,小青閉緊了嘴,半天沒有出聲。


    房間裏靜得像死了一樣。


    “後來怎麽樣了?”半晌,老甫忍不住問。


    小青說:“妻子的屍體,好幾天後才因為屍臭味太濃被鄰居發現了。她仰麵躺在地板上,雙手握緊刀柄,把刀刺進了自己的心髒,用力之大,刀尖幾乎穿透了脊背。令人不解的是,她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裏,依然殘存著極度恐懼的光芒……”


    啪!


    狠狠的一聲響,是手掌用力拍打桌麵發出的聲音。緊接著,樊一帆從椅子上霍地站了起來,張口就罵:“小青,你他媽的渾蛋!”


    小青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了詭異的一笑。


    “臭婊子,你丫指桑罵槐,以為我聽不出來?!”樊一帆咬牙切齒地說。本來就外凸的金魚眼,此刻像要爆裂一般鼓出眼眶,顯得格外猙獰。


    “應該宰了她。”楊薇低聲的一句,其冷酷程度,絲毫不亞於故事中往丈夫頭上砸下的那塊石頭。


    “宰了我?你們試試看。”小青輕蔑地說,“京劇裏有一出《徐策跑城》,沒聽過吧?其中有這麽一段唱詞:‘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起意神先知。善惡到頭終有報,未知來早與來遲。’連同剛才那個故事,我一起送給二位。”她用右手食指把長長的秀發輕輕一挑,“好了,我先走了,今天是我最後一次參加‘恐怖座譚’。再見!”說完,她大步走到外屋,打開門就向樓下走去。任憑老甫怎麽叫她,也不迴頭。


    突然,樊一帆對著周宇宙咆哮起來:“你他媽還坐在這裏幹什麽?是不是想看著我被活活氣死?你馬上下樓!追上那個臭婊子,給我大嘴巴往死裏抽,抽死她個雜種!你巴掌上要是沒沾血,就別迴來見我!”


    周宇宙愣了一下,站起身,追小青去了。


    站在黑黢黢、空蕩蕩的街道上,嗅著雨後泥土散發出的苦苦的香氣,小青的心中一片迷惘。我這算什麽?發泄?出氣?報複?反擊?好吧,就當是給了她們一個教訓,那麽一切真的可以挽迴嗎?根本不可能!我做的這些其實就像壽衣一樣毫無意義可言。那麽,走吧,走得遠遠的,永遠不再迴來,可是我又能去哪裏呢?夜這麽黑,黑得又這麽濃……


    她的胳膊突然被人抓住了。


    她轉過頭,看見了那張雖然漂亮但缺乏表情,因而像陳列在櫥窗裏的人偶一樣死板的麵孔。


    “怎麽?你是她們派來宰我的?”小青從鼻子裏發出哧的一聲,充滿了不屑。


    “小青,鬧得大家撕破臉,這又何必呢?”周宇宙說,“你知道,我心裏其實隻有你一個人……”


    “放手!你這個騙子!”小青想甩開他抓著自己胳膊的那隻手,但他抓得太緊了,掙紮了兩下沒有用,激憤中她用另一隻手狠狠一撓……


    “哎喲!”周宇宙叫了一聲,鬆開了手,手背上出現了兩道紅色的血印。


    小青指著他的鼻子,憤怒地罵道:“你是不是覺得用謊話蒙騙一個人是件很爽很好玩的事情?如果是,麻煩你去哄其他那些還沒有看清你真麵目的人。至於我,這輩子絕對不會再相信你說的半個字!”說完,她騰地向遠方跑去。


    周宇宙冷冷地看著她那漸漸模糊的背影,掏出手機,大拇指一挑,把蓋掀開,一段藍綠色的光芒像福爾馬林溶液一樣立刻浸過了他僵硬的臉孔,那俊秀的眉眼、高挺的鼻子和豐滿的嘴唇,一時間顯得有些腫脹。他看了看屏幕,啪地合上,順著小青跑掉的方向慢慢地走去,雙手一直插在褲兜裏。


