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輪流講一個恐怖的故事,或者做一件恐怖的事情,誰如果能把其他人嚇得離席——上洗手間不算——或者要求不要再講下去了,誰就是勝利者。


    整起恐怖事件,是從幾個年輕人的一場無聊的遊戲開始的。


    “我覺得我就像……就像一顆泡在醋裏的牙。”


    黑黢黢的房間裏沒有開燈,發出軟綿綿的聲音的,是坐在沙發上的一個穿著黑背心黑短褲的胖子,他把兩條多毛的粗腿劈開,分別搭在深藍色真皮沙發的兩邊扶手上,手在褲襠裏不停地搔抓著什麽,還時不時地把手指頭伸到鼻子底下聞一聞,然後接著搔抓。


    “你真惡心,真的!”一個坐在窗邊的麵色蒼白的女人說,她那濃密的長發猶如瀑布,從右半邊臉垂下,遮蓋住了右眼,右手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根已經吸得很短的香煙。當煙霧嫋嫋地飄過她的眼際時,她本來就茫然的眼神,顯得更加迷茫了。


    胖子得意地笑了,嘿嘿的,似乎在女人的謾罵中得到了一種獨特的快感,手在褲襠裏搔抓得更快了,還有意加重了手背和褲衩的摩擦力度,房間裏響起了很猥褻的噝啦噝啦聲。


    女人把煙頭狠狠地在窗台上一按:“老甫,你他媽的到底管不管?!”


    一個坐在書桌前的男人抬起頭來,他的臉很扁很平,塌塌的鼻梁骨像被誰踩過一腳似的,不過,整張麵孔中最有特點的,還是他的眉毛。眉毛太濃的緣故,顯得格外沉重,壓得眼皮總是耷拉著,所以每當他看東西時,目光總是先要刺破什麽似的由下向上挑起,活像兩道屠宰場掛豬肉的鐵鉤子,兇狠而陰險。


    “夏流,差不多就行了。”現在,他就用這鐵鉤子似的目光看了胖子一眼,盡管胖子的身材比他高大粗壯得多,但手還是不由得停止了動作。


    “這不是實在閑得沒事嗎?”名叫夏流的胖子嘟囔了一句,“隻好搓點泥巴玩兒。”他一麵說一麵把已經搓好的一個泥球捏在指頭間看了又看,然後習慣性地放到鼻子下麵嗅了嗅。


    “樊一帆和周宇宙到底什麽時候來?”那個女人煩躁地說,“約好了晚上9點半,現在已經9點50分了。我把話說在前麵,10點鍾一到,我立刻就走人,誰也攔不住!”


    “小青。”老甫說,“耐心點兒,再等一等,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大家一起找樂兒。”


    “我沒覺得有什麽樂兒!”小青狠狠地頂了他一句。


    房間裏沉默了,隻有空調的嗚嗚聲。胖子夏流很有耐心地把從褲襠裏搓出的泥團捏碎後再捏合,分成好幾個小黑粒,捧在掌心裏,視為寶貝似的。


    8月中旬的這個夏夜,異常悶熱。小青從窗口向外望去,天黑得像在墨汁裏泡過。街道上沒有人,幾棵小樹的枝葉都垂頭喪氣地耷拉著,遠遠看去仿佛是醫務室裏的人體骨骼模型。一條野狗在昏黃的路燈下繞著圈追逐自己的影子,最後失望地停住了,吐出長長的舌頭。


    它的舌頭可真紅,紅得……紅得像剛剛舔過血似的。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古怪的念頭突然從小青的腦海裏浮了出來。


    該死,難道還沒開始,我就先進入狀態了?莫非真的像老甫那次給我算命說的,我上輩子是個盜墓的,所以才對恐怖離奇的事情有難以割舍的迷戀?不可能!去他的吧!這是最後一次了,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我今天來到這裏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要給那個該死的家夥一點顏色看看……


    這時,樓道裏傳來一陣輕浮的狂笑:“沒錯,就是這家,這迴我肯定不會認錯了!”


