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來告訴你,也請你來告訴我。這是一場互相訴說。這會使我們真的弄懂絕望和希望,弄懂什麽是幻覺,什麽是奢望,而什麽才是結結實實的泥地。


    ……


    又一次走進了午夜。漫漫長夜,無論醒著還是睡著,我都在傾聽自己的唿吸,將圍攏來的趕開,又追逐飄逝的……


    一


    ……隻有你才能聽到我的心音。我有時想,世上的一切都非常簡單,它並不玄奧,也不複雜。所有的糾纏、繁瑣,長長的過程,都不過為了結出一個果子。


    因為它才有四季,才去經受。也因為它,才把人鼓舞得渾身灼熱,有打發不完的激動。


    凝視著你,不停地敘說,卻在自己的語氣中輕輕戰栗;無聲的黑夜中,借溫暖的追憶安慰自己,卻使一片心情更加冰涼。春天的丁香,初秋的玫瑰,一切美好和溫馨都在提醒……我接著想那片平原,平原上一切的生靈,無邊的叢林,月光下的海浪。


    我今夜特別思念你。


    二


    我想領你走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真的要離開這片平原了,開始跋涉——看到那一溜黛色山影了吧?要向南,一直向南。我會把糙食留給自己,把剩下的一點精糧交給你。旅途太長了,你要接著走。到了那一天,我倒下了,你將繼續往前,並且想念著我。這世界上有幾個人真正配得上懷念?我因此也該深感欣慰了。


    行前隻是舍不得孩子。夜裏,撫摸著孩子鼓鼓的小手指甲、軟軟的小巴掌,就得用力忍住什麽。


    三


    我曾盼望有一所小房子,簡樸得像土地。我們住在裏麵,種菜養殖讀書……徹頭徹尾的老路子,也是唯一健康和醫治的好路子。我們將同時感知和迴避,也借此來一個總結;更重要的是,我們會看住飛快流逝的生命。


    看住它,即看看它是怎樣漸漸變得老舊、一點點地抽走——像抽絲一樣?我不想讓頻頻的侵犯把它的形跡遮住,而需要一個冷清之地。於是就想到了那樣一所小房子。


    ——難道就此退卻嗎?退卻又是不是背叛?如果是,那麽它大概也是所有罪愆中最輕的一種了。


    我背向了一片平原。但我將從此守住什麽,一刻也不鬆懈——這樣行嗎?


    這樣又失去了“目擊”的可能。很久以來我就渴望做個記錄者、目擊者,因為這是最起碼的。可是我被逼到了一個小屋中。這其中的悲哀誰說得清。這樣一種感覺長時間壓抑著我,使我不停地遲疑。風雨敲打在屋頂上,從此將是山地的風雨。我閉上眼睛會夢見妖魔,我在小小庭院中栽下花卉,卻要迎接嚴霜之後的凋零。我在兩難的狀態中徘徊,已經很久了。眼看著有什麽最可寶貴的東西被耗幹了,沒留一點聲息痕跡。


    四


    你的鼓勵我會深深地記住,永遠地感謝你。你要跟隨我去那個小屋,去種植、迎接一生的冷淡和艱辛。我們甚至討論了怎樣采蘑菇和黃花菜、怎樣包裝銷售的細節,還有栽培養殖的關鍵技術問題……未來怎麽辦?我們問這片平原。我們都知道它沒有太多的未來。如果說我們的未來還有一座小屋的話,那麽這片平原連座小屋也不會留下。一切都會蕩然無存。


    我們互相注視著。


    五


    你真實地哺育我、飼喂我。我一生都將牢記我承受的、我享用的、我擁有的。我相信當初有神靈輕輕地推了一下,我們才抬起了眼睛。淳樸得像土上的一株艾草,清香久遠。不認得艾草的人永遠也不認識原野,覺悟不到土地的存在。


    我跟隨著你像跟隨真理。我的忠誠經受了檢驗。一個當代人怎樣才算經過了洗禮?我不知道,但我算是這其中之一。我麵對著原野,沒有茫然失措。很親切,很本色,我們相互體貼。你哺育我、飼喂我,你不朽的青春光芒四射。


    由於那個不幸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我變得沉默寡言。可是你打開了我心的閘門。也由於類似的原因,我不會泣哭。當麵對同一個場景,眾人嚎啕之時,我卻是木然。但麵對你的溫厚和無私,我卻難以忍住。臉上沒有滴落,心中淚如泉湧。你的手挽住了我,我們向前走去,直到溶解在天際。那一片橘紅色的雲不是被太陽點燃的,而是一個奇怪的預兆。你哺育著我。世上再也沒有比你更善良的人了。


