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和盧鐵漢約定今天晚上八點在天安門廣場見麵後,米娜心頭空落落的若有所失。她是在校門口傳達室打的電話,放下電話,在夏日下午的陽光裏揀著樹蔭慢慢往迴走時,她甚至憂鬱起來。從去年夏天文化大革命開始的第一天她被揪出來批鬥開始,一年來,她似乎一直在盼望和盧鐵漢的重逢,那曾是她的目標,甚至是很遙遠的目標。特別是在去年最痛苦的半年裏,這個目標像黑夜裏波濤翻滾的大海上遠遠的一座航標燈,飄忽不定地帶給她希望和想象。今天,目標近在眼前了,她卻恍恍惚惚,懶懶洋洋。


    陽光耀眼地普照著校園,主教學樓和前麵的小操場一片傻呆呆的炎熱。自從春天學校裏進駐了軍宣隊後,學校比過去平穩有序了,也比過去平淡麻木了。整個校園就像這傻呆呆的炎熱一樣,有著說不上來的懶怠與沉悶。她在想,和盧鐵漢的即將會麵為什麽沒有激起一絲一毫的興奮?是因為拖得時間太長了,把她的感情拖麻木了?盧鐵漢現在和她一樣,最緊張不安的階段似乎已經過去,正處在“靠邊站”的位置上。那是不再遭受運動初期大規模批判的日子,也是終日麻木不仁的絕望和苦悶的日子。在今天的電話裏,她聽出了盧鐵漢聲音的幹燥、混濁與滯澀,在依然顯得沉穩寬厚的言語中,流露出他對這個會見的期望,他說:“咱們該見見麵了,時間太長了,一年了。”她當時迴答他:“見到我,可別嚇著。


    我臉上的傷痕還沒褪下去。“盧鐵漢說:”現在還會在乎這個嗎?一年不見了,咱們好好聊一聊吧。“


    米娜第一次聽盧鐵漢說“咱們”,既有勾起迴憶的親切感,又覺得十分陌生和遙遠。她想了想,便同意了,因為她似乎沒有不同意的理由。約定在天安門廣場見麵,因為這是最不惹人注意的地方。晚上八點鍾的天安門廣場人肯定不多也不少,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站著說會兒話,比去公園更合適。無論是光天化日,還是傍晚幽靜,兩個年齡懸殊的人在公園裏會麵都會惹人注意,極不妥貼。晚上八點鍾的天安門廣場天不黑也不亮,朦朦朧朧的光線下,臉上的傷痕會模糊一些,盧鐵漢的目光對她的壓力也不會太大。她這時才想到,和盧鐵漢約定會麵之所以情緒憂鬱,可能還因為自己臉上的傷痕。


    陰陽頭早就去長就短,重新長了起來,現在成了齊脖頸的短發。臉上那兩橫三豎的傷疤經過近一年的精心養護,褪了幾層皮,總算長攏長平了,但還是留下了深色的痕跡,像棕色的油彩描繪出來的一樣。因為這個傷痕,她不願意見過去認識自己的男人,特別是像盧鐵漢這樣讚賞過自己容貌的男人。在北清中學麵對著校內的男男女女,她早已無所謂了,因為這裏的人都是看著她一臉傷痕地過來的,他們早已司空見慣,甚至還有人會寬慰她:“長得比過去好多了,不怎麽顯眼了。”然而,一走出校園,臉上的標記還常常成為她行動的障礙。冬天可以戴口罩,春天、秋天也可以戴,夏天就不行了。迎麵走過來軍宣隊的範排長,這是一個方臉劍眉挺英武的年輕軍人。她看著範排長說道:“我今天晚飯後出去一下,看一個過去的同學。”範排長穿著一身軍裝,背手而立,挺首長地點點頭,說:“早點迴來。”


    在北清中學,他現在就是最高領導,帶著一二十個戰士管理著全校。他又裝作巡視整個校園的樣子看了看四周,含笑對米娜說道:“圖書館我已經和他們打了招唿,你想去借書,可以去。”