    門開了,兩個人幾乎是並肩走了進來。隱約可以看出,右邊的女人嘴唇很厚,微微外凸的金魚眼上架著一副框架眼鏡,本來就高高的顴骨,由於笑得過分的緣故,臉蛋鼓起,活像在皮膚下麵分別塞了一個乒乓球。她很起勁地挽著左邊的男人。男人皺著眉頭,把被她挽住的胳膊掙了幾下,掙不脫,臉上頓時浮現出一副很不情願但是又很無奈的表情。


    盡管不想,但小青的目光還是不自覺地轉移到了那個男人的身上。


    濃眉大眼,鼻梁如雕刻一般完美,性感的嘴唇,襯衫下隨著唿吸起伏的發達胸肌,像nsk的軸承一樣堅實的腰部,被牛仔褲繃得有些隆起的臀部——這是個完美的運動型男孩!


    “我操!”剛進來的女人對著迎上來的老甫說,“瞧你丫住這地方,我每次來都走錯。剛才進了旁邊的單元,敲開一家門,一糟老頭子開的門,提著褲子,估計正拉屎呢……”她一邊說一邊狂笑,幾乎說不下去了。


    老甫笑了笑:“一帆,我說你和宇宙怎麽這麽晚才來,原來是走錯門了。”他把大門關上。


    “真他媽的黑!”樊一帆說,“還有,你丫又好幾天不打掃衛生了吧,臭烘烘的。”


    “這不是提前醞釀氣氛嘛!”老甫對著裏屋嚷了一聲:“夏流,把蠟燭點上吧!”


    胖子很不情願地把兩條腿從沙發扶手上挪了下來,整個腳掌壓在地上,手扶住膝蓋,腰使勁向上拔,“哎喲”一聲,肉大身沉的緣故,居然沒站起來。他不由得生氣地低聲咒罵著。


    哢嚓!


    小青的大拇指在繪著半扇蝴蝶翅膀的藍冰打火機上一撥,火苗騰起,點燃了圓桌上一根粗粗的白色蠟燭。


    屋子裏頓時亮起了微弱的光芒,每個人的臉上都像患了肝病似的,籠罩著晦氣的土黃色,他們的舉手投足,都在天花板和牆上晃動起紛亂的影子,影子的邊緣是透明的,像被剝好後掛起的一張張皮。唯有地板顯得更加黑暗了,10條小腿猶如被淹沒在汙泥之中。


    “開始嗎?”老甫問。


    “再等等……”樊一帆從褲兜裏掏出手機看了看,“我約了楊薇,她還沒有來。”


    小青立刻向門口走去:“那就恕不奉陪了,我事兒多著呢,沒時間等了又等。我可不像某些人,要是沒了傀儡師,連胳膊腿兒都不知道怎麽動彈。”


    樊一帆大怒:“你丫說誰呢?”


    老甫連忙打圓場:“一帆你別生氣,小青你也別那麽多牢騷,咱們現在就開始,現在就開始——”


    “不行!”樊一帆攔腰斬斷了他的話,“我說等,就得等!老甫你最好別惹我不高興!”


    老甫挑了挑眼皮,不再說話。


    這時,胖子夏流總算把身體從沙發中拔了出來,一邊唿哧唿哧地喘著氣,一邊嘿嘿地笑道:“都是哥們兒,紅什麽臉啊,看在我的麵子上,就算了吧!”說著給樊一帆倒了一杯可樂,端到她麵前,“帆妹,你消消氣。”


    樊一帆接過紙杯,杯沿貼到嘴唇的一刹那,突然停住了。她冷笑一聲,把紙杯遞還給夏流:“這杯,你先喝。”


    夏流一愣:“你喝你的,我……我再倒一杯就是了。”


    “不行!”樊一帆橫眉怒目地把手中的紙杯端到夏流的唇邊,“你就喝這杯,馬上喝下去!”見夏流還在支吾,她手腕一甩,一杯可樂全潑到了他的臉上,順著下巴流淌,“操你媽的!以為我不知道?你丫又把你身上搓下來的泥團兒扔在裏麵給我喝!瞧你丫那副惡心樣子,豬頭豬腦的,就他媽的名字取得好!”


    夏流的麵皮頓時漲成了紫色。這胖子人如其名,天生隻對下流的事情感興趣,樂此不疲。早在上小學時,他就熱衷於把身上的汙泥搓下來揉成團兒,下在女同學的飲料裏,到底有什麽用,不知道。反正每每看到異性喝下自己的穢物,總能令他異常興奮。


    老甫見夏流兩個拳頭越攥越緊,連連給他使眼色,夏流才勉強把胸中一口惡氣咽了下去。


    就在這時,掛在牆上的可視電話響了,老甫一接聽,屏幕上就出現一個又瘦又矮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模糊,像泡在麵湯裏似的。


    樊一帆搶過電話:“薇薇,你怎麽才來,我下去接你,你自行車鎖好了吧?”


