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 1000,歌舞伎町。


    歌利亞在三棵垂楊柳外徘徊。據說百年前的吉原門口, 也種了幾棵垂楊柳, 在中國古典文學的寓意中, 柳樹有送別之意, 而柳的諧音則為“留”,種在這裏, 則是希望客人流連忘返,可再迴歸。


    從太宰一連串的模糊的話語中,他勉強懂了對方的意思, 什麽上迴喝酒的地方, 若非必要, 霍克斯先生根本不喝酒, 他出入酒吧的頻率甚至還沒有太宰這十五歲的少年來得多, 講通兩人心知肚明的假話無非就是讓他留下,說有秘密告知。


    但歌舞伎町,且別說是酒吧了, 就算是走在人跡罕至的街道上, 他都覺得盯梢的視線無處不在,那些淫惡的、畏懼的、試探的眼神讓他充滿了厭惡。


    想要在歌舞伎町找一處安全的地方並不是容易的事, 最後他選擇了極速之星死亡的地方垂楊柳後的長阪坡放眼望去, 四下無人,空空蕩蕩。


    也不知道太宰跟枝俏子談了什麽天說了什麽地,兩個小時後才從茶屋裏出來, 歌利亞吹了足足兩個小時的西北風。


    太宰治合上茶屋的大門,以歌利亞所在角度,恰好可以看見他笑著跟枝俏子打招唿的模樣,腳尖一點一點,並不穩重,而枝俏子,她麵上則帶發自內心的笑容。


    枝俏子說“要再來啊,太宰老師。”


    太宰治輕笑聲說“迴見。”


    他到底沒說是否再來。


    他發現了站在長阪坡上的男人,故作驚訝道“歌利亞君,你怎麽站在這。”他說,“我還以為你會找個小酒館進去喝兩杯酒,歌舞伎町是沒錯,但這裏的酒卻一等一的好,我已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沒有喝過純正的螺絲釘子啦。”他說,“歌利亞君喜歡喝什麽,不會是日本酒吧,像你這樣古板的男人,除了獺祭之外還會喝什麽,三得利嗎”


    歌利亞苦笑“太宰老師,請不要打趣我。”他說,“有什麽發現嗎,太宰老師”


    太宰治走在他前麵,隻留給歌利亞過分瀟灑的背影,他走路的姿勢很奇妙,常人都是腳掌先著地,但太宰,他或許有成為芭蕾舞演員的素質,當他心情歡快時,最先著地的永遠是腳尖。


    “我之前一直在思考,那些人究竟是用什麽方法控製枝俏子醬的。”他說,“假定,社會上確實存在一個罪惡的組織,他們誘拐敵人的孩子,將他們當作工具一樣地訓練培養,那麽究竟是什麽方式才能讓孩子們死心塌地地跟著,或者說是從來不敢反抗”


    “考慮到現代社會各種個性層出不窮,我猜測,讓他們戰戰兢兢不敢輕舉妄動的,應該是某種個性。”太宰迴頭,調皮地眨巴眼睛,“首先,這種個性應該具有監聽監視的功能。”


    “茶屋是進行秘密會談的好地方,某些房間一切電子信號都是隔絕的,往來的客人會自帶信號隔絕儀器,用手機或者監控攝像頭傳遞信息,完全不可能,而老板娘他們的眼目,也並非無處不在,總有放鬆警惕的時候。”


    “所以”歌利亞謹慎提問。


    “所以,枝俏子醬身上一定有個性的烙印。”太宰治的聲音中帶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味兒。


    他又接著開始訴說“經過仔細觀察,我大概可以確定烙印是樹葉。”


    “什麽”歌利亞一時沒搞懂。


    “調動你的視覺,歌利亞君。”他說,“枝俏子的樹葉發簪,老板娘和服下擺刺繡的蒼翠樹葉,還有茶屋招牌上的一點綠。”


    “就算是這樣,也不能說明個性的烙印就是樹葉吧。”歌利亞說,“可能隻是巧合,可能樹葉隻是罪惡組織的標誌。”


    “嘛,一般情況下,是這樣沒錯。”太宰腳步猛地一頓,他靈巧地轉了個圈,當歌利亞意識到的時候,太宰與他之間的距離已經非常近了。


    歌利亞


    [怎、怎麽迴事]