    此時此刻,在老甫的家中,樊一帆活像一隻屁股著了火的母猴子,圍繞著那張已經重新點燃了蠟燭的桌子,跳著腳地罵街,髒話像陰溝裏的汙水,源源不斷地從她那絳紫色的雙唇中噴湧出來:“該死的臭婊子!下三爛!”她的影子在牆上躥啊躥的,弄得屋子明暗不定。


    這麽鬧騰了約莫有十分鍾,樊一帆依然不休不止。楊薇把眉毛壓得低低的,一聲不吭地抽著煙。夏流又開始在褲襠裏搓他的泥丸了。


    到底老甫精明,一句話就讓她消停下來:“一帆,小周怎麽還不迴來?”


    樊一帆愣住了。


    “嗬嗬。”夏流笑了。


    “你丫笑什麽笑?”樊一帆惡狠狠地瞪著他問。


    也許是小青剛才的那一番表現,或多或少給這個胖子打了點氣,他把肥嘟嘟的臉蛋一揚:“你派周宇宙去打小青,他舍得嗎?他倆原來可好過,保不齊被你這麽一逼,舊情複燃,就這麽雙宿雙飛嘍。”


    夏流以為自己這番話,最低限度也能把樊一帆當場氣昏過去。誰知樊一帆站在原地想了想,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那正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反正這個我也玩膩了,正想換個新的。我可是夢露牌的方便麵——不愁沒有男人泡……”


    她的笑聲,她的語氣,沒有絲毫的虛偽和做作,仿佛是燃氣灶上的旋鈕,僅僅哢吧一擰,剛才還火焰灼灼的爐頭,瞬間就熄滅得一幹二淨,以至於夏流低聲說:“我靠——”


    “小青退出了,小周又不迴來,我看咱們今天的‘恐怖座譚’就到此為止吧。”老甫說。


    夏流忙不迭地說:“好啊!今天晚上大家玩兒得一個比一個邪乎,嚇得我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脖頸兒到現在還是濕的呢。再講下去我今晚就別想睡覺了。散了散了!”


    “不行不行!”樊一帆急忙攔住,“楊薇還沒講呢。”說完把上半身向桌子一探,噗的一聲再次吹熄了蠟燭。


    夏流在褲襠裏揉搓的手不動了。


    事後迴憶起這個時刻,夏流說自己當時一陣心慌,那種感覺……初中時,有一次下河遊泳,同學們都從岸邊下水,他逞強非要從拱橋上往河心跳,翻出橋欄,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麵,隱約覺得水下藏著一個黑糊糊的東西,仿佛是在等待獵物的鱷魚。他頓時害怕起來,畏畏縮縮地不敢跳了,在水中起伏著的同學們開始起哄:“夏流,你害怕啦?”“牛逼就牛到底哦!”他鼓足了勇氣,閉上眼睛,一個猛子紮下去,腦袋砰地撞在了水麵下的石頭橋墩上,當場就不省人事了,後來被救起時,據說鮮血把河麵染紅了一片。從此他再也不敢遊泳了。可是就在這個夏夜,連續聽了或看了四段恐怖的故事和表演之後,膽小的他以為已經接近尾聲了,可是,當黑暗再次席卷了這個房間的那一瞬,他強烈而清晰地感到,自己再一次站在了橋欄外——不可名狀的恐怖和血腥,也許才剛剛開始。


    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裏,沉寂了很久很久。每個人都在等待,就像趴在冰涼的井沿,探頭探腦地看井底究竟能冒出些什麽,就在他們斷定這是一口枯井的時候,楊薇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今天來,沒做什麽準備。我……我實在是講不出。”


    “講不出”這三個字活像遺留在洞口的一截老鼠尾巴。樊一帆說:“沒事的,你隨便講一個,哪怕能讓我們小小地害怕一下都行。”


    “好吧,那我就試試看……”於是,那隻肥大的灰老鼠倒退著一點點走出洞穴,但退了一半,又縮迴去了,“我還是講不出,我一下子想不起什麽嚇人的故事啊。”


    樊一帆有點尷尬:“那……那就算了吧。”


    夏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正鼓足了力氣準備從椅子上站起,逃離這個房間(或者逃離這種感覺),突然——


    “要不,這樣吧。”楊薇說,“我做一件很無聊的事情,讓大家開心一下?”