    “我自己上去吧。”可視電話裏傳來低沉而陰鬱的聲音,然後電話就掛上了。


    片刻,門開了,燭光不禁一曳,一個女人像幽靈一樣飄了進來。


    昏暗中,依稀可見她瘦削的臉上塗了厚厚的脂粉,口紅塗得太濃的緣故,嘴巴活像被割開的一道已經凝血的傷口,披散的頭發上似乎掛滿了風塵,一條黑色筒裙套在身上,左胸上戴著一款dior的水鑽胸花,看上去有一種很妖豔的感覺。


    在場的人當中,夏流和小青見過楊薇。夏流朝楊薇打了個招唿,楊薇點了點頭。小青卻一屁股坐在圓桌邊的一把椅子上,又點了一根煙,仰著頭慢慢地抽,仿佛根本就沒看見楊薇似的。


    楊薇冷冷地看著她,也點了一根煙。


    “大家坐,大家坐。”作為主人的老甫招唿每個人圍著圓桌坐下,“今天晚上是咱們‘恐怖座譚’的第6次聚會,楊薇以前沒有參加過,我就給你講一講我們的遊戲規則吧。其實也很簡單:等會兒我把蠟燭吹滅,每個人輪流講一個恐怖的故事,或者做一件恐怖的事情,誰如果能把其他人嚇得離席——上洗手間不算——或者要求不要再講下去了,誰就是勝利者。勝利者的獎勵是,他可以提議在場的任何一個人做一件恐怖的事情……”


    “比如?”楊薇問。


    “比如這個。”一直沉默的小青突然說話了,她撩起了遮住右臉的長發。


    太陽穴以上的皮膚竟是一片可怖的紫紅色疤痕!


    楊薇的身子不由得向後一縮。


    “說起來還要謝謝你呢,那次,據說是你教給一帆的故事,她講得連老甫都嚇得跳起來了。”小青咬牙切齒地說,“然後一帆的提議是用她的打火機燎一下我的右太陽穴,起先我不同意,後來她把打火機給我,讓我自己燎,我把火力鈕調到最小,誰知打火機是做過手腳的,火力鈕強弱是反的,結果我就被燒傷成了這副鬼模樣……”


    樊一帆笑出了聲。


    老甫忙不迭地說:“那隻是一次偶然的事故……一帆經常贏,不是還讓我從三樓陽台上跳下去嗎?多虧下麵是草坪……總之,楊薇,贏家的提議,被提議者必須完成。”


    “另外我還要強調一點。”老甫說,“假如你講了一個故事,把一帆嚇得跳起來了。我也講了一個,也把一帆嚇得跳起來了——算誰贏呢?算平手,兩個人接著講,看誰嚇到的人多,誰就是最後的贏家。”


    楊薇吐了個很圓很圓的煙圈,然後把煙頭扔在地上,腳狠狠一踩:“那還等什麽?開始吧!”


    一刹那,她的目光和小青的目光像兩把同時擲出的尖刀,刀尖硬生生地撞在了一起,一樣的冰冷,一樣的尖銳,一樣的殘忍,甚至包含著一樣的意思——如果我贏了,你就死定了!


    老甫關上門,把厚重的窗簾也嘩啦啦地拉上,小小的房間頓時成了一個不透風的密室。然後,他迴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所有的人都閉上眼睛,胳膊肘支在冰涼的桌子上,把兩隻手抱成一個拳頭,頂住下巴,沉默不語。這是每次“恐怖座譚”開始前的固定儀式,用意是集中精力,召喚出內心的“魔性”。


    牆上的影子也凝固住了,但仔細看,隨著燭光的搖曳,影子的邊緣還是有些微微地顫抖,像剛剛端上餐桌的六塊肉皮凍。


    不知沉默了多久,老甫睜開眼,鼓起腮幫子,噗地一吹,燭火痛苦地顫抖了一下,就被撕裂了一般熄滅了,影子隨著火光一起化成一縷味道酸酸的青煙,在半空中漸漸飄散。


    睜開眼,黑暗。似乎還能看到殘存的最後一縷煙,那是燭光的骨灰——幾乎每個人的心中都浮起一絲不可名狀的墜落感。


    第一個講的是夏流。胖子先是嘿嘿幹笑了兩聲,然後摳著臭烘烘的腳丫子說:“我講的這個簡單,但是是真事兒。聽說老早以前有那麽一批人,給擱到甘肅一溝裏邊去了,找不到吃的,大冬天的,怎麽辦啊?最後一個個餓死了,隻有幾個活下來的,你們猜,他們是怎麽活下來的?”