    米娜覺出了範排長笑眯眯目光裏的另外一層含義,這層含義使她這些天來的生活增加了別樣的興奮。她早已不再裝瘋了,因為軍宣隊經過初步審查分類,把她及幾位老師從“牛鬼蛇神”隊伍中解放了出來。雖然她每天還去參加勞改隊的勞動,然而地位變化了,她成了勞改隊的副隊長,幫助軍宣隊管理勞改隊。她便有了經常向範排長匯報工作的機會,範排長也經常笑眯眯地在原校長辦公室和她個別談話。有一次,他很隨意地笑著問她:“文化大革命前你是不是周末常去跳舞哇?都和什麽人跳?”她一下臉就熱了,垂下眼想了想,說:“那時舞會很少,是中央的一些部委大院搞的。我也是偶爾去一去,碰上誰就和誰跳。


    那時候剛畢業,一個人住在學校,到了周末也沒什麽事。“範排長便點著煙,一邊抽著一邊隔著煙霧笑眯眯地打量她,那種目光完全忽略了她臉上的傷痕,讓她感到十分舒服。現在,範排長又用這種目光看著她,借著說點與勞改隊的管理有關的事情,和她說了會兒話,最後瞟了她一眼,背著手了望四周,很首長地朝教學樓走去。


    她穿過樹影籠罩的校園小路,迴到女生宿舍樓。樓道裏陰暗涼快得多。開了房門,進到自己的房間裏,一層樓的房屋也顯出陰涼,一路上的熱汗在陰涼中蒸發著。她在牆上掛的那方鏡子麵前站住了,她把鏡子摘下來,放到桌上,人也坐下了,又細細撫摸和端詳起臉上的傷痕來。她發現,自己的眼睛還是漂亮的,自己的頭發還是秀美的,自己的鵝蛋臉的臉型還是好看的,傷痕還很顯眼,然而自己看慣了,並不觸目。她又嚐試著用男人的眼光來看它,覺得任何一個男人第一次看到她,傷痕一定會讓對方觸目,真的看慣了,大概也會覺得,她除了這傷痕其實還是一個好看的年輕女性。範排長笑眯眯的目光又浮現在眼前。


    她在盧鐵漢的眼光中會是什麽樣呢?盧鐵漢高高大大地立在麵前,他的目光居高臨下地落下來,臉上的傷疤受到目光的觸摸,又有了不平整的感覺。她止不住又用手撫摸起臉上那兩橫三豎的傷痕,發現大多還是平滑的。倘若世人都在昏暗的觸摸中交往,自己還是一個十全十美的女人。


    她想到自己曾經多麽渴望頭發長起來。及至陰陽頭那剃光的一半慢慢長出短發,將長發也削短取齊後,頭發便一個月一個月長成了模樣,這給她帶來了很大的安慰,但也並不像原來期望的那樣令她激動。她曾經每日每夜盼望結束“牛鬼蛇神”的日子。當有一天得知自己從“牛鬼蛇神”中被“摘”了出來,她既高興又有些麻木,奇怪的是居然還有點若有所失。她把這種若有所失的感覺在心中體會了一番,當想到再不需要裝瘋,再不需要受人監視,再不需要頂著“牛鬼蛇神”的帽子過日子時,確實覺得失落了什麽一樣。這種感覺和今天的感覺是一樣的。這麽想著,她便麵對著鏡子有點走神地微笑了一下,那個微笑含著對自己的一絲批判,莫非自己就心甘情願當一輩子“牛鬼蛇神”?裝一輩子瘋?不,她要開創自己的新生活。範排長笑眯眯的目光和盧鐵漢高高大大的身材浮現了出來。她一下站起來,準備將自己妥當地打扮一下,去見盧鐵漢。想到盧鐵漢電話裏那遲鈍、苦惱、寂寞的樣子,她覺得自己今天不應該扮演麵孔受審查的角色,而應該扮演讓男人感到安慰、鼓舞、刺激和吸引的角色。