    夏流心裏咯噔一下,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楊薇從黑色筒裙的口袋裏掏出了手機,一邊摁著鍵盤上的按鍵,一邊低聲說:“一帆知道,我家在望月園附近有一套房子,一直閑著,大概有半年沒人住了。”她摁下撥出鍵,然後把手機貼到耳朵上,接著說,“現在快晚上11點半了,我往那空房子裏打個電話,當然,肯定不會有人接的,主要是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假如有人接聽的話,該是一件多麽恐怖的——”


    聲音戛然而止!


    她好像突然被擰斷了脖子。


    黑暗中,楊薇的一對眼珠瞪得如同被絞死的人,虹膜、瞳孔和眼白在一瞬間混合成鉛色的凸起,兩道無比震驚的光芒被死死封凍在這凸起上,仿佛是巨大而恐怖的投影。


    “怎麽了?怎麽了?”樊一帆驚慌失措地問。


    楊薇變成了石頭一般,說不出話。


    “哎呀!你倒是說話啊!”樊一帆抓住她的胳膊,拚命地搖晃。


    “一帆你別慌。”盡管老甫懷疑楊薇此刻的表現和樊一帆剛才“中毒”一樣,不過是一場提前準備好的表演,但這房間裏悄然流溢的詭異氣氛,還是讓他心驚肉跳,“楊薇,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你慢慢說。”


    “有……有人接聽……”


    楊薇用盡全身力氣,才從嗓子眼裏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


    樊一帆“啊”地驚叫了一聲,撲通坐在了椅子上。


    夏流渾身上下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幕景象慢慢地在他眼前浮現,無比清晰:落滿灰塵的空房子裏,一片漆黑,電話鈴驟然響起,丁零零,丁零零,突然,半空像被用刀切開似的,慢慢浮現出一隻手,拿起了話筒……


    他想哭,真的。


    老甫還算鎮靜,他看著楊薇的臉,這臉慘白得猶如停屍房中仰麵躺著的死屍:“你贏了。”


    楊薇茫然地把臉緩緩轉向他。


    “我說,你贏了。”老甫說,“雖然你今晚最後一個講恐怖故事,而且講得最短,但是你給我們想象空間營造出的恐怖氣氛,卻無人能比,你贏了,真的。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麽一帆每次說起你,都崇拜得不行……”


    “我靠!”樊一帆一邊捶著胸口,一邊有些輕鬆地說,“薇薇,你可把我們嚇得不輕……”


    她說不下去了。


    楊薇像一隻馬上要被宰殺的羊,畏縮著身子瑟瑟發抖——完全不像是裝出來的。她的鼻翼一鼓一鼓的,眼角因為極度的恐懼,閃出了淚光,嗓子裏不斷地發出一種像哭又不是哭的聲音。


    沉默。在這種情境下,每個人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


    半天,楊薇用一種近乎懇求的腔調說:“我沒騙你們,我說的是真的……”


    “這不可能。”老甫說,“空房子裏怎麽會有人接電話?會不會是你家裏人今晚到那房子裏去了,沒有告訴你?”


    “我爸媽都出國了,家裏隻有我一個人,那房子的鑰匙,也隻有我一個人有。”


    “那……會不會是你撥錯號碼了?”老甫問。


    楊薇雙手顫抖著打開手機,調到“已撥電話”這一項,仔細看了看,搖搖頭:“沒有錯,就是這個號碼。”


    老甫說:“那你重新撥一次試試。”


    “我不敢,不敢……”楊薇驚恐得渾身發抖,拉住樊一帆的手說,“一帆,要不然,你陪我去一趟那房子看看吧。”


    樊一帆一把甩開她的手,聲音很大地喊:“別找我!我膽子小!”