    “這還用說?”樊一帆撇了撇嘴,“吃人肉唄,在鍋裏煮,或者燒烤,味道應該不錯吧。你們誰吃過?”


    夏流說:“你隻說對了一半,剛開始吃人肉,人肉吃光了怎麽辦?”


    樊一帆說:“那就互相殺!誰死了就吃誰——你丫能不能別摳腳了?”


    夏流把腳放下:“都餓成劈柴了,誰殺得了誰啊?你再猜。”


    “猜不出!”樊一帆不耐煩地說,“你丫就別賣關子了,直接說吧。”


    “他們吃完了人,然後把骨頭風幹了,用刀一點點刮骨頭麵兒衝水喝。”說到這裏,夏流哈哈大笑起來,“你們說好玩不好玩?”


    大部分人的喉嚨都咕嚕一聲,唯獨樊一帆笑了:“不錯啊,還能補鈣呢!”


    老甫說:“咱們下麵講的故事,還是要把重點放在恐怖上。要是比惡心,就不用了,準保胖子拿第一。”


    大家一致表示讚同。


    第二個講的是周宇宙。健美的小夥子,聲音卻有些尖細,這時刻意壓低了音量說話,顯得很古怪:“有一年,美國南極科學考察站留下了兩個人過冬,一個叫湯姆,一個叫傑森。他倆平時就是很好的朋友。科考站有的是糧食和水,他倆除了保養科學儀器,平時就聊天下棋,晚上睡在一個小屋裏,日子過得倒也不錯。


    “但是有一天,傑森突然病倒了,而且病得越來越重,眼看就不行了。臨死前,他抓住湯姆的手說,自己不想長眠在這南極大陸的冰天雪地裏,請湯姆發誓一定不要就地掩埋自己,要把自己的屍體帶迴美國去。湯姆答應了。


    “傑森死了,湯姆非常難過,但屍體總這麽放著不是辦法。湯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先埋到冰雪裏,等春天考察隊迴來了再挖出帶迴國去比較妥當。於是湯姆拿了鏟子,把傑森的屍體背到考察站不遠處的一個小丘陵上,埋在雪裏了。


    “這天晚上,湯姆獨自一人待在小屋裏,聽著窗外暴風雪的唿嘯聲,想想剛剛去世的朋友生前的音容,感到格外孤寂,便早早地熄了燈,躺下睡了。


    “第二天一早,湯姆醒來,窗戶上結著厚厚的冰花。他懶洋洋地坐起,突然,整個人都僵住了!”周宇宙陡然提高了音量,“因為他發現,昨天已經被埋在冰雪中的傑森的屍體,此時此刻,就躺在對麵的床鋪上!”


    圍著桌子坐的人們,身子都是一顫!


    “湯姆想不明白,傑森的屍體是怎麽進了屋子的。方圓幾百裏冰天雪地,根本不可能有其他人,而且房門是反鎖的。他感到非常非常恐懼,但是又沒有別的辦法,就把傑森的屍體又埋了迴去。誰知第二天早晨一覺醒來,傑森的屍體居然又躺在了對麵的床鋪上。


    “湯姆嚇壞了,他仔細檢查了傑森的屍體,沒錯,死得透透的了。他又拿著槍圍著科考站巡查,想看看還有沒有別的人,結果連隻企鵝都沒發現。他困惑不解,瞪著傑森的屍體看了一天,隻好把僵硬的屍體又埋了迴去——這次他特意把原來的坑挖得更深了些。迴到房間,湯姆反鎖好門,把桌子推到門前堵住,抱著上了膛的槍,靠在牆角打盹。


    “外麵是風雪聲,唿唿唿唿——點著油燈的小屋,不知道什麽時候,燈熄滅了,一片黑暗……”


    房間裏寂靜無聲。每個人都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仿佛畏縮在茫茫雪原中的小屋裏,驚恐地等待著那扇鎖得嚴嚴實實的門,再次被傑森的屍體推開……


    “第二天早晨,湯姆睜開眼睛,看見門依舊反鎖著,桌子依然頂著門,而傑森的床上空蕩蕩的,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站了起來。然後,他看見自己的床上,躺著傑森的屍體……”


    “我的天哪!”小青忍不住輕輕地叫了一聲。


    周宇宙接著說:“湯姆渾身發抖,慘叫一聲,朝傑森的屍體連開數槍,乒乒乒,屍體被打得稀爛,然後湯姆把槍口塞進自己嘴裏,扣動扳機,隻聽乒的一聲……”


    乒!


