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稚桐帶著僮兒奉墨,一路行來,隻見酒旗招展,茶幡飄揚,個個都招唿路過的客官進去,嚐一嚐禦品酸梅湯。衣冠鮮麗的酒女在門前搖著青羅小扇,朝他招手。


    “公子,天熱口渴,快來奴家店裏喝一杯正宗禦品酸梅湯,解渴消暑罷。”


    方稚桐一笑,“小娘子你說你家的正宗,她說她家的正宗,倒教在下為難了。”


    “自然是奴家店裏的正宗!”嬌媚的酒女一咬唇,紅潤飽滿的嘴唇,幾乎要滴下汁子來,“公子喝過便曉得了。”


    奉墨在方稚桐身後嘀咕:“家家都說自己是正宗的,小的看,個個都不如湯老伯茶攤的味好。”


    方稚桐迴身,以扇子輕拍他的腦袋,“你倒是識貨。”


    奉墨捂著頭,嘿嘿直笑。


    “去,進去給公子買碗酸梅湯,裝在葫蘆裏帶走。”方稚桐支使書僮。


    奉墨銜命而去,不一會兒,捧著葫蘆迴來。


    方稚桐取下葫蘆上的塞子,就著葫蘆嘴喝了一口,咂了咂味道,塞上塞子,丟迴給奉墨。


    “味道倒是有些像茶攤做的味道,隻是細微處仍有不同,略顯遜色,煙火熏烤味更甚。”


    “公子果然厲害!小的就嚐不出這些微的不同。”


    方稚桐哼了一聲,“走,先去探望先生。”


    他這兩日被母親拘在家中待客,無聊得緊了。


    月望詩會那日,他以一“舟過吳城驛,蒼茫暮景斜。古刹淹日月,生計半魚茶。碧草眠黃犢,青山映白沙。風光長似此,何處不為家”的詩句,受到知府大人與督學大人嘉獎,得了兩方有“香徹肌骨,磨研至盡,而香不衰”之美譽的徽墨。


    迴到家中,祖母與父母親得了消息,均高興不已。祖母當晚便到小佛堂裏,向家中列祖列宗燒香祭告,方家興耀有望。


    父親則拍著他的肩膀說:“不愧是我方進的兒子!有出息!”


    母親則張羅著,要好好地慶祝一番。


    表妹魯貴娘更是在花園中“偶遇”他,細聲細氣地對他說:“恭賀表哥在詩會中榮得三甲。我為表哥繡了個玉堂富貴紋的扇套……”


    說話間她身後的丫鬟靜靜遞上一個扇套來。


    方稚桐看了一眼扇套,再望一眼羞嗒嗒半垂著睫毛的貴姐兒,如何也不想收下這扇套。


    雖則兩人是表兄妹,然而男女七歲不同席不共食,貴姐兒眼看都要行及笄禮了,這東西他若是收了,難免要授人以柄。再想起母親與姨母一副樂觀其成的樣子來,他便以迴房做功課為由,火離開花園,迴了自己的院子。


    後來連著下了幾日的雨,等到梅雨暫停,先生東海翁家的下人上門送了消息進來,說是老先生因梅雨潮悶,偶感不適,延請大夫診治,說是老先生年紀大了,本就脾胃不合,又兼天氣悶熱,夜間貪涼,受了些少風寒,須得將養幾日。弟子們這幾日都不必去了。


    方稚桐這才尋了望先生家探病的因由,從家中出來。帶著書僮奉墨,拎了母親從家中庫房裏挑的頂好的蓮子、貢棗並龜苓,往慶雲山莊去。


    這一路行來,不時聽見這家叫賣“正宗禦品酸梅湯”,那家自稱“禦用珍品酸梅湯”,好不熱鬧。


    方稚桐卻倏忽想起穀陽橋頭,閑雲亭前賣酸梅湯的亦珍來。


    這滿大街都在叫賣酸梅湯,她家茶攤的生意,可受影響?


    待奉墨買了未醒居的酸梅湯迴來,他一喝,就知道這酸梅湯的方子,一定就是那茶攤小娘子家的方子,隻不知哪一道的手法不對,所以滋味略有出入。


    方稚桐淡淡蹙眉,腦海裏那雙清亮亮生機勃勃的眼揮之不去。


    奉墨見公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便乖覺地撐了傘,跟在公子身後,一路過了縣裏最繁華熱鬧的地段,往景家堰而去。


    上了穀陽橋,離著老遠,方稚桐已看見橋下一張在齁濕悶熱天氣一動不動的茶幡。


    生意想是冷清,那大眼小娘子正在茶攤裏同小丫鬟垂頭講話,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頸,方稚桐不由得停下了腳步,隻想這樣遠遠的,多看她幾眼。


    他身邊的兩個大丫鬟,原是祖母與母親放在他屋裏貼身伺候他的,奉硯溫婉,奉池潑辣,可是在他跟前服侍他換衣穿鞋,一向也愛半垂著頭,嘴角噙一抹笑,露出一截雪白頸背來,一副欲語還羞,任君采擷的模樣。若不是祖母與母親管得緊,兩人又互相掣肘,恐怕早齊齊做了通房。