    楊薇咬咬牙說:“好吧,那我自己去!”


    “大半夜的,你自己一個人去那房子裏,不管有沒有事,都不好。”老甫說,“這樣吧,你和一帆今晚在這裏住下,明天一早,我和夏流陪著你們過去看個究竟……”


    “不!我現在就去!”楊薇把頭一甩,匆匆地走出了屋子,腳步聲在樓道裏一連串地響起,聲音中帶著一種惡狠狠的決絕。


    老甫站在窗前,掀開窗簾,看著樓下,隻見楊薇騎著紅色女式山地車迅速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他轉身對樊一帆說:“她好像很生你的氣……”


    “我他媽的才不管呢!”樊一帆瞪著金魚眼,“我喜歡玩兒,但不喜歡玩命。”


    夏流的手又開始在褲襠裏忙活起來,半天,他把指頭放到鼻子下麵嗅了嗅,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說:“對了,一帆,楊薇說她家那棟房子在望月園附近?我怎麽記得,好像阿累的家也在那裏,是不是叫疊翠小區……”


    “你丫閉嘴!”樊一帆尖叫一聲,“操!”


    疊翠小區位於望月園公園的北邊,由幾棟牆體為翠綠色的居民樓組成。白天遠遠看上去像一片密匝匝的防護林,頗為賞心悅目,但是到了晚上,幽幽路燈的燈光之下,頓時變成了陰森森的暗綠色,好像渾身布滿苔蘚的古老城牆。


    這天晚上大約9點鍾,也就是老甫家的“恐怖座譚”開始之前一個小時,一個人走進了疊翠小區。他繞著幾棟樓轉了好幾圈,才鑽進了一個黑黢黢的單元門,使勁一跺腳,樓道的燈亮了。他走上二樓,按響了一扇防盜門上的門鈴,丁零丁零,裏麵立刻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來啦來啦!”緊接著門開了。開門的是個年輕的短發姑娘,上身穿著黑白橫條紋的襯衫,下身一條黑色牛仔褲,圓圓的臉蛋上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轉,靈光乍現。


    姑娘看著門口站著的這個人:淺黃色的頭發和胡子,嘴巴很大,嘴唇很厚,小小的眯縫眼兒,她不禁有點發愣:“你找誰?”


    “請問蔻子在嗎?”眯縫眼兒有點拿不定主意,“我是《法製時報》的……”


    “啊?”姑娘一驚,“我就是蔻子,是我找的你們記者部主任。可是,據我所知,你應該是個女的才對啊……算了,你先進來吧。”


    眯縫眼兒在玄關換了拖鞋,走進了屋子,聞到一股有點兒發酸的黴味。由於天花板上的吸頂燈發黑而顯得異常昏暗的客廳裏麵,除蔻子外還有幾個人。


    蔻子逐一給他介紹:一位年齡在40歲上下、身穿黑色長裙、手裏捧著一本書的女士姓孫,長長的臉上,眉眼很漂亮,看得出年輕時一定是個美女;她身邊那個胸脯很癟、長得一點也不像她的是她的女兒,叫王雲舒;還有一個名叫小萌的姑娘,皮膚有點黑,臉上一抹鄉村紅,服裝很樸素,一望即知是這家的保姆。兩個男子看上去都20出頭:左邊的叫劉新宇,眉清目秀,舉手投足猶如揮毫作畫,格外的舒展和灑脫;右邊戴眼鏡的、闊鼻方口的叫武旭,感覺很木訥。還有一個瘦小的,穿著米黃色短褲,襯衫上繪著hellokitty的小女孩叫雪兒,此刻畏縮在沙發的一角,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


    還有一個人,是個看上去六七十歲模樣的老太太,鉛色的臉上刻滿了刀痕一樣的皺紋,白色、灰色和黑色糾結在一起的頭發,像野貓窩裏的一團雜毛,最可怖的是中間還禿了一塊,露出白堊似的頭皮。她坐在一張輪椅上,麵對著一麵掛在牆上的長鏡,不斷地伸出手抓著,抓著,仿佛要把鏡子中的自己揪出來似的。


