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紡花布小包裹了我的癡唱,攜上它繼續前行。一路上我不斷地識字:如果說象形文字源於實物,它們之間要一一對應;那麽現在是更多地指認實物的時候了。這是一種可以保持長久的興趣,也隻有在廣大的土地上才做得到。瑣細迷人的辨識中,時光流逝不停,就這樣過起了自己的日子。我滿足於這種狀態和感覺、這其間難以言傳的歡愉。這歡愉真像是竊來的一樣。


    我知道不能忍受的東西終會消失;但我也明白一個人有多麽執拗。因此,曆史上的智者一旦放逐了自己就樂不思蜀。一切都平平淡淡地過下來,像太陽一樣重複自己。這重複中包含了無盡的內容。


    五


    在一些質地相當純正的著作裏,我注意到它一再地提請我們注意如下的意思:孤獨有多麽美。在這兒,孤獨這個概念多少有些含混。大概在精神的駐地、在人的內心,它已經無法給弄得更準確了。它大約在指獨自一人--當然無論是肉體方麵還是精神方麵的狀態。一個動物,一株樹,都可以孤獨。孤獨是難以歸類的結果。它是美的嗎?果真如此,人們也就無須慌悚逃離了。它起碼不像幻想那麽美;如果有一點點,也隻是一種蒼涼的美。


    一個人處於那樣的情狀隻會是被迫的。現代人之所以形單影隻,還因為有一個不斷生長的“精神”。要截斷那種恐懼,就要截斷根須。然而這是徒勞的,因為隻要活著,它總要生長。偽裝平庸也許有趣,但要真的將一個人扔還平庸,必然遭到他的劇烈抵抗。獨自低徊富於詩意,但極少有人注意其中的痛苦。孤獨往往是心與心的通道被堵塞。人一生下來就要麵對無數隱秘,可是對於每個人而言,這隱秘後來不是減少而是成倍地增加了。它來自各個方麵,也來自人本身。於是被嘲弄被困擾的尷尬就始終相伴,於是每個人都在自覺不自覺地掙脫--說不出的惶恐使他們丟失了優雅。


    在我眼裏,孤獨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放棄自尊。怎樣既不失去後者又能保住心靈上的潤澤?也許真的“魚與熊掌不可得兼”,也許它又是一個等待破解的隱秘。在漫漫的等待中,有什麽能替代冥想和自語?我發現心靈可以分解,它的不同的部分甚至能夠對話。可是不言而喻,這樣做需要一份不同尋常的寧靜,使你能夠傾聽。


    正像一籽拋落就要尋下裸土,我憑直感奔向了土地。它產生了一切,也就能迴答一切,圓滿一切。因為被饑困折磨久了,我遠投野地的時間選在了九月,一個五穀豐登的季節。這時候的田野上滿是結果。由於豐收和富足,萬千生靈都流露出壓抑不住的欣喜,個個與人為善。濃綠的植物、沒有衰敗的花、黑土黃沙,無一不是新鮮真切。呆在它們中間,被侵犯和傷害的憂慮空前減弱,心頭泛起的隻是依賴和寵幸……


    這是一個喃喃自語的世界,一個我所能找到的最為慷慨的世界。這兒對靈魂的打擾最少。在此我終於明白:孤獨不僅是失去了溝通的機緣,更為可怕的是頻頻侵擾下失去了自語的權力。這是最後的權力。


    就為了這一點點,我不惜千裏跋涉,甚至一度變得“能夠忍受”。我安定下來,駐足入驛,這才麵對自己的幸運。我簡直是大喜過望了。在這裏我弄懂一個切近的事實:對於我們而言,山脈土地,是千萬年不曾更移的背景;我們正被一種永恆所襯托。與之相依,盡可以沉入夢囈,黎明時總會被久長悠遠的唿鳴給喚醒。


    世上究竟哪裏可以與此地比擬?這裏處於大地的中央。這裏與母親心理上的距離最近。在這裏,你盡可述說昨日的流浪。淒冷的歲月已經過去,一個男子終於迎來了雙親。你沒有泣哭,隻是因為你學會了掩淚入心。在懷抱中的感知竟如此敏銳,你隻需輕輕一瞥就看透了世俗。長久和短暫、虛無與真實,羅列分明。你發現尋求同類也並非想象那麽艱苦,所有樸實的、安靜的、純真的,都是同類。它們或他們大可不必操著同一種語言,也不一定要以聲傳情。同類隻是大地母親平等照料的孩子,飲用同樣的乳汁,散發著相似的奶腥。