    傍晚時分,她幹幹淨淨地出發了。大革命年代一切打扮要和不打扮一樣,她穿了一件新一點的短袖白襯衫,一條淡灰色上有許多紅葡萄斑點的裙子,把頭發梳整齊就出發了。


    走過校門口傳達室時,又遇見範排長站在那裏背著手和幾個老師說話,目光朝她略打量了一下,她微微地朝他露出一絲打招唿的微笑,便快步走了。


    坐公共汽車到了木樨地,又換公共汽車經長安街去天安門,馬路上到處是濃烈的文化大革命氣氛,兩邊貼滿了大標語,其中“打倒中國最大的赫魯曉夫劉少奇”的標語最觸目。


    在幾座樓上和幾個大煙囪上,都高高張貼著這樣的大標語。一隊一隊的學生隊伍在馬路上流過,向路邊散發著大雪紛飛的傳單。一輛又一輛宣傳車追過公共汽車向前開去,宣傳車上的高音喇叭沿途唿喊著“打倒劉少奇”的口號。米娜這才發現,這是一年來自己第一次來到北京街頭。自從一年前的夏天成為“牛鬼蛇神”後,她就像隻老鼠一樣蜷在北清中學的校園內,挨批、挨鬥、捱日子;就是最近獲得了自由,她也沒有想到要上街,似乎上街已經不是她的權利。這樣想著,她倒感謝起盧鐵漢來。馬路上喧天鬧地的文化大革命氣氛雖然讓她一陣陣緊張,宣傳車風馳電掣馳過時,她每每膽戰心驚一番,然而,最終想到這和她沒有關係,便把這一切當作好看的景象。她畢竟有了上街的權利,有了觀看大革命的權利。


    車過了西單,前麵不遠就是天安門了,卻停住不走了。一片震天動地的高音喇叭聲,鋪開一個人山人海的世界。所有的乘客都下了車。這段長安街黑壓壓地堵滿人,一眼望過去幾乎看不到盡頭。米娜猶猶豫豫地隨著人流往前走,及至發現在洶湧澎湃的人群中穿行並沒有什麽危險,便膽怯地隨著人流往前進。她終於看清了密集的人群是圍在中南海新華門及兩邊的長安街上的,近百輛高音喇叭車響徹雲霄的口號都是“打倒中國的赫魯曉夫劉少奇”。在波濤起伏的學生隊伍中,她看到了許多大專院校紅衛兵組織的橫幅與紅旗。一輛輛由卡車改裝成的宣傳車上邊也張貼著各校紅衛兵組織的名字。在新華門,十幾輛卡車並排在一起,搭成了臨時的主席台,上邊掛著一幅數十米長的紅布白字橫幅:“揪劉前線總指揮部”,在主席台下搭起了上百個席篷和帆布帳篷,是日夜在這裏戰鬥的紅衛兵的營地。透過敞開的帳篷門,可以看見很多紅衛兵一臉黝黑地頂著濕毛巾坐在裏麵,想必是熬了不止一個通宵。在擁擠不堪的人海中,一些軍隊的醫護人員背著軍用醫療背包,在一個個席篷和帆布帳篷中出沒著。一輛輛宣傳車上的高音喇叭都朝向新華門與中南海的紅圍牆唿喊著口號:“與劉少奇血戰到底,不獲全勝誓不收兵!”“劉少奇從中南海滾出來!”“打倒中國最大的赫魯曉夫!”聽到一份《最最嚴正的聲明》,勒令劉少奇“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滾出中南海,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米娜稍有點驚怕地穿行著。忽然,她看到了北清大學紅衛兵的宣傳車、橫幅和紅旗。


    在一輛宣傳車上,一個麵龐長大、身體壯闊的人讓她不由得渾身哆嗦了一下,那正是馬勝利,他正對著車下的一群人指東劃西地指揮著。可能有什麽事讓他惱火了,他用手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地方橫眉怒目地嗬斥著什麽。米娜覺得渾身上下被抽筋一樣,恐懼地低下頭,匆匆忙忙穿過密集的人群朝前走去。


    終於,到了天安門廣場。迴頭望去,黑壓壓的人群幾乎蔓延到這裏。在天安門城樓兩邊的檢閱台下也貼著巨幅標語:“打倒中國的赫魯曉夫劉少奇。”這巨幅的標語朝向整個廣場,廣場上也是一派大革命的氣氛。一輛輛宣傳車載著紅衛兵響著高音喇叭唿嘯而過,一支支紅衛兵隊伍也雄糾糾地走過,朝新華門方向匯集。米娜覺得約錯了地方,看來盧鐵漢對北京的革命形勢也不全都清楚。當她按約定地點來到紀念碑下時,情緒略微鬆弛下來。


    廣場上三五成群遊蕩的人大多是看革命的,不是幹革命的,迴想起剛才穿越新華門時,馬路邊上站的很多市民也是圍觀的。她用手絹擦了擦臉上和脖頸上的汗水,把被汗水粘住的頭發理好,又放慢步伐讓自己安然下來。她要迎接一個中斷了一年的節目。


