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吃過飯,天完完全全黑了。馬民駕著車載著她在街上瘋跑了一氣,接著就將汽


    車駛到了潤華茶藝園的門前,車靠牆停好,走下來,望了眼立交橋和滿街的燈光,又迴


    過頭瞅著彭曉,彭曉站在一旁望著他。“我們進去喝壺茶,”馬民對她一笑,“上次我


    們是和周小峰、文小姐一起來喝茶,這一次我們兩人來喝。”他特意用“我們兩人”來


    強調這種關係。“這裏的環境很好,邊喝茶邊聽琵琶。”


    彭曉抿著嘴唇輕輕一笑,然後把臉扭開了,馬民也笑了笑,再次感受和她在一起的


    愉快。他伸了下雙臂,吹起了口哨,吹著《把根留住》。往潤華茶藝園裏走去。馬民心


    裏有一種甜蜜,因為這是他們兩人來玩,這意味著他們的關係深入了一層。這個世界開


    始出現綠色了。馬民想,這個世界開始有一條溪水向他心田上流來了。我的心田不再是


    焦土和荒原了,開始感到了雨露的滋潤。


    他想起了“雨露滋潤禾苗壯”這句話,覺得世界確實是這樣的。他們一前一後地走


    了進去。潤華茶藝園設了個樂壇,他倆走進去時,樂壇上坐著三個人,一個女人敲揚琴,


    一個男人彈琵琶和一個女人拉二胡。他們走進樓上的包廂裏,坐下時,那個敲揚琴的女


    人和彈琵琶的男人正配合拉二胡的女人演奏《二泉映月》。這是一支充滿艾怨和憂傷的


    二胡獨奏曲,這支曲子一下就抓住了馬民。三年前,當他發現他妻子進入精神病患者的


    世界時,他曾被這支曲子逗得特別悲哀,有兩次都逗得他快掉眼淚水了。他覺得世界對


    他太不公平了,他賺錢,他買房子,他開著桑塔納到處飆,可是誰羨慕他呢?他的妻子


    是個精神病患者,僅此一點,他就覺得這個世界上誰都能打敗他。因為人家至少是同一


    個正常女人吃飯睡覺地生活在一起呀,而他卻同一個腦殼有問題的女人生活在一間房子


    裏,還得假模假樣地關心她,用一大堆善良的謊言欺騙她。他賺了不少錢,他在商業上


    稱得上是一個成功者,但他從來就沒有半點優越感,內心裏反而更加自卑,感到自己是


    身陷囫圇,無法自拔的男人。


    “馬民,你想什麽?”彭曉用一種馬民聽起來極親切的聲音說。


    馬民抬起頭來,“我心裏其實很虛呢,你不曉得。”


    “怎麽虛呢?”彭曉笑看著他。


    “我其實沒有辦法擺脫我的妻子,一點辦法也沒有。她是個神經病人。”他並不想


    說出這個事實的,但他衝口就說出來了。他自己都吃了一驚,怎麽自己把自己的“背景”


    出賣給她了?他並沒打算這樣做呀,在他心裏他一直是覺得恥辱的。他從來不同別人提


    及他妻子的,隻有周小峰才知道他妻子精神異樣,那還是周小峰在他家裏發現後,他簡


    直是滿臉淒涼地告訴周小峰的。當時他都要哭了:“我好可憐好不幸的,珊珊得了神經


    玻”他此刻還想起他當時的那種絕望,那種對妻子的同情和怨恨,當時這兩種絕然對抗


    的情感在他身上同時滋長著,變成了心田上的兩棵相對峙的大樹。“真的呢,你不相信


    吧?我沒騙你,她是個神經病人。有段時間我好腦殼疼的。”馬民迴想起那段時間說,


    “你莫看我平時很快活,開著小車,一副大老板模樣,其實我心裏好自卑的。沒有人能


    打敗我,但我妻子打敗了我。我是個不輕彈眼淚的男人,我的內心其實很荒涼,我不騙


    你。我有時候想哭,隻是我不哭,我不想同你說這些。”


    彭曉深深地望著他,那是一片吃驚的目光。


    馬民從這片吃驚的目光裏窺伺到了自己的不幸。“我這是第一次同別人說我妻子,


    我隻同周小峰說過。你是第二個知道這事的。”


    馬民點上了支煙,他點煙的時候手有些抖,他勉勉強強把煙點燃了,吸了口,吐出


    來,望了眼坐在樂壇裏演奏的那三個男女。“我有時候好苦惱,我賺了錢迴去和沒賺錢


    迴去,對我那個妻子是一樣的,因為她的精神已經異樣了。我就是賺一百萬塊錢給她,


    她也不會露出高興的神色。我好悲哀的。”


    彭曉沒有說話,而是將目光拋到了樓下那幾個演奏者身上。


    “我原來想,我隻在這個世界上玩玩,再不同哪個女人發生感情方麵的糾葛了。”


    馬民說,看著彭曉的側麵臉,她的側麵臉讓他覺得不像從前麵望上去漂亮。彭曉見他不


    說話了,便把臉轉了過去。馬民就瞧著她這張俊俏的葵瓜子臉,心裏有一股酸楚的東西。


    “現在我覺得自己都快崩潰了,我沒法抵製住不愛你。我覺得感情什麽的一下就來


    了,來得很強烈。你不知道,我這一向腦海裏天天都裝著你,一跟你分開,就想盡快又


    見麵。我都成了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而我又知道你是有丈夫的女人,不可能天天和我


    在一起。”


    “你的感情是不是來得太快了?”彭曉審視著他,拉開了一定距離似的。“你讓我


    心裏好亂的,馬民。我真的不想聽你說這些。”


    “對不起,我並不想這樣。”馬民把感情收迴到原地,就像做好了起跑姿勢又還複


    到站姿一樣,“我並不想愛你,我真的不想愛你,我什麽人都不想愛。但是心裏的另一


    個我卻拉著我的感情往你身上跑,我自己都控製不住,我知道搞不好我就傷害了你。但


    我愛你……”他開始用“愛”這個字了,“你不會反對我愛你吧?”


    彭曉把臉扭到了另一邊。


    “我這個人是不好,”馬民歎口氣說,“我對你不應該談這些事情。我們喝茶。”


    他把目光拋到了樓下的那幾個演奏者身上。他們現在在演奏《小背簍》這支抒情的曲子,


    那個敲揚琴的女人還特意憋尖了嗓子邊敲邊唱:小背簍,晃悠悠,笑聲中媽媽把我背下


    了吊腳樓……彭曉也跟著那個敲揚琴的女人輕輕哼唱著。馬民覺得自己的話並沒有進她


    的心,他看著她的側麵臉,他覺得她的側麵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很美。她的嘴唇在那


    兒輕輕哼唱。她的目光很柔和,很嫵媚。馬民又有了那種強烈的欲望——把她拉過來,


    用勁抱在懷裏。但馬民的理智告訴他,這樣做是不行的,這樣做是沒有任何結果的。這


    個女人絕不會因為他有錢就會俯首貼耳。他們第一次在藥膳酒家吃飯時,她曾笑著說


    “有錢的老板我見得多”,那意思是她不會在金錢麵前低下她聰明且漂亮的腦袋。


    “我喜歡到潤華茶藝園來,”馬民見她掉過頭來望著他,便說,“這裏的氛圍很好,


    不像夜總會,鬧死人。在夜總會說話,要大叫才能聽見。”


    她點點頭,繼續輕輕哼唱著“小背簍”,“我也喜歡這裏,”她這麽迴答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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