    陡然間,他感受到了一股奇特的壓迫力,毋庸置疑,這種感覺正是太宰帶給他的,後者笑咪咪地看向歌利亞,他的眼角微微彎曲 ,弧度圓潤,而瞳孔中則完整地倒映出了歌利亞的影子。


    “我記得,歌利亞君非常喜歡阿喀琉斯對吧。”他提起了風馬牛不相及的新問題,無疑這問題讓歌利亞受到了驚嚇,他對霍克斯先生充滿了信任,故而絕對不相信,霍克斯會把他崇拜阿喀琉斯的事情告訴太宰。


    阿喀琉斯是反英雄,是罪犯,是英雄的敵人,崇拜他的汙點足夠摧毀每一位英雄。


    但是


    在短暫的對視之後,可能是一分鍾,也有可能是一秒,歌利亞的眼神平靜下來,從充斥著驚濤駭浪的,乘滿飄搖風雨中顛簸小舟的大海,變成了碧波蕩漾的蔚藍海洋。


    他說“是的,阿喀琉斯是我心目中英雄的代名詞,是我理想中的一部分,是讓我走上英雄道路的人。”


    太宰拖長了聲線誒了一聲“真是過分的發言,歐魯邁特怎麽辦”他說,“我還以為幾乎所有的英雄都崇拜歐魯邁特。”他眼中閃著光,很難說那光芒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隻能說帶著太宰式荒誕的惡趣味。


    他實在不算個好人。


    “不。”歌利亞低聲說,“沒有人不喜歡歐魯邁特,我很崇拜他,但這種感覺跟阿喀琉斯不同。”一個是所有人都不得不仰視的英雄,而另一個人,是真的為他指明了前進的道路。


    “你知道我為什麽知道你是阿喀琉斯的粉絲嗎”太宰說,“因為武器。”


    [武器]


    他不由看向自己懸掛在身側的刀。


    “在個性時代已經很少有人會去追憶在曆史上盛極一時的武士了,”太宰說,“出於偶像效應,大部分人都更喜歡美漫式的,更加具有科技感的裝備,連帶著對不同種武、士刀的認知也大大下降。”


    說到這裏,歌利亞已經知道太宰的意思了,他的大拇指下意識在刀鞘上摸了一把。


    “一般情況下,很少有人會注意到阿喀琉斯的刀具。”他說,“尋常脅差的長度在30厘米到60厘米之間,而打刀在70厘米到80厘米左右,阿喀琉斯用的刀很特別,65厘米,不像是脅差也不像是打刀,不倫不類地介於兩者之間。”


    “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歌利亞不由順著太宰的話說下期“這,僅僅是我的猜測。”他說,“我查過一些資料,脅差與其他武、士刀不同,後者是古代武士階層才能用的武器,而前者,除了切腹的武士之外,使用的基本上都是百姓商賈,而作用僅僅是自衛,防範層出不窮的流寇山賊。”


    “讓刀的長度介於兩者之間,或許是為了提醒自己,左手百姓,右手正義。”他一字一頓說,“其中包含著阿喀琉斯對理想的期待,以及對自我,不倫不類的嘲諷。”


    [我啊,勉強算是民眾中的一員,但絕對不是什麽英雄。]


    [隻是某天一定會死於他人之手的,自我滿足的罪犯罷了。]


    “解讀得很不錯嘛。”太宰象征性地拍拍手,這迴,即便他與歌利亞之間的距離再近,後者也實在無法從他幽深的眼中看出額外的情緒了。


    “哎呀真是,阿喀琉斯本人在此估計也會說出差不多的答案吧,”太宰說,“不過,帶著這把刀的你究竟在想什麽,究竟準備做什麽。”他眼中暫存著深邃得過分的黑暗,說個恰當的比喻,像是深不見底的漩渦。


    “能給我答案嗎,歌利亞君。”


    “你想做什麽”


    “我、我。”歌利亞張大嘴巴,他嘴巴一開一合幾次,卻沒說出什麽話,嗓子裏發出哢哢哢的聲響,像是一台老舊的機器,生鏽的齒輪磨合在一起,艱難地運轉。


    他想做什麽


    為什麽把阿喀琉斯的武器帶在身上


    他、他想成為,什麽樣的人


    “我想成為英雄。”他最後啞著嗓子說,“我想成為阿喀琉斯那樣的英雄,成為能夠幫助枝俏子的英雄。”


    太宰說“即使要成為殺人的罪犯”


    “即使要成為殺人的罪犯。”


    “即使你要殺的人,很可能有英雄的名頭”