    盧鐵漢還沒有到,她看了一下手表,已經八點一刻,過時了。看看天,已經暗了,廣場上早已一片燈光。她正在想盧鐵漢是已經來了等不及又走了呢,還是沒來,就看見盧鐵漢繞著紀念碑慢慢走過來,一邊走一邊抬腕看著手表,並張望著遠處。他的樣子還是高大的,姿勢也是挺拔的,神情保持著副部長派頭,隻不過人顯得比過去蒼老、黯淡,嘴角兩邊的皺紋比過去更深了。米娜一瞬間升起的感情十分複雜,有時隔長久的滄桑感,還有辛酸苦辣的多種滋味。對過去戀情的迴憶,分隔長久的淡忘,對對方的關心,及對自己的憐憫都像嫋嫋煙氣一樣升上心頭。她的直接反應是邁步走過去,臉上那兩橫三豎的傷痕卻像一道鐵絲網攔在麵前,一年來,這幾道傷痕第一次顯得這樣有力量。廣場上一派燈光人影朦朧晃動,她站在那裏一動沒動。


    盧鐵漢背著手走著,看著廣場上流來流去的不稠不稀的人群,看著那邊燈火明亮的人民大會堂和被燈光照亮的天安門城樓,還有長安街方向的“揪劉前線”的人山人海,此起彼伏的高音喇叭一直響到這裏。他站住了,又背著手來迴走了走,再抬腕看表,低下頭想著什麽,那凸起的額頭、長大的麵孔都顯出更多的蒼老與憔悴。大概是等待的焦灼與失望使他想到了什麽,他的肩背也佝僂起來,完全失了副部長的氣派,像一個幹了一輩子粗重體力活的老頭子。整個天安門廣場在米娜麵前成了夢中無聲的畫麵,盧鐵漢成了無聲畫麵中的人物。米娜一時失去了清醒的真實感,在一片恍惚中,她覺得自己踏在一塊虛幻的、傾斜搖擺的地麵上朝前走去。腳底下的每一步都沒有踏出實在感,每一步似乎都會踏空,讓自己從夢境中摔醒。她覺得自己心中升起淚淋淋的情感,她在可憐對方的同時,也可憐起了她和他以往的全部故事。


    當她踏著搖晃不平的天安門廣場走到盧鐵漢麵前時,盧鐵漢轉身看見了她,立刻露出放心的表情。兩個人在燈光輝煌而又朦朧的天安門廣場上麵對麵站著,米娜垂下眼,不知道說什麽,眼淚先湧上了眼眶,她躲在眼淚後麵想著自己要說的話,沒有說出來。盧鐵漢凝視著她說道:“咱們一年多沒見麵了,時間過得真快。”米娜略微抬起點頭,露出一絲笑,點了點頭,眼淚很平常地流了下來。臉上的傷痕沒有對眼淚形成任何阻擋,任它垂直流利地往下淌。一年多前,在日月壇公園的噴水池中,那像深溝一樣的傷痕曾經阻擋著流在臉上的雨水,現在,傷痕畢竟是長平了。因為眼中有淚,臉上也流著淚,淚痕的感覺分散了她對傷痕的感覺,眼淚在搖搖晃晃的燈光中反射著光線,眼前便有了比較豐富的光色來裝點她的神情。


    盧鐵漢用著重的聲音說了一句:“讓你受苦了。”這聲音連同一股濃重的煙味落到她身上,勾起了她辛酸的迴憶。她用手絹擦了擦臉上的淚水,使自己平靜下來。盧鐵漢伸手輕輕攬了一下她的肩膀,說:“咱們一邊走走一邊說話吧。”說著,他又收迴手,兩個人並肩在廣場上慢慢走起來。盧鐵漢說:“知道你被解放了,我特別高興,就想見見你。”米娜又想到什麽難過的事情,淚水又止不住撲簌簌地流下來,這一次,她想放聲大哭了。盧鐵漢看了看四周,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背,說:“先不哭了,這裏不方便。”米娜很快止住眼淚,用手絹擦了眼睛,然後,雙手握著手絹放在身前,抬起臉抖了一下頭發。那邊,新華門方向的高音喇叭還在遠遠地響成一片。他們繞著紀念碑緩緩地走著,並肩走路的相互依存的節奏,使米娜重溫了以往的情感。


