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周平馨又找到對寫意的崇拜點,因為據喬函敏說那對德國夫婦很喜歡寫意,連連誇她。


    “你德語說得真好。”周平馨又一次感慨。


    “你還聽得懂?”寫意失笑。


    “人家都是說好,肯定好了,而且講得很好聽,以前我聽人說德語說出來挺難聽的。”


    寫意又隻好笑笑。


    她講得一點也不好聽,遠遠不及厲擇良。他的嗓音不是特別低,但是說德語的時候很有韻味,以前就那樣緩緩地教她念單詞,低音中又稍帶優雅,煞是迷人。


    晚上,寫意在家看電視,轉到市台,居然看到厲擇良出現在那個人物訪談節目裏。他做事一直很低調,不喜歡這些場合,但是這次卻一反常態。


    厲擇良坐在那裏,穿著一件淺灰色的衣服,假肢是戴上去的。醫生說的話,他是絕對不會照做,而且估計要是他不戴假肢也不肯出鏡。


    那位以刻薄著稱的美女主持人,麵對他卻很客氣,提出來的問題溫和有禮。諸如厲氏資金滯留之類的疑問,都被厲擇良麵帶微笑地一一否認。


    “最後一個問題,厲擇良先生。”主持人說,“您至今未婚,那麽對於您的私人情感,有沒有什麽透露給我們的觀眾朋友?”


    “我隻是一個普通商人,不是社會公眾人物,相信大家對我的私人問題也不太有興趣。”這是他全場給主持人的唯一一個軟釘子,說完以後淡淡一笑。


    那張淡淡一笑的俊顏定格成照片,第二天出現在經濟周刊的封麵上。寫意路過報亭的時候,停駐不前,忍不住買了一份。


    她坐在地鐵裏細細地讀了一遍。她敢打賭,這文章的作者不是受厲擇良授意也是收了他好處,處處為厲氏說話,可是這人筆杆子好,馬屁拍得不露痕跡。


    忽然之間,寫意明白他近來頻頻高調不過是為了挽救厲氏的正麵形象,讓投資者重拾信心,所以,他即使坐著輪椅也出來四處活動,這是以往絕對看不到的。


    她翻迴封麵,將那張臉又看了一次。他一直不喜歡照相,所以她和他的合影屈指可數。想著這些,寫意不禁將手指移到他的眼睛上,不知道有多久沒看見他對自己笑了。


    上一次是哪一天?好像是他從b城偷偷迴來,將她捉到廁所裏熱烈地吻了她,然後向她求婚。他那樣對她真心笑的時候,眉目比這照片上還要好看得多。那麽一瞬間她有些失神,隨即將周刊收在手袋裏,在心底輕輕地歎了口氣。


    下午去酒店接那對德國老人轉去內地某市旅遊,寫意要送他們去機場。寫意沒想到自己早到了一些,很抱歉地坐在客房的沙發上,和老先生聊天等著老太太收拾東西。


    老先生有強烈的國家榮譽感,總愛問寫意,德國的某某城市去過沒有,或者什麽什麽球賽寫意看過沒。


    話題聊到一半,寫意突然手機響了,她去翻手袋,半天找不到。她衝老先生抱歉地笑笑,然後將鑰匙、記事本還有早上的那本周刊放茶幾上,才將手機翻出來。


    “寫意啊,你到了酒店沒有?”是周平馨。


    “到了。”


    “好的,我在機場等你們。”


    剛掛了電話,卻見老先生盯著那本周刊的封麵,接著取過去。老年人都有點老花,但是封麵那麽清晰,他一眼就看到了厲擇良。


    “這是厲。”老先生自言自語地說。


    “您認識他?”寫意有些詫異。


    老先生挑眉,有些自豪地說:“我們是朋友。”


    朋友?難道夫婦倆說看望a城的朋友指的就是厲擇良?天下間果然有這麽巧的事情,而且她從來不知道厲擇良居然在曼海姆有朋友。


    “他好像在你們這裏很成功,沈,你和他有些像。”老先生笑笑,“第一次在車上見到你就這麽覺得。”


    “有些像?”