    “好啦,該你介紹你自己啦!”蔻子在眯縫眼兒的後背上啪地一拍,打得他一個趔趄,逗得小萌抿嘴一笑。


    眯縫眼兒咳嗽了兩聲說:“我叫張偉,是《法製時報》的記者。你要找的那個姓郭的記者,案子破了以後,總編讓她去休假了,今天才剛剛迴來,有點事情來不了。所以我們主任派我過來,那起案子我也參與報道了,所以大致經過我也了解。”


    蔻子的臉上頓時現出失望的神情,不過她很想得開:“既然是這樣,你就講給我們聽聽吧。”


    蔻子是個偵探小說迷。一個月前發生在這座城市的係列命案,殘酷血腥,極端變態,迷霧重重,舉世震驚。雖然已經宣告偵破,但對其中的內情,社會上有不少稀奇古怪、真偽難辨的傳言。比如傳言說抓到的不是真兇,公安局迫於上麵的壓力,臨時找了個“頂包兒”的。因此,蔻子找到和她念同一所大學的師兄、《法製時報》的記者部主任,請他今晚派個參與報道這件奇案的記者來,“最好是那位姓郭的女記者”,給她和朋友們講一講破案的經過,誰知派來的竟是張偉,不過“麻雀再小也是塊兒肉,隻能先將就著吃了”——她心裏嘀咕著。


    至於張偉,今天來到這裏,真的是哭笑不得。在那一係列命案中,他起到的作用隻能用“火上澆油”四個字來形容,他無意中成了事態不斷惡化的“推手”。事後,他好長一段時間抬不起頭來,在報社裏瘟頭瘟腦的,再也沒有了從前的張狂。


    “小張,你去一趟吧,給他們講講前後經過。反正除了小郭,咱們報社最了解這起案子‘內情’的就數你了。”記者部主任跟他說這話時,眼中閃過一絲嘲諷。


    去就去!有什麽了不起的!張偉咬咬牙,從前的張狂氣焰又迴來了,因此按照記者部主任給的地址找上門來了。


    蔻子搬來一個圓柱形的小紅皮墩兒,他一屁股坐在上麵,大嘴一張就把案子的前後經過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虧得這小子口才好,口若懸河間,把眾人聽得驚心動魄,目瞪口呆。當然,他一個字也沒有提自己那點兒糗事兒,反而把自己在案件偵破中的作用吹得天花亂墜,以至他一語住了,連連擦著嘴角泛起的白沫時,蔻子悠然神往地說:“敢情這個案子是你偵破的啊?可是我看你們報紙的報道,好像說兇手是被一位姓林的超級帥哥警官抓住的啊?”


    “我們分工不同。”張偉一臉嚴肅地說,“我負責動腦,他負責動手。郭記者寫報道的時候,我對她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要吹噓我,畢竟咱是記者,不能搶了刑警同誌的風頭,你們說對不對?”


    張偉的形象在一屋人的眼中頓時高大起來,每一撮兒發尖上都閃著光。蔻子猛地想起了什麽:“小萌,去,給張記者倒杯果汁,瞧他講得口幹舌燥的,給我們也每人都來一杯。”


    “好的。”小萌向廚房走去。


    “這孩子笨手笨腳的,我去幫幫她的忙。”孫女士微笑著站起身,跟在小萌的身後,一起進了廚房。片刻,她倆每人托著一個粉紅色的塑料茶盤迴來了,把茶盤上裝有果汁的紙杯分給每個人,自己也取了一杯,慢慢地喝。


    突然,響起了一陣哭聲。


    哭聲像是嬰兒從午睡中醒來找不到媽媽的xx頭而發出的,很淒然,很原始,很不著邊際,也很讓人心亂。張偉循著哭聲望去,看到坐在輪椅上的那個老太太,咧著一張嘴,滿臉濕漉漉的。張偉這時才發現,她灰色的上衣領子和第一個扣子附近都亮晶晶的,顯然是經常被鼻涕和眼淚打濕的緣故。