    雖然她感到自己和這個身材過於高大、魁梧的男人有著很不和諧的地方,然而也有一種讓她深深眷戀的東西在心中複蘇。這種眷戀就是她躲在一個溫暖的窩裏的感覺,她希望有一個暖洋洋的愛撫落在頭上。當看到別的小女孩在爸爸膝前扭來扭去受到父親笑嗬嗬的愛撫時,常常讓她生出這種憧憬。而對一年多前兩人還在一起跳舞,她卻覺得十分陌生。至於兩個人在床上發生的故事,是她現在絕對不願迴想的。一年的受苦,使她的情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如果她最初遭受折磨時能夠投到盧鐵漢的懷抱裏,她會激動不已,會把整個生命奉獻給這個暖烘烘的高大男人,現在,她覺得兩人之間有了距離。無論有多少迴憶哺育的親切感,都不能完全消除這種距離。


    他們開始說話。盧鐵漢說:“沒想到天安門廣場這兩天這麽亂,要不就不約在這兒了。”


    米娜說:“是,剛才我從新華門那裏差點走不過來。”盧鐵漢說:“他們在打倒劉少奇。”米娜說:“那是揪劉前線指揮部。”盧鐵漢說:“劉少奇下場挺慘的。”米娜說:“慘的人挺多的。”


    盧鐵漢說:“是,你就挺慘的。”米娜說:“我現在好點了,你呢?”盧鐵漢說:“說不上來。”


    米娜看了看他:“你算被打倒了嗎?”盧鐵漢說:“有過打倒我的大字報,可沒算是最後定性吧,現在就是靠邊站著。”米娜看了看他,說:“你現在每天還去部裏上班嗎?”盧鐵漢說:“大多數時間不去了。通知我去我就去,不通知我就不去。”米娜問:“那你每天就在家裏嗎?”盧鐵漢說:“我還能去哪裏?”米娜看了看盧鐵漢,發現他的臉不光是蒼老憔悴,也消瘦了許多,臉頰有些下陷。不知是燈光的緣故,還是身體的緣故,他此時的臉色有些發青,表情也有點遲鈍。米娜問:“那你現在每天在家裏幹什麽?”盧鐵漢說:“看看書,種種花草。”說到這裏,兩個人都沉默了。米娜原計劃要做一個能給人安慰、鼓勵和刺激的女人,現在,她卻沒有太多的話可說。


    又走了一會兒,一個完整的家庭在他們麵前走過,一對中年夫婦領著他們小學生模樣的女兒在廣場上乘涼散步。女兒梳著長長的小辮子,一左一右拉著父母的手,不時還將身體前撲,將身體的重量撐在父母手上。父母便一左一右架著她,小女孩像撐雙杠一樣跳著走。米娜這時才注意到,廣場上散散漫漫的人群有一些就是這樣乘涼散步的。那邊人民大會堂與中山公園相夾的長安街路口還是密密麻麻的革命人群和喧囂不停的高音喇叭,這種大革命氣氛中的家庭生活景象讓你感到世界千奇百怪,又按部就班。梳長辮子的小女孩突然鬆開父母的手朝前跑去,前麵有一輛賣冰棍的白色小推車吱吱嘎嘎地推過,賣冰棍的是戴著白帽子的老婦女,麵孔紅黑。小女孩跑過去買了三根冰棍,興高彩烈地高舉著跑迴來,給了父母一人一根。


    米娜有了和盧鐵漢談話的話題,她問:“你家裏都好吧?”盧鐵漢說:“就那樣吧。個人是個人的事。”米娜知道他一家五口的大概情況,停了一會兒說:“有家還是挺好的,有話總能在家裏聊聊。”盧鐵漢邁著緩緩的步子走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歎了一口氣。米娜問道:“你不和他們聊嗎?”盧鐵漢垂著眼想了想,微微搖了搖頭。米娜看到他疲倦的目光,突然領會到盧鐵漢其實是一個在家中也不聊天的男人。這樣想著,便對他的境遇有了更多的同情,他今天晚上約自己來,或許就有聊一聊的願望。她心中升起一種軟乎乎的感情,這種感情多少像小時候抱著洋娃娃哄著拍著時有的感情。她似乎想伸出手輕輕撫摸什麽東西,或許就是那個洋娃娃。她似乎又看到自己的手在一片陽光中閃閃發亮。她對盧鐵漢說:“說說你的情況吧。”盧鐵漢說:“沒什麽說的,就那些情況。”米娜轉頭看了盧鐵漢一眼,說:“那你說說你的想法吧。”盧鐵漢沉鬱地走了幾步,說道:“想法也理不出個頭緒。”兩個人站住了,互相看了看。