    一聲巨響!


    響聲近在咫尺。黑暗中的人們,本來就像坐在太平間裏,等待著未知的恐怖,這突然爆發出的“槍聲”嚇得他們心驚肉跳,小青和楊薇幾乎是同一秒鍾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怎麽啦?怎麽啦?”


    還是老甫比較沉著:“快把蠟燭點上!快!”


    小青想掏出打火機,顫抖的手在褲子上摩挲了半天,竟然一直伸不進褲兜。


    終於,抓住打火機了,點燃燭芯,火光在黑暗中重新閃亮的一刻,所有人都閉上眼,不忍看到真實發生的一幕,但是當視線像蝸牛伸出觸角一般慢慢從眼皮間探出,掃視了一遍昏黃的光暈中的每個人時,又不由得全都愣住了。


    一切都很正常,沒有人的胸口或者眉心有槍口和汩汩流出的鮮血。


    夏流張著嘴巴,肥碩的腮幫子神經性地抽搐著,像一塊剛剛被摔在案板上的後臀尖。


    撲哧一聲,周宇宙笑了起來。燭光一顫,他那英俊的眉眼頓時有些變形,仿佛是畢加索筆下彩色幾何圖形的堆積。他彎下腰,從實木地板上撿起了手機。


    “操你媽的,嚇死我了!”樊一帆推了一下他的胸口,手掌感覺到豐滿而有彈性的胸肌,不由得摩擦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原來你把手機扔地上嚇唬我們啊!”


    “有錢人啊,手機摔壞了也不在乎。”老甫說,聽不出他的口吻。他探了探身子,把蠟燭重新吹滅:“小周你把兩個人給嚇離了座位,算你厲害。”


    楊薇和小青慢慢地坐迴原位。小青有點不好意思:“故事講完了?好像還沒有結束啊……不過,已經夠嚇人的了。”


    周宇宙說:“我下麵要說的,才真的嚇人,那就是——這個故事是真實的。”


    “啊?”一片驚唿。


    周宇宙把故事講完:“第二年春天到了,美國南極科學考察隊迴到了科考站,發現房間裏的兩具死屍,十分震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在抽屜裏,他們找到了湯姆寫的日記,日記一直記到他自殺的前一天,其中寫到了傑森的死,也寫到了屍體一次次地從墓穴裏爬出……看著湯姆在日記上寫下的一行行歪歪斜斜的字,科考隊隊員們不由得毛骨悚然。他們對整個事件百思不得其解,將兩具屍體帶迴國安葬之後,科考隊隊長親自帶著這個謎團來到紐約,向頂級推理大師埃勒裏?奎因求教。埃勒裏?奎因看完湯姆的日記之後,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推測……”


    “等一下。”小青打斷了他的話,她似乎還在為剛才被嚇得跳離座位的事賭氣,“你能不能先別說出事情的真相?讓我先好好想一想。”


    周宇宙笑了笑:“好吧,你先想著,下一個輪到誰講了?”


    樊一帆嘟囔了一句:“討厭,吊人胃口嘛……”


    下一個輪到老甫講了。他慢條斯理地說:“有個大學生來到一個小城鎮,租到了一套很便宜的住宅。兩層小樓,隻住著母女兩個人。據母親說,他們家的男主人失蹤了,隻有上中學的女兒與自己相依為命,她讓大學生住在二樓女兒的房間裏,女兒搬到一樓和自己一起住。


    “大學生住下的第一天夜裏,睡不著,突然聽見隔壁有很淒涼的哭聲,還有低低的咒罵聲。他感到很奇怪。第二天夜裏,依然如此,他使勁敲了敲牆,才安靜下來。天亮後他跟女房東說了這個情況。女房東說不可能啊,你那房間的牆那邊是一條封閉的小巷,根本沒有人住。