    她的手還在伸向鏡子,一抓一抓的,好像嬰兒在努力去抓一個奶瓶。


    張偉發現,聽到老太太的哭聲之後,客廳中的人們表情各異:王雲舒皺起眉頭顯得十分厭煩,雪兒有些害怕,把身子盡力向沙發裏麵畏縮,武旭依舊一臉木然,劉新宇垂下頭仿佛在靜靜等待哭聲終結的那一刻,蔻子似乎很難過,孫女士連聲催促小萌快給老太太把臉擦幹淨,小萌用搭在輪椅背上的一塊毛巾在老太太的臉上隨便胡嚕了兩把,然後把她推到與客廳相連的陽台的角落裏,讓她麵對窗外的望月園公園。老太太抽泣了幾聲,漸漸地沉默了。


    客廳裏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張偉忍受不了寂靜的壓力,不禁問道:“這位老人家是……”


    “什麽老人家?”孫女士嗔怪道,“她是我的姐姐,雲舒的大姨。”


    “啊?”張偉很驚訝,“可是看上去,您很年輕啊。”


    孫女士笑了,兩隻雪白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大腿上,眼角泛起的魚尾紋在一瞬間暴露了她的真實年齡:“我姐姐比我顯老,但其實也就50出頭。”


    “哦。”張偉想問,又不知道該不該問,猶豫了片刻,還是問了,“她……精神好像不大好?”


    “是啊。她的身體本來就一直不好,兒子不久前又病死了,從那以後,她的精神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孫女士歎了口氣,“她才是這套房子的主人,小萌一直在她身邊照顧她。雲舒和這幾個年輕人是她兒子生前的好朋友,以前常常在一起玩的。最小的那個雪兒才上初中,是我那個去世的外甥生前的網友,家在外地,因為要去美國治病,所以到本市坐飛機,中午才過來,今晚就住在這裏了……”


    雪兒低著頭,纖細的手指不停地揪著短褲的褲腳。


    張偉不知道該怎麽表示好,一邊齜牙咧嘴,一邊不停地點頭,仿佛很痛苦地讚同著什麽似的。


    “表哥已經死了,我原本不想再講他的壞話,可我還是忍不住要說。”王雲舒扶了扶好像格外沉重的眼鏡,憤憤地說,本來就長的臉(這大概是她唯一繼承了母親相貌的地方)吊成了豬腰子形,“他實在是太糊塗了,到最後全都便宜了外人……”


    “雲舒,這不是你該說的話。”孫女士教訓了女兒一句,轉過頭叮囑小萌:“你今後別老把她放在鏡子前麵,每次照著照著鏡子,她都會又哭又鬧的……”


    “怪怪的。”小萌嘟囔著,“也不知道那鏡子怎麽惹到她了。”


    “也許,是她想起了阿累哥吧,他生前不也是很喜歡收集各種鏡子嗎?”蔻子說。


    劉新宇長歎一聲:“阿累死得太早了……我這次從唿和浩特迴來,又搞到了幾麵銅鏡,要是阿累還在世,今晚我們又能鑒賞個通宵了。”


    “我就納悶了,你們怎麽對那些銅鏡那麽著迷?”王雲舒有些不屑,“我看不過是一些生鏽的銅塊兒。”


    “在絕大多數人看來,也許普天下的鏡子都沒有什麽意思,隻是一些普普通通的把三度空間壓縮為二度平麵的物理反射板,用來裝飾屋子、化妝或照照臉上有沒有長青春痘。”劉新宇平靜地說,“但事實上,鏡子是我們生活中最矛盾、最複雜、最有誘惑力和魔性的東西:有了鏡子才能看清楚自己真正的外貌和形象,建立起自我的意識,但鏡子中的我們又不是真正意義的‘原樣’,而是一個十分相似又略有區別的影像。鏡子清晰地反映出我們的外表,但就是最清晰的鏡子也不能反映出我們的內心。照著鏡子美化自己的人,往往也在借助鏡子隱藏真實的自我,在某種意義上變得越來越醜陋。你可以用它來自欺欺人,凹麵鏡能讓人的身材在一秒鍾達到任何減肥茶都望塵莫及的效果;你也可以用它來發掘真相,一麵平整的鏡子所顯示的,一萬句謊言都掩飾不住……”