    在安怡溫和的長夜,野香薰人。追思和暢想趕走了孤單,一腔柔情也有了著落。我變得謙讓和理解,試著原諒過去不曾原諒的東西,也追究著根性裏的東西。夜的聲息繁複無邊,我在其間想象;在它的啟示之下,我甚至又一次探尋起詞語的奧秘。我試過將音節和發聲模擬野地上的事物、並同時傳遞出它的內在神彩。如小鳥的“啾啾”,不僅擬聲極準,“啾”字竟是讓我神往的秋、秋天秋野;口、嘴巴歌喉--它們組成的。還有田野的氣聲、迴響,深夜裏遊動的光。這些又該如何模擬出一個成詞並匯入現代人的通解?這不僅是饒有興趣的實驗,它同時也接近了某種意義和目的。我在默默夜色裏找準了聲義及它們的切口,等於是按住萬物突突的脈搏。


    一種相依相伴的情感驅逐了心理上的不安。我與野地上的一切共存共生,共同經曆和承受。長夜盡頭,我不止一次聽到了萬物在誕生那一刻的痛苦嘶叫。我就這樣領受了淒楚和興奮交織的情感,讓它磨礪。


    好在這些不僅僅停留於感覺之中。臆想的極限超越之後,就是實實在在的觸摸了。


    六


    因為我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生命的寂寥,所以我能夠走出消極。我的歌聲從此不僅為了自慰,而且還用以唿喚。我越來越清楚這是一種記錄,不是消遣,不是自娛,甚至也來不及傷感。如若那樣,我做的一切都會像朝露一樣蒸掉。我所提醒人們注意的隻是一些最普通的東西,因為它們之中蘊含的因素使人驚訝,最終將被牢記。我關注的不僅僅是人,而是與人不可分割的所有事物。我不曾專注於苦難,卻無法失去那份敏感。我所提供的,僅僅是關於某種狀態的證詞。


    這大概已經夠了。這是必要的。我這兒僅僅遵循了質樸的原則,自然而然地藐視乖巧。真實伴我左右,此刻無須請求指認。我的聲音混同於草響蟲鳴,與原野的喧聲整齊劃一。這兒不需一位獨立於世的歌手;事實上也做不到。我竭盡全力隻能仿個真,以獲取在它們身側同唱的資格。


    來時兩手空空,野地認我為貧窮的兄弟。我們肌膚相摩,日夜相依。我隱於這渾然一片,俗眼無法將我辨認。我們的唿吸匯成了風,氣流從禾葉和河穀吹過,又迴到我們中間。這風洗去了我的疲憊和倦怠,裹攜了我們的合唱。誰能從中分析我的嗓音?我化為了自然之聲。我生來第一次感受這樣的驕傲。


    我所投入的世界生機勃勃,這兒有永不停息的蛻變、消亡以及誕生。關於它們的訊息都覆於落葉之下,滲進了泥土。新生之物讓第一束陽光照個通亮。這兒瞬息萬變,光影交錯,我隻把心口收緊,讓神思一點點溶解。喧嘩四起,沒有終結的躁動--這就是我的故地。我跟緊了故地的精靈,隨它遊遍每一道溝坎。我的歌唱時而蕩在心底,時而隨風飄動。精靈隱隱左右了合唱,或是合聲催生了精靈。我充任了故地的劣等秘書,耳聽口念手書,癡迷恍惚,不敢稍離半步。


    眼看著四肢被青藤繞裹,地衣長上額角。這不是死,而是生。我可以做一棵樹了,紮下根須,化為了故地上的一個器官。從此我的吟哦不是一己之事,也非我能左右。一個人消逝了,一株樹誕生了。生命仍在,性質卻得到了轉換。


    這樣,自我而生的音響韻節就留在了另一個世界。我尋找同類因為我愛他們、愛純美的一切,尋求的結果卻使我化為一棵樹。風雨將不斷梳洗我,霜雪就是膏脂。但我卻沒有了孤獨。孤獨是另一邊的概念,洋溢著另一種氣味。從此盡是樹的閱曆,也是它的經驗和感受。有人或許聽懂了樹的歌吟,注目枝葉在風中相摩的聲響,但樹本身卻沒有如此的期待。一棵棵樹就是這樣生長的,它的最大願望大概就是一生抓緊泥土。


    七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注意到藝術的神秘的力量。隻有藝術中凝結了大自然那麽多的隱秘。所以我認為光榮從來屬於那些最激動人心的詩人。人類總是通過藝術的隧道去觸摸時間之謎,去印證生命的奧秘。自然中的全部都可通過藝術之手的撥動而進入人的視野。它與人的關係至為獨特,人迷於藝術,是因為他迷於人本身、迷於這個世界昭示他的一切。一個健康成長著的人對於藝術無法選擇。