    “大學生決定搞清楚是怎麽迴事,就繞到房子後麵,發現果然是高牆封閉的一條小巷,而且牆頭裝著鐵絲網,根本攀不上去。他很沮喪,正要放棄,突然出現了一個臉上有刀疤的人,迎麵攔住他,跟他說多年以前,這個小鎮上失蹤了三個小孩子,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有一天,他在大學生現在租住的房間裏留宿時,夜裏聽見了隔牆傳來哭聲和咒罵聲,他從牆上的窗口往下看去,發現封閉的小巷裏有三個血淋淋的鬼影子。等到早晨,鬼影子消失了,小巷的地上出現了一塊生鏽的鐵蓋子。刀疤臉懷疑三個小孩子的屍體就埋在鐵蓋子下麵……


    “這不是伊藤潤二的《鬼巷》裏麵的情節嗎?”樊一帆叫嚷了起來,“後來那個大學生來到巷子裏,在鐵蓋子下果然發現了屍體。原來都是女房東的女兒幹的,她不僅殺了她的同學,還殺了她的爸爸——我說的對不對?”


    老甫很掃興地幹笑了兩聲,不再講了。


    “真沒勁,以為你準備了這麽長時間能講出什麽嚇破膽的東西來呢,原來是個老掉牙的故事。”樊一帆不屑地說。


    其他人倒都鬆了口氣,中場休息一般,扭扭脖子,晃晃肩膀,讓繃得過緊以至於有些酸痛的肩頸和神經放鬆一下。周宇宙走到外屋打了個電話,聲音太小,聽不清他說什麽。老甫去洗手間的時候,正好看見他把翻蓋手機蓋上,啪的一聲,背景燈像綠頭蒼蠅被拍死一樣熄滅掉了。


    “沒摔壞吧?”老甫問。


    周宇宙沒有說話,是不是點頭或者搖頭了,老甫也沒看清楚。總之,兩人擦肩而過。


    老甫從洗手間出來,迴到裏屋,聽見樊一帆還在跟眾人埋怨他拿老故事糊弄大家,就笑著說:“一帆,有本事,你來個刺激的給我們見識見識。”


    “將我?我早就準備好了!”樊一帆摸黑走到外屋,從自己的提包裏拿出一摞紙杯,放在圓桌上,然後用起子打開一瓶啤酒,估摸著杯子大致的位置,咕咚咕咚地把每個杯子都斟滿,泡沫泛起又破滅的沙沙聲,不絕於耳,活像是把一盆水潑在了生石灰上。


    “我請大家做個遊戲,第一試試膽量,第二比比運氣。你們當我來真的可以,當我開玩笑也可以。”樊一帆指著紙杯,冷冷地說,“我在其中的一個紙杯裏下了微量的氰化鉀,這種毒藥據說口服10毫克就可能要人命,我下的量雖然比較少,不過估計也夠人在鬼門關上走一迴的了。當然,不排除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我根本沒有在紙杯裏放任何東西。不過,隻有喝完才能知道真相了。請大家每人挑一杯,等會兒一起喝下去,然後咱們拉起手,劇烈抖動身體,加速毒藥發作,看誰才是那個中毒的倒黴蛋。”


    “這個……”楊薇有些猶豫,“是不是不太好?”


    小青索性拒絕了:“咱們開‘恐怖座譚’,不是玩命,這種遊戲,你自己玩吧,我不參加。”


    黑暗中,綻開兩排白森森的牙齒,是樊一帆在獰笑:“我就知道你不敢玩。你什麽都爭不過我,沒完沒了地輸,到現在,居然連賭一把的勇氣都沒有。”


    小青一言不發,從6個紙杯中隨便拿過一個,放在自己的麵前。


    其他人一見,也先後拿了自己的一杯,不僅動作緩慢,還都不約而同地看了看別人的杯子。


    隻剩下一個紙杯了,圓桌上。


    樊一帆伸出胳膊,把這最後一個紙杯拿在手裏,高高舉起,用一種很誇張的悲壯腔調說:“讓我們為死神——幹杯!”一仰脖,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用略帶挑釁的目光盯著其他人。