    盧鐵漢躲開了她的目光,背著手昂起頭看著燈光籠罩的天安門廣場,前門箭樓、曆史博物館及人大會堂都在暗藍的天空下環衛著寬闊的廣場。米娜想到什麽,說:“你等一下,我去買兩根冰棍。”說著,便跑向那個賣冰棍的小推車,老太太抬起白帽下黑紅的麵孔問米娜是要小豆冰棍還是奶油冰棍時,看著米娜的眼睛露出一絲驚駭。她的目光在米娜的臉上打量地停留了瞬間,這給了米娜強烈的刺激。老太太的目光觸痛了她臉上的傷痕,提醒了她破相的事實。她堅持著站在那裏,看著老太太將小推車上麵的白木箱打開,掀開裏邊的保溫棉墊,抽出兩根冰棍,一支奶油的一支桔子的,然後合上棉墊,蓋上蓋子,將冰棍遞給了她。在遞交冰棍收錢的過程中,老太太又很快地看了她的臉一眼,這一次倒沒有那麽多驚駭,卻有著更明確的判斷。米娜覺得老太太的目光像冰棍一樣涼,她扭身拿著冰棍往迴走時情緒黯然,好像在走向死亡的深淵。今天見麵,盧鐵漢對她臉上的傷痕始終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注意,這很安慰了她,她覺得起碼在夜晚的燈光下她的相貌並沒有讓盧鐵漢吃驚的地方,然而她現在知道了,那一定是盧鐵漢有意不刺傷她。她在盧鐵漢蒼老、瘦削、黯然的無聊與寂寞中看到了一點讓她感到慈祥的東西。


    她走到盧鐵漢麵前,垂著眼問:“你要桔子的,還是要奶油的?”盧鐵漢說:“都行。”


    米娜將奶油冰棍遞給了盧鐵漢,兩個人吃著冰棍,慢慢繞著紀念碑一圈又一圈走著。冰棍吃完了,米娜拿過盧鐵漢手中的小木棍,跑了兩步扔到垃圾箱裏,用手絹擦了擦嘴。她看見盧鐵漢在那裏有些尷尬地用手背擦了擦嘴唇,便問:“沒帶手絹?”盧鐵漢按了按褲兜,搖了搖頭。米娜猶豫了一下,將手絹遞過去,說:“你擦一下吧。不過我已經擦過汗,不太幹淨了。”盧鐵漢看了她一眼,接過去,用手絹在嘴四周輕輕按了按,又略微擦了擦手,便還給米娜。兩個人又慢慢走起來。米娜一邊走一邊心不在焉地將手絹重新折疊了一下,將潮濕的部分折到裏麵。在折疊的過程中,她似乎聞到了手絹上盧鐵漢那濃重的煙味。她將手絹握到手心,轉頭看了看盧鐵漢,說:“你現在是不是抽煙比過去更多了?”盧鐵漢點了點頭,說:“是。”


    兩人又走了一陣,米娜說:“太晚了,我該走了。”兩人麵對麵站住了。盧鐵漢點點頭,說:“以後有時間再見吧。”米娜說:“好。”又問:“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嗎?”盧鐵漢很慈祥地看了她一眼,說道:“你臉上的傷痕基本上看不見了。”米娜垂下眼,她知道這是安慰。


    盧鐵漢又說:“我認識一個最好的皮膚科大夫,協和醫院的,你可以再找找他,他可能會幫助你。”他告知了對方的姓名、電話及地址。米娜感情複雜地站在那裏,她記住了有關這個醫生的一切。


    盧鐵漢比她高一頭地立在麵前,好一會兒,才伸手撫摸了一下米娜的頭頂,又沿著後腦勺輕輕撫摸下來,大手落在她的脊背上,隔著薄薄的夏衣,她覺出了那隻大手的重量、熱度和粗糙。那隻大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脊背,表示了一點囑托和愛護。米娜直到這時才領會了對方對自己的全部情誼,她低下頭,用頭在盧鐵漢的胸前輕輕蹭了蹭,停頓了一會兒,仰起已經淚流滿麵的臉看了盧鐵漢一眼,便和他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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