    你的手挽住我。詛咒和頌讚輕得像一片鴻毛。去哪裏?向南,一直向南。


    六


    有時我也於心不忍,真想說一句:走開吧,走向你自己的來路吧。我不敢再讓你陪伴。我深知這有多麽危險。這是一種可怕的犧牲,雖然並非不值。我不久就需要一個拐杖,因為不想讓人攙扶,隻想自己走下去。沒有人比我更喜歡玫瑰,可是我隻能麵向荒蕪。這是我的命。


    你是新來的,走開吧,離開吧,趁著還有一點食物和水。不要再往前了,不要在乎別的行人,因為他們都心懷一個理由。他們有一種血脈一個經曆,拗得像戰士,不,比戰士還要頑強。


    僅僅用戰士來比喻這些人是不夠的。戰士有時是中性的、單薄的。而他們是殉道者加戰士,是金屬中最硬的合金。你在了解了這一切之後仍然願意往前,不再猶豫地邁出了一步又一步。可因為我是個兄長,還是要對你說一句:離開吧,離開我吧。


    七


    人的心中該有一顆種籽,它埋下了,在溫濕中脹大萌發。它留在了心底,人就會坐臥不安。人與人的命不一樣,有人就是被播下了一粒種籽。這一籽埋得好深好深,它絕不會風幹,也不會腐變發黴。隨著它的脹大,將在心裏壓得沉沉的。


    我不知該怎樣對待給我播下種籽的人和歲月。我隻是有了無盡的遙想。那個人遠去了,像任何無望而熱烈的人一樣,走得如此簡單,差不多連送行的人也沒有。


    如今我一眼就可以把大街上的人分辨出來:誰心裏有個種籽,而誰沒有。世界靠沒有種籽的人去充填,但世界卻不會由他們創造。種籽長成了那天,他開始有力量,他讓它在世上緩緩開放,吐露芬芳;最後是結出果子,贈給一個個張開的口。種籽也會在心中變質嗎?當然會。那一天才是非常可怕的。


    八


    我聽到有人譏諷和謾罵他自己不幸的父親,心上立刻一緊。我警惕地看著,覺得陌生而神秘。隻是後來想想原因也很簡單:那時這樣對待父親是一種時髦。


    我卻由此而倍加懷念自己的親人,無論他是有幸還是不幸。當然他隻能不幸。我不記得很早時他的模樣,也不記得他的聲音。因為我們相識已經很晚了。烏黑烏黑的一個晚上他迴來了,瘦骨嶙嶙。他沒有力氣,沒有聲息,剛躺下歇息又被人揪起。他不會做當地的活兒,於是被趕到海上,從此就伏在了長長的網綆上,隨著拉網號子移動、移動。


    我像被吸到了海邊,一天到晚臥在沙灘上看。號子聲,叫罵聲,海上老大的喝斥,還有揮動棍子的嗖嗖聲。海浪為什麽不能將一切淹沒?那個人,那個與我不能分剝的人,這時正在用力地拽著死沉的網綆,雙手流血。


    一網一網的魚上岸了。有一種皮膚粗韌的魚,有人就剝下皮來,用來蒙鼓。從此我和夥伴們敲起了魚皮鼓,不停地敲。那又悶又沉的鼓聲密集癡狂,撒在了浪尖上。旁邊的人又叫又跳地敲,隻有我一聲不吭。我隻敲給一個人聽。


    九


    無論是睡著還是醒著,有一點永遠不會改變,就是對那片原野的留戀。我對它寄托了全部熱情。我一生的跋涉,隻為了它。這也是能夠證明能夠接近的具體事物。我常常幻想著這世上還有一種力量能夠把它複製出來。盡管它今天已不複存在,也因此造成了我深深的憂憤、我的恨。它的昨日如同夢境,一閃而過。


    那片原野連接著大海。它的最南端是一溜黛色山影,西部和北部都是茂密的叢林。叢林深處的一些村落甚至以樹命名。那都是引人遐想的美麗名字。就因為這樣一片原野,我有時竟要奇怪地發出感謝,感謝那些強加給先輩的苦難——沒有這些苦難,我今生就無緣結識這樣一片原野。它擁抱了我,使我真正領略了什麽才是永恆不滅的美。