    12隻手牽起來了。


    先是衣服摩擦的窸窣聲,然後是椅子嘎吱嘎吱作響……驟然,漆黑房間裏的六具身體觸電一般劇烈抖動起來,雖然誰也看不清誰的麵孔,但是都能從手指的緊緊勾連中,感受到彼此的肌肉、骨頭、關節和血管猶如被抻斷般痛苦。還有在搖擺中愈益紛亂的你的我的他的發絲,糾結成一團,攪動,攪動,一股無法言喻的詭異氣氛像潭底的腐肉,在攪動中時隱時現。誰中了毒?誰正在痛苦中掙紮?有人在唿哧唿哧地喘息,讓人想起老煙民那千瘡百孔的肺葉。夏流的嗓子眼裏發出一種極其尖細的呻吟,好像活塞從針管向外推出的空氣……


    突然,有人從手臂組成的圓圈中猛地掙脫出來,活像是氣球爆開時的破口,哐當一聲連人帶椅子,呈彈射狀,後仰著摔倒在地上。身子蜷曲,繃直,蜷曲,繃直……抽搐得像一根接連發射弓箭的弓弦。


    大聲地慘叫!


    “開燈!開燈!”是小青在叫。


    “不能開燈。”老甫說。


    “渾蛋,你瘋了?出人命了!”小青大喊著,跳起來把蠟燭點燃。


    燭光下,老甫神情平靜,夏流龐大的身軀縮成了一個球,周宇宙臉色有點蒼白,但這三個人都安坐在椅子上。地板上有兩個人,蹲著的是楊薇,懷裏抱著樊一帆——她已經不再抽搐了,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笑。


    “我也嚇得兩個人離開座位了。”樊一帆說,金魚眼瞪著小青,下嘴唇微微向上勾著。


    “卑鄙。”小青咬了咬牙說。


    老甫笑了:“我就知道一帆是嚇唬人玩兒。”


    楊薇扶起椅子。樊一帆從地上爬了起來,揉著屁股,慢慢坐下,瞪著周宇宙說:“你為什麽不關心我的死活?”


    “不是不關心。”周宇宙說,“我和老甫一樣,也猜到你可能是在演戲。”


    樊一帆冷笑了一聲。


    蠟燭被重新吹滅了。一時間,屋子裏像剛剛結束了廝殺的戰場,格外安靜。小青走到窗邊,拉開窗簾,不由得輕輕地“呀”了一聲。原來,外麵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下起了雨,雨絲雖細,卻將夜染得有些紛亂,仿佛在漆黑中還隱藏著什麽更加叵測的東西。


    “小青,小青……”老甫叫了她兩聲,她才迴過頭,眼神有些茫然,像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似的。


    “輪到你啦。”老甫說,“快迴來坐下吧。”


    “不用了。”小青把厚重的窗簾放下,靠在牆上,歪著腦袋,望著幾乎看不見的天花板,就這麽開始了夢囈似的講述:


    從前,有一個女人……女人有許多種,好的壞的美的醜的貴的賤的纖細的豐滿的清純的成熟的貞潔的放蕩的,但是這個女人,她不屬於上麵任何一種,她就是喜歡玩兒。她什麽都玩兒,過山車沙狐球老虎機psp撲克麻將感情,甚至性命,因為她沒別的事兒可幹——什麽?老甫你說這種女人現在滿街都是,嗯,那就滿街都是好了。


    有一次她碰上了一個男子,這男子很善良很忠厚,她想逗他玩玩,一來二去男子對她還真動了心。她見他家境很好,就嫁給了他。可結婚沒多久她就煩了,她的所有玩具都是過期就扔。但是怎麽才能甩掉丈夫呢?她一點辦法都想不出,因為她的所有心思都在怎麽能玩得開心上,除此以外她幾乎什麽本事都沒有。


    不過,她有一個非常有心計的閨密,這個閨密幾乎是她的謀士,在所有事情上都為她出謀劃策,仿佛是提著吊線的傀儡師一般。閨密得知了她的煩惱,給她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在一個寒冷的日子,深夜時分,這個女人把丈夫叫到了湖畔的一片樹林裏,告訴他,她覺得嫁給他之後一點都不幸福,痛苦得不想再活下去了。丈夫太老實了,聽了妻子的話,手足無措。女人說自己想單獨走一走,讓他在樹林裏等自己,不要走開。


    丈夫傻嗬嗬地站在樹林裏,聽風聲在樹梢淒慘地哀號。突然,遠處接連傳來哢嚓和撲通兩聲,然後是妻子的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丈夫拚命地向湖畔跑去,在岸邊,他看見原本冰封的湖麵,在不遠處漏開了一個大窟窿,白色的冰屑還在隨著湖水不停地向上翻湧。他把外套一脫就跳下了冰窟窿,刺骨的湖水蜇得他肌膚像被一萬根針紮一樣疼。他三劃兩劃沒有看見妻子,感到身體快要被凍僵了,就想先浮上去再說,誰知頭剛剛露出水麵,一塊巨大的石頭就砸在了他的頭頂上!