    “即便他們有英雄的名頭。”


    歌利亞、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了自己的理想,看清楚擺在他麵前的路。


    他想守護弱者,守護比平民更弱小,更加不起眼的那些人。


    “我一個人的力量很小。”他說,“但我想要盡我所能,做些能讓我良心安定,認為是正確的事。”他說。“為此,沒什麽是我無法做到的。”


    [啊,你問我什麽原因]記憶中剃著平頭,擁有開朗笑容的男人說。


    [其實也沒什麽不得了的原因吧,我這麽做,僅僅是因為我覺得這是正確的,說不定能讓社會變好的道路啊。]


    [人的話,一輩子總是要做件能夠讓自己從內心深處認同的事情吧。]


    “原來是這樣。”太宰治不得不承認,這一刻,歌利亞的臉與阿喀琉斯的臉在他眼中詭異地重合了,這種重合並非是相貌上的,也不是口頭上拙劣的模仿,他們的眼中確實閃爍著出自同源的,過分相似的光芒。


    “歌利亞君。”他忽然說,“這樣的話,告訴你為什麽我確定樹葉是個性也無所謂了。”他伸出手,猛地捉住歌利亞的手。


    電光火石間,那些在星光下依舊亮閃閃的羽毛、他鷹隼似的豎瞳、尖銳的腳爪一切非人的,屬於“鷹”的成分,皆在瞬間化作螢火蟲般熠熠閃爍著的銀色光點,隨風飄散。


    他變成了沒有個性的,完全的“人”。


    “這、這”歌利亞手足無措,而太宰治,他後退了一步,放下歌利亞的手,那些從出生開始就屬於他的個性,又盡數迴到了身上。


    太宰故作神秘地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前“現在你知道,為什麽我篤定了吧”


    歌利亞知道了,但他又很迷糊,似乎什麽都不知道,短短幾分鍾內,他實在受到了太大的衝擊,滿腹裝滿了疑問,以至於不知道從哪個問題開始問才好。


    你為什麽裝作無個性你的個性到底是什麽為什麽三番五次提到阿喀琉斯你怎麽會那麽了解他你們究竟有什麽關係


    問題實在是太多太雜了,千千萬萬個問題,千千萬萬句心聲匯聚一堂,隻化作了他都覺得愚蠢的三個字“為什麽”


    太宰露出了過分靜謐的笑容“為什麽因為我跟虛偽的正義同行。”


    [我與阿喀琉斯同行]


    東京,1030,警局。


    局麵僵持著,槍頂在大山潛幸的額頭上,他身體麻木,那片樹葉,樹理英五郎個性形成的樹葉與他皮膚緊緊貼合在一起。


    他的能力是“子母樹”,簡單說來,樹理英五郎是樹的主幹,是發射塔,他可以憑借個性凝結出“樹葉”,將樹葉貼在其他人身上,樹葉的功能有三,監聽,監視,以及注射微量的毒素,毒素並不致死,但會讓人身體麻木。


    憑借這項能力,樹理英五郎省了許多功夫,樹葉就是他的耳他的目他本身,他以自己為中心,構建起了縝密的情報網絡。


    如果要說這項能力有什麽弊端,那就是他一次性隻能看一人,舉例,如果樹理副局長正在監聽枝俏子,那他就沒辦法注意大山潛幸。而他休息睡眠時,也無法盯梢他人。


    總之,若將此項能力比作定位儀與監聽器的混合體,實在是再恰當不過了,恰好樹理副局長又是個十分多疑的人,樂意將情報掌握在自己手中。


    大山潛幸的腦門被槍頂著,神智卻很清楚,他理智地為自己辯駁“我、我真的不知道是誰。”他說,“河岸玫瑰,與她有交集的男人實在是太多了,不僅僅是我,副局長。”他說,“副局長對我恩重如山,如果沒有您,我現在還在貧民窟裏呆著,作為敵人之子的我絕對沒有機會受到教育,也沒有機會成為警官。”


    “恩義我都記在心中,絕對不可能背叛副局長。”


    樹理英五郎的眉頭舒展,但胳膊卻沒有挪動半分,他們還維持著微妙的,隨時都能釀造死亡的姿勢,坦白來說,他並不是很想懷疑大山潛幸,他手下的孩子很多,但大山,無疑是最忠心耿耿也最好用的一個,他就像是一架機器,執行他的命令時完全摒棄了自我的,精準、高效、幾乎不像是人類。