    我喜愛那裏所有的季節,包括最寒冷的冬天。那是真實無誤的冬天,不像現在,在隆冬季節突然下起了毛毛雨;那裏的冬天冰封河渠,甚至是一大片海灘。雪嶺一道道像長城一樣,都是罕見的大風攪成的。一個人想順利地踏過雪嶺是絕無可能的。冬夜,所有的農家、林場工人、牧者,都不忘準備一把鐵鍬放在門側,以防一夜襲來的大雪堵住屋門。


    那時的冬天是真正嚴肅的日子。我們在歲月中不能少了嚴肅。一年四季的不冷不熱是歉收和疾病蔓延的原因之一。正因為有那樣的日子,原野上的人才備柴、狩獵、製厚重的棉衣皮帽,還造出矮小溫暖的土屋,造出火熱烤人的大炕。窗上結滿冰花,用嘴嗬出一塊光亮,望外麵的雪枝懸冰、銀山銀崗、凍得飛跑的雪狐。對春天的懷念何等強烈,這種懷念像火一樣炙人。歲月在冷與熱、忙碌與消閑的巨大反差中變得多情多趣,也耐過得多。它絕不像今天,一晃就是一年。歲月的消耗把生命磨鈍了,磨得庸常麻木了。那時迎接一個春天多麽隆重,不要說人,不要說一些大動物,就是小小的沙地蜥蜴也要一蹦三跳,就是那些麻雀也要連唱三夜。河冰裂了,渠水響了,小狗跑到雪嶺後麵小心地偵察季節,興奮得一聲不吭。


    柳樹最早激動,接著是白楊、杏樹,再接著是殼鬥科植物。一點點滲出的綠色、紅色,那一片斑斕,與各種歡騰不息的動物交融一起。你傾聽蘇醒的喧嘩和變奏,這時才會理解春天為什麽被千萬遍地歌唱描敘而不至讓人厭煩。春天太活了,太亮了,太安慰人了。嚕嚕響的河渠留下了半邊綠水半邊冰淩,有多少魚在青青的水草下窺視。太陽把田野曬得水霧蒙蒙,牛的叫聲從世界這一端傳到那一端。


    春天的喧鬧過了許久,惹人注目的道道雪嶺才開始慢慢融化。從嶺頂淌下的小溪越來越歡,它把攪在一起的砂與雪分離開來,衝刷得清新分明。被雪水洗過的沙粒多麽幹淨,一顆是一顆。每到了傍晚溪水就和緩下來,融化的速度放慢了。接著是一夜沉默、小聲私語,都是關於冬的迴憶。


    雪嶺一掃而光之時,才是夏天的開端。初夏的平原上稚果與鮮花數不勝數,讓人想到那個富麗堂皇的秋天無論多麽棒,也要感謝火暴的夏天。夏天從一開始就不同凡響,華麗得令人瞠目結舌。自然界走入了最隨意最灑脫的季節,一切都在盡情地生長和繁殖,綠色像大海的浪湧一樣鋪滿泥土。下雨了,一場豪放的衝刷洗滌,天晴之後又蛙鼓齊鳴,莊稼、叢林,一切綠色的生命都閃閃發光。


    盛夏的火熱讓人難忘。在最熱的那十幾天裏,海灘上的沙子像被燒過一樣,誰赤腳踏上去就要大唿小叫。在這樣的烘烤燒灼下,各種果實都在加速成熟。誰敢在正午的烈日下跑到太陽下徘徊?除非是海邊上那些拉大網的人,除非是這些身黑如炭的人。就連狐狸和兔子、野雞和鷹也找蔭涼去了,它們在等待一個月夜。


    河灣裏的荻草蒲葦茂盛得難以想象。真正是密不過人。誰都會相信,在這重重疊疊的綠海中正孕育潛藏了無限的隱秘。濃綠從近岸淺水長起,一直長到深處,把水道逼成了又窄又急的一道。夜晚站在堤上,聽水鳥嘎嘎大叫,聽大魚濺水的聲音,再迎著滿河道的南風,會多麽快意。在海灘下乘涼的人點起驅蚊的艾草,大仰著,一邊看天上的繁星,一邊講如真似幻的故事。有人還不斷地起身到堤下的野地裏摘一些不太成熟的果實,聊勝於無地咀嚼著。他們在提前品咂一份甘甜。