    但實際上選擇是存在的。我認為自己即有過選擇。對於藝術可以有多種解釋,這是必然的。但我始終認為將藝術置於選擇的位置,是一次墮落。


    我曾選擇過,所以我也有過墮落。補救的方法也許就是緊緊抱定這個選擇結果,以求得靈魂的升華。這個世界的物欲愈盛,我愈從容。對於藝術,哪怕給我一個獨守的機會才好。我交織著重重心事:一方麵希望所有人的投入,另一方麵又怕玷汙了聖潔。在我看來它隻該繼續走向清冷,走到一個極端。留下我來默禱,為了我的守護,和我認準了的那份神聖。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我夢見過在燭光下操勞的銀匠,特別記住了他頭頂閃爍的那一團白發。深不見底的墨夜,夜的中間是掬得起的一汪燭暉……什麽是藝術?什麽是勞動?它們共生共長嗎?我在那個清晨叮嚀自己:永遠不要離開勞動--雖然我從未想過、也從未有過離去的念頭。


    藝術與宗教的品質不盡相同,但二者都需要心懷篤誠。當貪婪和攫取的狂浪拍碎了陸地,你不得不劃一葉獨舟時,懷中還剩下了什麽?無非是一份熱烈和忠誠。饑餓和死亡都不能剝奪的東西才是真正珍貴的。多少人歌頌物欲,說它創造了世界。是的,它創造了一個邪惡的世界;它也毀滅了一個世界,那是一個寧靜的世界。我漸漸明白:要始終保有富足,積累的速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積累。誠實的勞動者和藝術家一塊兒發現了曆史的哀傷,即:不能夠。


    人的歲月也極像循環不止的四季,時而斑斕,時而被洗得光光。一切還得從頭開始。為了尋覓永久的依托,人們還是找到站立的這片土地。千萬年的秘史糅在泥中,生出鮮花和毒菇。這些無法言喻的事物靠什麽去洞悉和揭示?哪怕是僅僅獲取一個接近的權力,靠什麽?仍然是藝術,是它的神秘的力量。


    滋生萬物的野地接納了藝術家。野地也能夠拒絕,並且做得毅然徹底。強加於它的東西最終就不能立足。泥土像好的藝術家,看上去沉靜,實際上懷了滿腔熱情。藝術家可以像綠色火焰,像青藤,在土地上燃燒。


    最後也隻能剩下一片灰燼。多麽短暫,連這點也像青藤。不過他總算用這種方式挨緊了熱土。


    八


    我曾詢問:一個知識分子的精神源自何方?它的本源?很久以來,一層層紙頁將這個本來淺顯的問題給覆蓋了。當然,我不會否認漬透了心汁的書林也孕育了某種精神。可我還是發現了那種悲天的情懷來自大自然,來自一個廣漠的世界。也許在任何一個時世裏都有這樣的哀歎--我們缺少知識分子。它的標誌不僅是學曆和行當上的造就,因為最重要的依據是一個靈魂的性質。真正的“知”應該達於“靈”。那些弄科技藝術以期成功者,同時要使自己成長為一個知識分子。


    將“知識分子”這個概念俗化有傷人心。於是你看到了逍遙的騙子、昏聵的學人,賣了良心的藝術家。這些人有時並非厭惡勞動,卻無一例外地極度害怕貧困。他們注重自己的儀表,卻沒有內在的嚴整性,最善於尾隨時風。誰看到一個意外?誰找到一個稀罕?在勢與利麵前一個比一個更乖,像臨近了末日。我寧可一生泡在汗塵中,也要遠離它們。


    我曾經是一個職業寫作者,但我一生的最高期望是:成為一個作家。


    人需要一個遙遠的光點,像渺渺星鬥。我走向它,節衣縮食,收心斂性。願冥冥中的手為我開啟智門。比起我的目標,我追趕的修行,我顯得多麽卑微。蒼白無力,瑣屑庸懶,經不住內省。就為了精神上的成長,讓誠實和樸素、讓那份好德行,永遠也不要離我,讓勇敢和正義變得愈加具體和清晰。那樣,漫長的消磨和無聲的侵蝕我也能夠陪伴。


    在我投入的原野上,在萬千生靈之間,勞作使我沉靜。我獲得了這樣的狀態:對工作和發現的意義堅信不疑。我親手書下的隻是一片稚拙,可這份作業卻與俗眼無緣。我的這些文字是為你、為他和她寫成的,我愛你們。我恭呈了。


    九


    就因為那個瞬間的吸引,我出發了。我的希求簡明而又模糊:尋找野地。我首先踏上故地,並在那裏邁出了一步。我試圖撫摸它的邊緣,望穿霧幔;我舍棄所有奔向它,為了融入其間。跋涉、追趕、尋問--野地到底是什麽?它在何方?野地是否也包括了我渾然蒼茫的感覺世界?


    我無法停止尋求……


    1992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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