    他沉下去了,沉下去了……


    湖麵的窟窿當夜就重新凍上了。


    不久後,破冰釣魚的人發現了丈夫的屍體。警方調查後,認定是他自己不小心踩破了冰掉下去的,頭頂的傷可能是奮力往上浮的時候,撞到冰層導致的。


    那個女人非常高興,總算擺脫掉了丈夫,而且最關鍵的是,她覺得這一次殺人遊戲玩得開心極了。在整理丈夫遺物的時候,她看到了一麵美麗的鏡子,那是丈夫生前最喜歡的一麵鏡子。她轉手就把鏡子送給了給自己出主意的閨密。


    誰知第二天就傳來了閨密的死訊:她死在門窗緊鎖的房間裏,一把刀插進了她的心窩,但刀上隻有她自己的指紋。警方認定她是自殺。


    傀儡師的線斷了,那個女人感到失魂落魄。在去閨密的房間清理遺物時,她驚訝地發現,閨密已經將那麵美麗的鏡子掛在了衛生間的牆上。不知是什麽原因,鏡子仿佛突然有了磁性,令女人無可抗拒地將它拿迴了家,而且也掛在了衛生間的牆上。


    當天夜裏,女人躺在床上,腦海裏浮現出閨密慘死的現場:瞪得圓圓的眼睛和張得大大的嘴巴,雪亮的尖刀,一地已經凝固的汙血……翻來覆去,她怎麽也睡不著。


    ……


    四個字。


    有人說了四個字,雖然聲音很低很低,但女人還是聽到了,隻是聽不清。


    似乎就是一個人伏在她的耳際說的。


    不可能!這所房子裏隻有她自己!


    她從床上一下子坐了起來,瞪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她什麽也看不見,但可以肯定身邊沒有人。


    也許是幻聽吧——她躺下了。


    但是,幾乎在後腦勺貼上枕頭的一瞬間,聲音再次響起,還是四個字,這一迴,格外清晰。


    “我凍僵了——”


    最後那個“了”字拖著長長的顫音,淒慘至極。


    女人嚇壞了,坐起來,渾身直哆嗦。她使勁地看,身邊還是沒有任何人。但那聲音卻越來越大,而且始終重複著四個字:


    “我凍僵了——


    “我凍僵了——


    “我凍僵了——


    “我凍僵了——”


    女人大叫了一聲,狂奔到廚房抓了一把刀,跌跌撞撞地把每個房間的燈都打開。她要找到那個人,那個雖然已經凍死在湖底卻依然對她糾纏不休的丈夫!


    可是,幾乎每個房間的每個角落她都查看了個遍,根本沒有人。而且,門和窗都鎖得嚴嚴實實的。


    隻剩下衛生間了。


    她兩手緊緊握著刀,用刀尖頂開了衛生間的門。吱呀一聲,門開了,浴缸裏是空的,馬桶上是空的,洗手池前是空的,衛生間裏根本就空無一人。


    那淒慘的聲音也消失了。


    她把腰靠在白瓷洗手池的邊緣,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感到全身都要虛脫一般,沒有一點力氣。


    現在她隻想迴到床上躺下。


    鋁合金透氣板吊頂上的節能燈,照得整個衛生間白花花的。


    她轉過身,無意中往掛在牆上的那麵鏡子看了一眼。


    隻有一眼。


    鏡子中的可怖景象,令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鏡子裏是不是……出現了一個骷髏頭?”圓桌邊傳來了周宇宙的聲音。


    “不是。”


    “那就是死去的丈夫濕漉漉的身體,頭頂還在往外淌血。”這迴是老甫的猜測。


    “也不是。”


    “那麽……”房間裏響起了夏流帶著哭腔的聲音,“鏡子裏的可怖景象究竟是什麽——你快說啊,別再嚇我們了……”


    小青歎了口氣,慢慢地說下去。


    “最可怖的景象就是:那個女人就站在鏡子前,但鏡子裏——什麽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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