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燈火闌珊,延綿的宮闕亮起的宮燈,恍若如銀河星星點點,福寧殿內並未掌燈,墨雨蹲在角落裏,身體抖個不住,玄熠每一次受傷,自己心口都像被撕裂了一般疼,很想隨他去戰場,在他受傷時給他上藥,在他生病時遞杯茶水,而眼下形勢卻也隻能想想罷了,自己一動便會斷送他的後方供給。


    抬眼凝望著桌子上堆積如山的奏折,梁上懸掛的佛經,軒窗外重巒疊嶂的宮闕,這一切多麽像自己是牢籠。正在思量間,突然門外響起了孩提的哭聲,很快殿門被推開,隆兒哭著跑了進來,哽咽道:“父妃……”


    墨雨趕緊起身掌燈,隻見孩子哭得小臉通紅,金冠歪在一邊,袍角扯破了幾條,膝蓋上沾滿了塵土,光著腳站在冰冷的地上,不住地抽噎。心下疑惑了片刻,出聲詢問道:“隆兒怎麽啦?”


    隆兒低著頭,渾身微微抽搐,慢慢伸出舉起左手,隻見掌心腫得很高,淤青中泛著隱隱血點,他大大的眼裏盡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委屈道:“父妃,我疼……”


    墨雨剛準備抱起隆兒,剛碰到他胳膊,隻見他疼得縮了一下,心中暗自詫異,博遠天性善良,為人正直,絕不會下這麽重的手,除非,隆兒做了什麽?!想到這裏,委婉地問道:“隆兒告訴父妃怎麽迴事?”


    隆兒咬著牙,低頭不語,水汪汪大眼睛裏閃著倔強的光,許久才小聲道:“我從書苑跑出來了。”


    墨雨輕輕抱起他,剛要放到床邊,隆兒又咧嘴哭了起來,鬢角上的汗水如珠子一般往下落,把一縷發絲和額頭粘在了一起。孩子的哭聲讓他的心都要揪到了一起,輕手輕腳地剝下稚子的外袍,借著燭光差點怔住,隆兒胳膊上一條高高腫起的板印,膝蓋磕破了一塊,臀上板痕交加,腫得老高。當即心中泛起了一絲不悅,蹙眉道:“隆兒,你被少傅打了嗎?”


    隆兒輕輕顫了一下,重重點點頭,委屈道:“一個個都欺負我,還說我是這後宮裏最尊貴的人,我不過就是……”說到這裏,突然噤了聲,眼淚在眼圈裏轉了許久,卻沒落下來。


    墨雨把隆兒抱在懷中,小心讓開他身上的傷,溫柔地給他揉開淤血上了藥,心裏十分心疼,卻依舊微微嚴肅道:“隆兒你不能這樣想,你雖貴為儲君,或許會很辛苦,但是這條路你還是要走下去……”


    話還沒說完,懷中的孩子劇烈地掙紮了起來,大聲哭喊道:“什麽儲君,我才不要做什麽勞子的儲君,我要爹爹……爹爹……。”


    隆兒近來身量長了不少,已是半大小子,這一掙紮,讓墨雨差點沒抱住,他努力安撫好孩子,給他掌心上了藥,柔聲道:“你爹爹很快就會凱旋而歸。”


    正在說話間,明月閃身走了過來,悄聲道:“小主,衛翰林在正廳等著,說是要見你。”


    隆兒一聽跟丟進油鍋裏的活魚一樣掙紮了起來,連哭帶喊道:“讓他滾!本王再也不想見到他。”


    墨雨聽著這話裏有話,兼之隆兒什麽時候學會罵人了,當即沉下臉,嚴肅地盯著他道:“隆兒你剛剛說什麽?”


    隆兒心下頓時慌了,他瞥了瞥父妃陰沉的麵色,低頭小聲道:“父妃,孩兒知錯。”


    墨雨摟著隆兒,給他披了一件外袍,對明月道:“你讓博遠進來。”


    隆兒眼中帶著恨恨的眸光,死死地盯著門,蒼白的小臉上寫滿了委屈和倔強,全然不似往日那般活潑,一手緊緊地抓著墨雨的衣襟,哽咽道:“父妃,你會永遠喜歡我嗎?無論什麽時候。”


    墨雨輕輕撫了撫隆兒的肩膀,道:“是,父妃會一直喜歡你,比喜歡你父皇更多,好不好?”


    隆兒剛要點頭,門就被推開,衛博遠閃身走了進來,他的發絲有些亂,可見是急著趕過來,他風姿雖在,麵色卻鐵青。待看到墨雨抱著隆兒,冷冷一笑道:“太子真是天生的天潢貴胄,讓我這個做少傅大開眼界,終於懂得了什麽叫爛泥扶不上牆!”


    墨雨心中一刺,博遠諷刺隆兒也就算了,怎麽還順捎把他諷刺了進去,不顧這倆人互相敵視的目光,置聲道:“博遠你告訴我怎麽迴事?”


    衛博遠冷冷一哼道:“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方者不以矩,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墨索。”


    墨雨蹙眉愈重,低聲道:“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隆兒到底做了什麽?”


    衛博遠冷冷嗤笑道:“太子殿下你還沒對你父妃講,你把玉璽砸了吧?”


    “什麽?”墨雨驚唿了一身,差點起身把懷裏的隆兒推了出去,他麵色蒼白,帶著幾分驚慌道:“隆兒你砸玉璽作什麽?”


    隆兒狠狠瞪了少傅一眼,不服氣道:“孩兒為何要那東西?這天下是你的,是他的,總之不是我的!”