    而且,他還有弱點。


    “最近有去見過枝俏子嗎”樹理副局長提到了另外一個名字,而那三個字,讓大山的臉色一變,他的瞳孔一陣緊縮,而眼中也湧上了恐懼。


    樹理洋洋得意,為自己精準地操控了另一人的心思,而他的嘴角也流露出一抹卑鄙的笑意,大山隻覺得眼睛一陣刺痛,舌根深處泛起了苦澀的滋味,胃部在翻湧,不可名狀的惡心感擊中了他。


    他的心在叫囂著你不配提她,你不配提枝俏子的名字


    手指微微彎曲,恨不得立刻以大力掐住樹理的脖頸,他清楚地知道以怎樣的姿勢以怎樣的角度能夠不費吹灰之力折斷人的脖子。


    腐朽的生命凋謝在他手裏。


    “沒有。”但他隻是乖順地低下頭,將那些陰暗的想法按捺迴自己的胸膛中。


    [還不是時候]


    大山對自己如是說道。


    “最近枝俏子的工作相當繁忙。”樹理還在繼續講述,考慮到他們都知道枝俏子的真實工作到底是什麽,這些話無疑是在大山的心上紮刀子,“那個小孩兒作家,跟枝俏子走得很近。”他話中帶不屑之氣,不屑是衝向太宰的。


    “還有個英雄,是叫歌利亞還是歐利亞來著,反正是霍克斯事務所的,也天天盯著枝俏子。”他的話中染上了淫、穢之意,“你說她究竟有什麽本事,才能把他們迷的三道五道,天天往歌舞伎町跑,對英雄來說這絕對算是醜聞了吧”


    “是的。”他從牙縫中吐出兩字。


    樹理舒展眉頭,他的態度好了不少,甚至帶點兒安撫的意思“我知道這件事應該不是你幹的。”他循循善誘,“但你畢竟和河岸玫瑰交往了一陣子,也無法洗清嫌疑,這樣好了,我也挺寬大的,你找到殺死他們的人,把人處決了,我就給你幾天假期,再把枝俏子的日程空出來,讓你們好好溫存溫存。”


    大山艱難說“我與枝俏子”


    “什麽”


    “我與枝俏子不是那樣的關係。”他咬牙說,“我們、我們隻是朋友。”


    “是嗎”樹理拖長聲音說,“但我看枝俏子看你的眼神不一樣,那絕對不是看朋友的眼神。”


    他終於把槍收了起來,似乎已經相信大山了,背過身留下一道空門“快點把事情處理了。”他搖搖手說,“就讓這件事情成為無頭懸案,人我們可以自己找自己處決,但是河岸玫瑰他們身後的網絡記得處理幹淨些。”


    “絕對不能讓霍克斯查到事情的真相,明白嗎”


    “是。”他的肩膀坍塌下來,似乎終於鬆了一口氣,大山潛幸接收到了新的命令,開始一步一步往門口走。


    “記得枝俏子。”樹理英五郎的聲音如影隨形,幽靈一般地黏在大山潛幸的身上。


    [枝俏子]


    大山潛幸,他的步履放慢了,也不知怎迴事,那些與枝俏子相關的記憶無端擠入他的腦海中。


    第一次見到那孩子,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當時的大山也不過就是個小少年,他比枝俏子大八歲,已經被樹理英五郎帶在身邊。


    他是敵人的孩子,與那些熱衷於搶劫偷竊的敵人不同,他父親是少有的連環殺人犯,而且是愉悅犯,他殺人似乎沒什麽原因,全憑借自己的興趣,無論是普通人也好,英雄也好,敵人也好,都在他的狩獵範圍內,而他父親的個性,殺起人來也非常便利。


    當時警方與英雄聯合,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把其逮捕歸案,死刑是肯定的,而大山,不幸的是,他繼承了父親的全部能力。


    他的能力是潛行,當他屏住唿吸時任何人都無法感覺到他的存在,並非身體隱形,而是他的氣息接近於零,像是路邊的小石子小野花,無人會注意。


    憑此能力,他接連從寄養家庭、福利院中逃出來許多次,不斷出逃又不斷被捉迴去,這就是他的童年。


    某一天,他洋洋得意地從新一家福利院中出逃,想這次要逃遠一點,他摸清楚了列車到站的時刻,存了足夠一張票的錢。這一次,他要走得遠遠的,他要到東京去,那裏全是人,老人、孩子、青年、少年,沒有人認識他,沒有人知道他是敵人的孩子。