    “老劉,你又開始‘深邃’了。”蔻子笑嘻嘻地說。


    劉新宇淡淡一笑:“並不是什麽深邃,隻是一些實話而已。今天是阿累去世後,咱們這些朋友第一次聚會,也算是為了懷念他吧,咱們就來聊聊他最喜歡研究的鏡子吧——說起鏡子,諸位在第一時間都能想到什麽?”


    “恐怖片!”蔻子嘴快,第一個發言,“《午夜兇鈴》裏麵,山村誌津子對著鏡子梳頭的畫麵,特別的詭異;還有《鬼娃娃花子》裏麵,那個女學生在廁所裏洗手時抬起頭,看見了鏡子中照出黑糊糊的鬼影;還有《閃靈》,傑克和一個裸女擁抱在一起,突然從鏡子中看見她的後背上長滿了綠色的爛瘡,哎呀,說得我一身汗毛都豎起來了。可是要說最最嚇人的,還是《古鏡怪談》裏林心如演的那個女的,對著鏡子晃悠脖子,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哢嚓!腦袋突然掉了下來,脖子上的斷骨還血淋淋地立著呢。”


    孫女士揮了揮手:“行啦,別說了,太嚇人了!”接著,微笑著問雪兒,“雪兒。說說看,你想起了什麽和鏡子有關的事?”


    雪兒低著頭,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愛麗絲鏡中奇遇記》裏邊,愛麗絲走進一麵鏡子,裏麵什麽都是顛倒的……”


    “真是個長不大的孩子。”王雲舒不耐煩地說,“要說鏡子,我第一個想到的肯定是annasui,versace和chanel的化妝鏡也很不錯,咱們國產的梵聖也說得過去,還是周海媚代言的呢。”


    “老武,你呢?”劉新宇問武旭。


    武旭說:“以前聽過一個古代笑話。有個沒見過鏡子的女人買了麵鏡子帶迴家,丈夫看了認為鏡子裏的男人是老婆的奸夫,老婆看了認為鏡子裏的女人是丈夫的情人,夫妻兩人於是大打出手——”


    半天沒有下文,劉新宇問:“你講完了?”


    “完了。”武旭說。


    真是泥人隻講土性話。武旭一向是個沒趣的人,講出的笑話也像白開水一樣,絲毫引不起人發笑。大家都不禁打起了哈欠,尤其是雪兒,竟然坐在沙發裏一下一下地“磕頭”,眼皮都睜不開了。


    “雪兒,你很困嗎?”孫女士關心地問。


    雪兒想說什麽,但是還沒等她說出來,腦袋一耷拉,軟軟地倒在了沙發上。


    “她太困了,睡著了。”孫女士站起身,對小萌說,“跟我一起把她架到客房裏,讓她好好睡一覺吧。”


    從客房出來,小萌走在前麵。孫女士才把門帶上,就聽見客廳裏蔻子在唧唧喳喳:“你們講的那些都忒沒勁了,我給你們講一嚇人的。從前,有一女的,特別特別壞,想把她的丈夫弄死,怎麽弄呢?她的閨密給她出了個壞主意。在一個寒冬臘月的夜晚,北風吹得唿唿唿唿的,女的把丈夫帶到湖邊的樹林裏,說想單獨走一走,讓丈夫在樹林裏等她,然後她和閨密一起把一塊大石頭扔到結冰的湖麵上,撲通一聲,女人躲在岸邊的一棵大樹後麵大喊‘救命啊!’丈夫聞聲從樹林裏跑出來,一看湖麵破了個大口子,想也沒想就跳了下去,要救那女的,根本找不到,浮上水麵想換口氣,女的把一塊大石頭砸在他的腦袋上,丈夫沉到湖底死了。屍體被發現的時候,警方認定是他失足掉進冰窟窿裏的,屬於意外死亡。這下子,女的不僅沒事,還得到了丈夫的一大筆家產。為了感謝閨密,她把丈夫珍藏的一麵寶鏡贈給了閨密。”