    一席話剛落音,衛博遠直接拎著隆兒的脖領,拎了起來,隆兒激烈反抗掙紮。到底衛博遠是個大人,反手把太子摁在了桌上,又重重地往他臀上甩了幾巴掌。隆兒怒目相對,想要撲到空就躲開。


    兩人鬥了差不多一盞茶的功夫,墨雨才抬起頭道:“博遠住手別打了,你現在打他也沒用。”


    隆兒趁著少傅一鬆手就鑽到了桌子下,素白的小臉上皆是倔強,咬牙忍著身上的痛楚,恨恨地盯著衛博遠。


    衛博遠也十分惱火,今日他才體會到什麽叫愛之深,責之切。隆兒是他傾盡全力培養的孩子,他還打算為大周盡微綿之力,培育出一位不亞於當今聖上的一朝明君,哪知太子竟然說天下不是他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如何讓他不氣急?


    墨雨縱然再不高興,也不會當著別人的麵訓斥隆兒,他隻蹲□,問道:“隆兒你告訴我,你想做什麽?”


    隆兒伸手抓住墨雨的衣袂,看了許久,突然小聲哭道:“你們能不能不要逼著我承認……承認我是未來的皇上,我好怕坐在那裏,被大臣們擺布,我以為砸了玉璽就可以不做皇上了……少傅……嗚嗚……你為什麽連本王做夢的權利都要剝奪?為何非要告訴本王,那麽殘忍的現實……”


    腦海中突然響起了玄熠曾自嘲的話:“那時候朕比隆兒大不了多少,也有過做夢的年紀。”深宮之中,連一個孩子做夢的權利都要剝奪,心下頓時一酸,墨雨拉著隆兒出來,抱著他,認真道:“隆兒,你可以做的很多,不過你砸了玉璽是下策。”


    隆兒趴在墨雨懷中哭得嘶聲裂肺,連帶著衛博遠也亦微微動容,一時間福寧殿裏,三個人各懷心事,默不作聲。


    玄熠獨自一人站在樹枝上俯瞰營地,此時他們已紮兵到了壽州咽喉之地,再有幾座城池,便可以如數剿了大周國土內的叛軍,他紮兵與曆代兵書上的皆不同,有書雲:前阻水澤,右背林山,處高陽,便糧道。他喜好把兵紮成分營,每隔一丈,便有三營分屯,可前後左右相互顧盼,在戰爭中,聲勢聯絡。


    一輪下弦月帶著清冷的寒輝,空氣中彌漫著肅殺的緊張感,夜裏略帶寒氣的涼風吹起了他的發梢,剛剛接到密報,今夜會有敵襲,所以他早已做好準備,撤掉了大半爐灶,熄滅了多數的燈火,等待時機。


    不得不承認,在審/訊、天文、地理、陰陽以及奇門遁甲及陣圖兵勢上,李卿琦是個合格的謀劃人才。剛要讚歎幾句,隻身後有人道:“皇上站穩了嗎?”


    玄熠當下想要一腳把李卿琦踹下去,想著這是樹枝,經不起兩個人拳腳,冷哼道:“朕的武功比你不知好了多少倍,怎麽會掉下去?”


    李卿琦搖搖頭,眼角挑釁般的朝皇上一瞟,淡淡道:“臣要說的不是這個,而是臣剛剛用皇上貼身腰牌奪了一批禁軍去了沂州。”


    玄熠聽完微微一震,頓時覺得一口血悶在嗓子裏,是上也上不來,下也下不去,氣得太陽穴一個勁兒跳疼的要死,他沒好氣道:“你倒是膽大,連朕的腰牌都敢拿,你就不怕一會朕當著三軍的麵打你軍棍?”


    李卿琦沉默了一會,目光有些清冷,淡淡道:“皇上就是打死臣,也得是這場仗打完之後,若是不調兵,估計連骨頭都要埋這兒了。”


    玄熠怒道:“你要調兵直接跟朕講,幹什麽非要擅自動手。”


    李卿琦指著遠方湧來一片陰雲,黑黑的眸子眨了眨,勾勾嘴角露出了一個邪笑道:“臣一會就讓皇上見到什麽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駐紮的營地開始響起“砰砰”的軍鼓聲,源源不斷的人馬奔湧而來,馬匹連成了黑雲,士卒湧動成浪濤,人頭攢動,密密匝匝,足有數萬之眾。


    玄熠剛要跳下樹枝,便被李卿琦拽住,他麵帶微笑,對皇上搖了搖頭,眼光瞄了瞄營地。


    玄熠轉過頭,看見營地頃刻間變成了一片漆黑,仿佛沒有人在一般,不由得心中詫異,再看李卿琦神情就差沒羽扇綸巾,悠然自得了。當下蹙眉,十分困惑道:“你這是整了一出草船借箭嗎?”


    作者有話要說:注:1、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方者不以矩,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墨索。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出自《莊子.駢拇》


    2、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出自《詩經·小雅·北山》


    3、前阻水澤,右背林山,處高陽,便糧道。出自《草廬經略》,這是一本不常見的兵法,總結與明後,個人感覺可與囉嗦的六韜相提並論。


    關於戰爭,小年實在是喜歡劍走偏鋒,扶額,我是多叛逆,我自己也知道,當年與知己論兵法之時,我就是以非常偏頗的觀點壓製的,其實兵法千變萬化,要根據實際來判斷,否則真當是紙上談兵,以奇勝以正合,孫子兵法這句一直大得吾心。


    關於隆兒,君權之下無父子,人總是要受盡了挫折才能長大,現實已血淋淋地擺在隆兒麵前,不知他到底會何去何從。變強還是一直弱著被人踩?他是玄熠的兒子,一定會做出與他父親一樣的選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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