    就這樣,平原等待的秋天終於挨近了、來臨了。富足寬容的季節裏,不要說果園和莊稼地了,就是在叢林中,那些野生的漿果也采摘不完。野葡萄野草莓、懸鉤子……動物和人可以一塊兒享用,簡直用不著節儉,因為反正吃也吃不完。秋天過去就要埋在雪中了。有一些動物就在冬雪中扒出它們,把仍然鮮亮的凍果咬得嘖嘖有聲。秋天的蘑菇長在鬆下、合歡樹下,長在柳條棵子中,甚至長在大樹的半腰。它們是泥土生出的另一類果子,神秘而又美麗,讓人們在勞動間隙裏一低頭一仰臉就拾起一個欣喜。蘑菇湯,秋天平原上才有的純美清爽,恰好衝淡了收獲季節裏餐桌上的肥膩。


    收來漿果、堅果,收來糧食和菜蔬,從一處處村落到林場園藝場,個個都忙。庭院裏的蜀葵敗了,木槿卻開得正旺。當年育成的雞膘肥體壯,光滑得像養分充足的大娃娃。狗隨主人到田野裏忙秋了,留在院裏的是溫柔頑皮的貓。貓與雞、鴿子和豬逗玩,互相追逐打鬧,而且樂此不疲。所有的家養動物都胖墩墩的,皮毛閃亮,像抹了一層油。那些野生的動物,如一隻黃鼬,有時也並無惡意地從牆頭上探一下腦袋,立刻引起院內一陣慌亂。可能是蘆花大公雞首先發出威脅的尖叫,接下是貓兒嘴裏嚴厲非常的一聲“哧——!”不速之客無蹤無影了。


    秋天還是老人們提著馬紮、互相交換煙葉的日子。他們一邊吸煙一邊數念舊事,高興了就罵罵老婆子和當年的偽軍什麽的。“你知道河西頭那個炮樓是怎麽端的嗎?”一個黑臉老人抽出煙嘴大嚷。旁邊的人都不吭。“是穿花褂的四奶奶搗鼓的,她通隊伍!”他用煙鍋比劃著。這個秋天哪,果實和傳奇一塊兒豐收了。


    十


    林場楓樹旁的小路還有嗎?那一地火紅的楓葉,那一對對身影。那時掮槍的老獵人心慈麵軟,他們隻為了過一份伴槍牽狗的傳統生活。他們親手推動了那個平原上多少婚姻,隻一眼就能看出林子中的哪一對有點意思,然後設法去撮合。那時的人純潔又含蓄,遠不像現在這樣潑辣得野蠻。他們先是注視,默默的,怦怦跳動的心髒轟擊了肉體好幾個月、好幾年,才逐漸敢於交給對方一幅繡花手帕。


    下班了,姑娘抱著貓,小夥子領著狗。太陽光把臉抹紅了,再有自家動物相伴,這才有勇氣走到一個寂靜的地方去。他們先說借書的事。貓在狗的盯視下從懷中逃開,狗也跑了。“今年河裏的魚真多啊。”男的說。女的抬頭瞥一眼,“天說黑就黑了。”這樣的約會不知多少次了,終於有一天他們在樹下輕輕地擁抱了。他們周身抖動,眼含熱淚。其中的一個說:“誰比你好才怪了。你最好最好——啊?”


    林子裏的歌聲起起落落。那是在遠處,另一些歡樂的人發出的。幸福有個濃度。每個人都會在某個時候獲得它。但是幸福有個濃度。有人在它麵前失去了任何辦法,想哭、想歌、想在沙子上滾動,想跳到河裏去。


    他識不了太多的字,可是他一連多少天琢磨寫一首詩給她。寫成了,不好。後來他幹脆抄了一首唐詩,夾進一本好書交出去了。她為他織毛衣,織成了又拆了,天天織,一直織到秋末。


    掮槍的老獵人哪去了?他轉到林子北方,又到那些拉大網的人那兒去了,有時一呆就是半天,晚上還要留下來喝碗魚湯。可是老人答應下來的事兒呢?他忘了告訴她什麽了,忘了替誰跑一趟遠路。汪汪的狗叫此起彼伏。讓熱心熱腸的好老人迴來吧,盡快。


    十一


    沒有絕對兇猛的動物,平原上的動物與遠方動物一樣,基本上是和氣一團的。那時人們不太像後來那麽恨狐狸、狼和黃鼬,因為它們做下的壞事實在不多。沙地狐狸、銀狐,那張臉誰離近了注視過?沒有。仔細看看吧,很美很美。狼也儀表堂堂,勤奮並且勇敢。黃鼬主要捕鼠,而且一張小臉生動無比,圓圓的大眼美麗絕倫。還有遭人貶斥的烏鴉、貓頭鷹、貉、花麵狸,哪一類不是生動活潑,精巧完美得像件藝術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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