    他向來也不拘著奉硯與奉池,為了爭寵當著他的麵或者背地裏做得那些小動作,使些小手段。這樣的事,他在父親身上,見得多了。


    家裏母親是父親的原配,出身本就好,又連著生了大哥與他兩個嫡子,上侍奉守寡的婆婆,下操持內宅一應事務,可謂勞苦功高,便是父親也分外敬重母親。


    然則再是敬重母親,父親也還是納了三個如花似玉年輕貌美的妾室,外出經商,與人飲酒應酬時,帶出去隨行伺候他。屋裏的通房丫鬟,更是有好幾個。


    這些人在祖母和母親跟前,裝得老老實實的,可是一旦到了父親跟前,撒嬌做癡,手段百出,隻為吸引父親的注意。


    母親是主母,要端著正室溫良賢淑的架子,心中再恨那些姨娘,也要咬牙撐著做出一副大度的樣子來。


    方稚桐依稀記得他年幼時,母親曾又有過一次身孕,全家上下,都期望母親能生個女兒出來。母親也滿懷希望,夏日坐在園子裏的藤蘿花架下頭,一針一線地繡著小小的肚兜,臉上是再美麗不過的溫柔笑意。


    可是父親從南地進貨歸來,一並帶著一個充滿野性之美的南蠻麗人迴來,說是他在南地進貨時,收在身邊的側室。母親雖然當時麵上一絲不露,笑著喝了新姨娘敬的茶,賞了一對翠玉雕花的鐲子,當晚卻動了胎氣,直疼了一天一夜,最後生下個渾身青紫氣息全無的女嬰來。


    請來的婦科聖手對祖母說,七活八不活,怎麽如此不小心,都這麽大月份了,一直養得好好的,就忽然動了胎氣呢?夫人生產傷了根本,恐怕今後再難有孕。


    自打那時候,祖母就將他抱到跟前去養了。大哥則跟著父親進出,由父親親自教導。


    母親從彼時起,一日日同父親相敬如賓,疏離客氣,全副心思都放在大哥和他身上,一邊主持中饋,一邊冷眼旁觀那些姨娘勾心鬥角。


    他至今都還深深記得,一日祖母與身邊的嬤嬤哄了他午睡,他年幼貪玩,本想假裝睡著了,待祖母與嬤嬤出了碧紗櫥,就悄悄爬起來玩大哥從外頭給他帶迴來的九連環的。哪曾想,聽見祖母幽幽歎息一聲,對嬤嬤說:


    “這孩子養在我這裏,但願能躲過那些是是非非。那些個姨娘,如今是沒有自己的兒子,這往後要是有了,還不知會怎麽折騰。”


    嬤嬤壓低了聲音,他聽得不是很真切,“……蠻人,擅使毒蟲,夫人喝了她敬的茶,孩子就……”


    祖母隨即低聲輕斥:“這話你也就在我跟前說一句,要是傳出去,隻怕拖了你出去打殺了。他們的事,我不管,由得他們去。我隻管把桐哥兒好好地教養大了。你也把我的院子給我管嚴實了,誰要是跟那幾個蛇蛇蠍蠍的坑瀣一氣,想要害我的桐哥兒,不必心慈手軟,該打殺的打殺,該賣的賣,一個禍害也不留!”


    嬤嬤應“是”,祖母便有些意興闌珊,“我也有些乏了,想睡一會兒,你也下去罷。”


    他趕緊閉上眼睛,假裝熟睡。腦海裏卻不斷迴想起祖母與嬤嬤的對話。原來,母親肚子裏的妹妹,是父親新納進門的姨娘害死的。以後她們若是有了自己的兒子,還會設法來害自己。


    這樣的念頭一旦在腦海裏紮根,便再難拔除,使得他從小就對姨娘妾室之流深惡痛絕。


    便是表妹魯貴娘,小時嬌蠻霸道,如今再如何做出一副嬌滴滴羞嗒嗒的樣子來,他也無法興出一點點喜愛之情來。


    反倒是橋下那素不相識,賣茶湯的小娘子,一瞪眼一垂睫,都教他魂牽夢係,隻遙遙望見她一片雪白的脖頸,他都心口“噗通噗通”跳得厲害。


    書僮奉墨跟在少爺身後,不防他驀然停下腳步,便一頭撞在了他的後背上。


    奉墨“唉喲”一聲,退開半步,邊摸著自己的鼻子,邊甕聲甕氣地問:“少爺,怎麽停下來了?”


    方稚桐這才繼續前行,下了穀陽橋,經過閑雲亭,來在茶攤跟前時,裝作不經意地瞥了茶攤一眼,隻見茶攤裏與往日並無不同,隻多出一個幹淨的細竹籠屜來,上頭罩著碧紗罩。


    湯伯一見他帶著僮兒經過,忙笑著招唿他,“方公子,有日子沒見了。可要吃一盞酸梅湯,再來兩塊新做的綠豆沙餡兒的鬆糕?”


    方稚桐微笑,“待我自先生家迴轉,定要來嚐嚐這綠豆沙餡兒的鬆糕。”


    奉墨跟在他身後,隻見少爺步履輕盈,衣帶當風,整個人都似澆足了水的青蔥,挺拔了許多。


    奉墨偷眼覷了覷茶攤,隻見一個黑黑瘦瘦的丫鬟並一個其貌不揚的小娘子,不由暗暗吐了吐舌頭。少爺屋裏的奉硯、奉池,哪一個不比這兩個美豔?據說近日在府上做客的表小姐也是極美的。也不曉得少爺何以如此激動。</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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