    “說德語的口音,用詞習慣,還有如果一時找不到適當的單詞,會側一側頭。”老先生可愛地模仿著寫意的神情和動作。


    寫意笑,“都是中國人的口音,和中國人的習慣。”她的德語幾乎就是厲擇良教出來的,像的話估計是正常的,可是她卻第一次這樣聽別人說。如今她卻不想對別人闡述兩人之間的瓜葛,就當真的隻是一個巧合。


    “不,”老先生搖頭,“我也認識很多中國人,就你們倆那些習慣很相似。”


    寫意索性也不再否認。


    老先生去取了老花鏡,來來迴迴將厲擇良的那張封麵大照看了一次,然後遞給寫意,“沈小姐,能不能請你替我翻譯下。”


    她斷斷續續地將裏麵的報道譯出來,老太太也跟著在旁邊聽。長篇大論以後,屋子裏沉默起來,寫意放下書看著他們。


    久久之後,老先生才說:“沒想到厲這麽成功,不容易。”


    老太太也感慨:“那個時候我們都以為他熬不過來了。”


    “怎麽?”寫意一時不明白他們的意思。


    “沈,你們大概都知道厲的腿有殘疾。”


    “嗯。”寫意點點頭。


    “他在德國出了事故,當時是我丈夫將他從河裏麵救起來。”老太太說。


    “什麽事故?”寫意立刻就問,那急切的態度讓兩位老人都有些吃驚。因為對於導致厲擇良殘疾的車禍,她從來沒有從任何人的口中得到過確切的信息,他一直將自己隱蔽得太好。


    “他受傷以後落到河裏麵去,從上遊漂下來,我和兒子一起救了他。”


    聽到這裏,寫意的心猛然收縮,“那是什麽河?”


    “萊茵河,曼海姆那一段。”


    有種強烈的預感在寫意心中升起,她顫聲問:“施耐德先生,請問您能記得是哪一天嗎?”


    老先生想了想:“記不清楚,但是如果很重要的話,我可以查一查。”


    “施耐德先生,這件事對我非常非常重要!”寫意點頭,臉色蒼白。


    估計老人看到寫意的異狀,知道這事非同小可。於是,老太太讓酒店接了個國際長途,問自己的兒子。


    兩分鍾後,老太太將答案告訴寫意。


    十二月一號。


    十二月一號!


    她聽見這個日期後,連唿吸都幾乎快停止了,雙手牢牢地攥著自己的衣襟,千萬種複雜難明的感覺一起湧上來,仿佛叫囂著要從眼中傾瀉而出。


    寫意倏然起身,然後失態地說:“對不起,我……我……”那句話她都沒察覺自己是用中文直接說的,聲音發顫,然後她衝進了洗手間。


    同一天。


    居然是同一天。


    他們在同一天因為車禍落在曼海姆段的萊茵河。


    時間、地點如此驚人地重合在一起,幾乎讓人害怕。


    寫意立即撥了詹東圳電話:“冬冬,我有一個很急切的問題!”


    “怎麽了?”


    “你說我車禍以後是被人救起來的。”


    “是啊,不然你自己一心求死還爬得起來啊?而且門窗都關著。”


    “救我的人呢?”


    “迴答過你很多遍了,寫意,沒找到。”他還照她的意思登了尋人啟事,都沒找到。


    “為什麽沒有找到?”


    “那天,別人發現你的時候,你一個人暈倒在淺水區,汽車已經沉下去了。旁邊沒有任何人,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他將這些話跟寫意講過多少迴,可是今天她卻突然又一次提起。


    寫意跟著他描述:“窗戶是從外麵敲碎的,而且我當時因為頭重重地撞到前麵玻璃上,落水之前就已經失去知覺。”


    “對,所以我們推測肯定有人救了你,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不是不堪設想,是沒有那麽一個人,我就根本不會再活下來。”


    “可以那麽說。”詹東圳附和。


    “可是,那個人是誰?”