    屋子裏非常安靜。張偉突然有一種感覺:這客廳裏的每個人都屏住了唿吸,在聽蔻子講的故事。


    “沒想到第二天閨密就死了,自殺,胸口上插著一把刀。女的參加完閨密的葬禮,把那麵寶鏡又拿迴了家。當天夜裏,她睡不著,突然聽見屋子裏傳來丈夫的哀叫聲‘我凍僵了,我凍僵了——’女的嚇壞了,到廚房拿了把刀滿屋子找聲音的源頭,什麽都沒發現,那恐怖的聲音卻越來越大,女的無意中站在寶鏡前,往裏麵看了一眼,嚇得她差點癱了,你們猜怎麽著?”


    “你就別賣關子了。”王雲舒扶了扶眼鏡,焦急地催促道,“快點往下講。”


    蔻子眨了眨眼:“鏡子裏麵——什麽都沒有!”


    “啊?”不約而同地,滿客廳的人都一聲驚唿。


    “女的把那麵鏡子劈裏啪啦砸了個粉碎,不知怎麽的,碎鏡片掉地上一塊,屋子裏的燈管就爆炸一根。女的瘋了一樣想往外麵衝,可是門怎麽也打不開,而一個朦朦朧朧的黑色鬼影一步步向她逼近,女的大吼一聲用刀刺向那個鬼影,誰知那刀尖竟刺進了她自己的心髒,就這麽死翹翹了。我講完了。”


    客廳裏久久地陷入了沉寂,人們麵麵相覷,又都把頭低下,仿佛織毛衣的女人在收針的時候,突然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掉了一針,心中懊惱,盤算著又要拆迴去多少。好半天,一直倚靠著沙發站立的孫女士低聲說:“這故事確實很嚇人……不過,似乎有所指。蔻子,是你自己編出來的嗎?”


    “不是。”蔻子搖搖頭,“前兩天我碰上小青,她講給我聽的。那個老甫又要召開‘恐怖座譚’了,她準備把這個故事帶到老甫家,好好嚇嚇樊一帆。”


    “該!”王雲舒把頭一甩,“是該好好教訓一下那個樊一帆,嚇死她!”


    “小青……”武旭猶豫了一下,好似不經意地問,“她現在還好嗎?”


    “還是老樣子啦。”蔻子說,“就是把頭發留得好長,總是垂下遮著右半邊臉。”


    “為什麽?”武旭問。


    “聽說是某次‘恐怖座譚’上,樊一帆用楊薇教她的故事贏了,把一個火力鈕強弱調反了的打火機給小青,讓她用火燎一下右太陽穴。小青不知道裏麵有鬼,哢的一下,火焰躥起老高,把她燒傷了,那以後她就留起了長發,遮住傷疤……”


    武旭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氣,沒有再說話。


    “樊一帆不得好死!”王雲舒說,“不過,小青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不然跟著他們那群爛人混個什麽勁?話說迴來,蔻子你講的這個故事還真挺嚇人的。你說,那麵鏡子裏為什麽照不出人呢?是不是鏡麵太髒了?”


    “哎呀,這就是小青瞎編的一個故事,你別較真啊。”蔻子撅著嘴說,“天底下哪裏有鏡子殺人的事情?”


    “誰說沒有?”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仿佛猛地拽開了冰箱的門,所有人的身子不由得一哆嗦,連客廳天花板上的燈管也微微一顫,光芒比剛才又昏暗了幾分。


    劉新宇看著眼前這目瞪口呆的一群人,歉意地一笑:“對不起,我給大家講一講曆史上真實發生過的‘鏡子殺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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