    他可以找一份工作,大山天真地想,比如說在拉麵店打工,再不濟再不濟,他可以去拾荒,翻找易拉罐與舊電器,吃公園給流浪漢的免費午餐,在河岸旁用舊布紮一頂帳篷


    他一點兒都不排斥居無定所的生活,甚至有點期待。


    在那樣的生活中,沒有人會用有色眼鏡看他,沒有人將敵人的烙印打在他身上,他與其他人,在善惡的起跑線上,通通是平等的。


    “平等”,這個詞對他來說,充滿了誘惑力。


    他沒有行李,隻有一套衣服,還有一點點錢,但大山的心情很好,十歲的小少年邊走邊轉圈,時不時還屏住唿吸,從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跨過,無人發現他無人注意到他。


    新幹線車站在城市的中央,車站旁邊有一巴士站,他搭乘順風車,當車到站的時候,司機站起身,正了正自己的帽子,橫在門口,向每人收取乘車費用。


    “名古屋站前站到了,名古屋站前站到了。”


    大山屏住唿吸,又準備如法炮製,給自己省下200日元。


    他憋著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夾在人群間,不觸碰到任何人,以極快的速度留了下去,鑽進小巷子裏。


    “到了”他長舒一口氣,給自己比個v字。


    “什麽到了”陰冷的,讓他不舒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還沒有來得及迴頭,大山就感到脖子一酸,人完全失去了意識,隻模模糊糊聽見一些聲音。


    他像是沉澱在海平麵下的人,而那些大人,那些說話的人在海上,他們的聲音透過水穿入他的鼓膜,扭曲、變形、失真,隻能聽見隻言片語。


    “是他嗎”


    “大山,就是這小子。”


    “個性”


    “很好用。”


    “沒人會來找他。”


    “宣布失蹤。”


    沒人會尋找他,沒人在意他,沒有人沒有人認為他未來會成為一個好人,這就是大山潛幸在十歲意識到的,既定的未來。


    [明明我的夢想,是成為警察啊。]


    [我想成為幫助人的,讓小朋友們都覺得十分可靠的警察。]


    [為什麽其他人、就算是無個性都能成為警察,敵人的孩子卻不可以]


    再度睜開眼睛時,就算是大山潛幸都不知道他在哪裏,四處昏暗,頭疼欲裂,暈倒之前被毆打的疼痛困擾著他,讓他頭痛欲裂,幾欲嘔吐。


    他坐了一會兒,平複心情,深吸一口氣,潮濕的氣味在鼻腔中湖蕩,嗡鳴的耳朵捕捉到了一兩聲輕微的抽泣聲。


    視力緩慢卻堅定地恢複,當他的身體熟悉了昏暗的光線後再往四下看,隻能看見一排排鐵柱擰成的床。床有三層,睡了三人,緊密地挨在一起,每張床上都有人,有的年紀與他差不多,但絕大多數的孩子年紀都比他小。


    “集中營”,這三個字驀然浮現在大山的腦海中。


    “為什麽說我們在集中營。”等混熟之後,下鋪的小孩兒就會操著含糊不清地關西腔詢問他,“集中營是什麽,門下先生說我們的住所叫c區。”


    “集中營,”大山絞盡腦汁,努力迴想福利院誌願者姐姐說的故事,“就是關了很多人的地方,有男人有女人還有老人小孩。”


    “那不叫集中營,叫監獄。”另一個小孩兒說,“爸爸媽媽就在監獄裏,裏麵全是人。”他的嗓音帶著兒童特有的刺耳的尖銳,“我們也在監獄裏”


    “不一樣,集中營裏關的都是無罪的人,監獄裏關了敵人。”大山還在努力辯解。


    “我們不就是敵人嗎”冷漠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


    “他們說,我們是敵人。”


    “福利院的其他小朋友說,我以後肯定是敵人。”


    “鄰居家的孩子叫我敵人的小孩。”


    敵人、敵人、敵人、敵人


    這是大山潛幸從父親被捕刹那就努力想要遺忘努力想要擺脫的東西。


    [我真的能擺脫了敵人的稱唿嗎]無數次無數次,在經曆了嚴苛的訓練後,在被管理員無情地鞭打後,他都仰躺在床上,看著光禿禿的,布滿黴點的天花板。


    [我不想當敵人,我想成為警察,但他們都說我會是敵人,我會犯罪我會殺人,我會走上和父親一樣的道路,我會成為對社會有害的危險分子]