    他們的討論又迴到了原地,詹東圳有些無奈地說:“我不知道,寫意,我確實不知道。我們努力過,但是沒有找到。”


    寫意深深地吸了口氣,“我現在知道了,也許是他—是厲擇良。”


    是厲擇良!


    當她在洗手間裏,對著電話將“厲擇良”三個字說出口的時候,眼淚也跟著湧了出來。


    “為什麽?”詹東圳驚訝地問。


    “我不知道,我沒有證據,沒有線索,但我感覺肯定就是他。”


    那個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用手敲碎玻璃的人,將她從車裏一點一點拉出來的人,用最後一絲力氣將她送到淺水區的人,就是厲擇良。


    寫意從洗手間裏出來,手足無措地對兩位老人說:“對不起,我會請公司另外派人來,我有急事必須離開。”


    老太太走去抱住寫意說:“孩子,沒關係,你去吧。我們不急,甚至今天都可以不走。”


    寫意含著淚,朝他們點點頭,迅速地離開了酒店。


    她不知道可以朝誰求證,除了厲擇良本人,還有誰可以給她確切答案。情急之下,她聯係上季英鬆。


    “季經理,是我沈寫意。”


    “你好。”季英鬆說。


    “我需要見你一麵。”


    “有什麽事嗎?”


    “關於厲擇良在德國車禍的事情。”


    季英鬆稍稍停頓了下,在電話另一頭說:“沈小姐,你應該問厲先生本人。”


    “他不會跟我說的。”


    “那我就沒有辦法了。”季英鬆很客套地拒絕了她。


    “季經理,”寫意咬住下唇對著電話有些絕望地說,“我求你了,求你告訴我真相,我需要真相,哪怕隻是一句話。真心地祈求你,告訴我。”她從來沒有這樣苦苦哀求過什麽人,為的隻是一個真相一個答案。


    麵對這樣的請求,哪怕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為之動容。


    “沈小姐,我在出差,你要知道什麽,現在就直接問吧,我可以立刻迴答你。”


    寫意也不和他客套,徑直就問:“厲擇良的腿是怎麽沒了的?”


    “車禍。”


    “什麽車禍?和我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的車禍?”


    季英鬆考慮了下,緩緩說:“對。那天他不顧一切地開車去追你,你的車掉下去的時候,他正好在後麵看到,他的車也突然地瞬間失控衝向路邊的路樁,右腿大出血……”


    季英鬆娓娓道來,每一個字都如針尖紮到寫意的心裏。


    實情是這樣的,車禍後的厲擇良隨著她一起跳下河,那個時候他的腿傷已經非常嚴重。他在水中赤手將玻璃擊碎,救她出來,然後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她推向岸邊。待他漂了許久被施耐德父子救上來送到醫院的時候,右腿肌肉已經壞死,隻能切除。


    “那……”寫意左手去緊緊握住拿著電話的右手,才能止住它的抖動,“要是沒有耽誤時間,或者他沒有跳到河裏去救我,他的腿是不是能保住?”


    季英鬆沉默了許久,終究吐出那個答案:“是的。”


    寫意閉上雙眼,“謝謝。”


    “沈小姐,”季英鬆說,“請你不要自責。當時的情況不用說要他一條腿,就是一命換一命他肯定也不會有半點遲疑。”


    這一次寫意再沒有說什麽,隻是輕輕地掛了電話。最後那番安慰的話,原本是難得從季英鬆口中說出的句子,可惜對寫意卻是種莫大的諷刺。在那麽多心痛得無法入睡的夜裏,她對他的恨意就是化解不開的毒藥,一滴一滴,滲入骨髓,將那些曾經甜蜜的過往,侵蝕得千瘡百孔。


    可是,如今一切感情又被他的深情一點一滴地拚湊起來,緩緩修複,漸漸看到光潔如新的記憶,她才恍然覺得自己連恨他的力量都沒有了。


    自始至終,這麽多年他從未說過愛她,但是當真相一層一層被剝開的時候,才發現它們疊加在一起的重量,早已勝過那三個字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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