    [我會嗎]


    15歲的大山潛幸遇見了樹理英五郎。


    那是樹理成為東京第四警局副局長的第一個年頭,他終於出現在了一眾訓練有素青少年的麵前,樹理的身材精壯,雖然是中年人,卻沒有小肚腩和啤酒肚,他穿著佩戴櫻花徽章的警服,頭發梳得油光水滑,臉國字型,不說一臉正氣,卻也不怒自威。


    “人民心中的理想警察”,說的就是他這樣的人。


    大山是孩子中最出色的一個,他的文化課一般般,但論手起刀落殺人的功夫,完全繼承了愉悅犯老爹。


    “他是天生的敵人,天生的殺人犯。”管理人洋洋得意地跟樹理英五郎介紹,“帶他走吧先生,他絕對能夠成為最好的一把刀。”


    樹理英五郎低頭看他“天生的敵人”他若有所思地蹲下身,“你覺得自己是怎樣的人”


    大山看著警服上的櫻花警徽,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是來捉我的嗎,警官”


    “不是。”樹理笑了,“我是帶你走的人。”他說,“聽好了,你就是下一個敵人,就是天生的壞胚子,但在我手下你說不定不用那麽壞。”他講,“我會安排你上警校,等到時機合適時,會給你在警局裏安排一個職位,你得給我工作一輩子。”


    [我,我原來也能當警察]


    他幾乎是誠惶誠恐地想著。


    “好的先生。”大山潛幸,彎下他筆挺的脊椎。


    遇見枝俏子是在大山20歲的時候,他已經從警校畢業了,此時的他跟在樹理副局長身後幾年,用他的話來說,壞事已經做了個遍。


    他還沒有進入警察係統,因為樹理說“還沒到時候”,現在的他簡直像是樹理的代言人,他手下最好用的一杆趁手的武器,什麽時候需要用到他就往哪裏打一槍。


    “幫我去看看那批孩子。”某天他得到了新的指令。


    “新到了一批孩子,有幾個還算不錯。”他吸了口煙,讓尼古丁在肺部過一圈後,乳白色的煙霧緩緩從他的鼻腔,從他的口腔中吐出去,副局長的辦公室內一片烏煙瘴氣,而理論上對煙霧十分敏感的火警裝置,卻像是壞了一般,凝固在牆上。


    火警裝置隻是擺設,隻是迷惑人的裝飾,大山悄悄在心中念叨,就像是樹理英五郎的警察裝扮,他掛在胸前的櫻花徽章,全部都是擺設。


    “是。”他恭謙而又卑微地低下頭,像是溫順的狗。


    [如果不聽樹理先生的話,如果不做他手下的一條狗,我應該去做什麽成為敵人嗎]


    20歲的大山潛幸,隻能看見兩條通向未來的路,成為樹理英五郎手下的警官,或者成為對社會有危害的人。


    每個認識他的人都說,一旦他掙脫束縛便會成為敵人。


    “就是這些嗎”他到了熟悉的集中營,地方已經轉移了,集中營的規模變得更大,裏麵的人更多,但壓抑的氣氛,小孩兒瑟縮的身形,麻木的眼神,卻沒有變化。


    “就是他們。”看管人恭敬地伴隨在大山潛幸的身旁,“a3區住的都是些女孩,要是不出意外,她們會被作為流鶯培養,安插進歌舞伎町。”他點名說,“有幾個女孩兒潛力不錯,隻要培養得當應該能進茶屋,作為藝伎生存下去。”


    流鶯是消耗品,藝伎是珍貴的奢侈品。


    “是嘛。”大山毫不在意,他過得像是苦行僧,對女色啊金錢啊一點都不在意,那些潛藏在內心深處偶爾冒頭的罪惡感無時不刻地折磨著他,包括現在。


    管理人沒有察覺到他的興致缺缺,依舊像貪心的老鴇,孜孜不倦地推銷那些女孩兒,他把女孩兒們比作商品“看上誰就跟我說,大山先生。”他的姿態諂媚。


    “暫時不需要。”厭惡感從內心深處翻騰而出,湧上大山潛幸的喉嚨口,但他什麽都沒有說,什麽都沒有做,隻是禮貌的,輕描淡寫地拒絕了管理人。


    “那好吧。”管理人絮絮叨叨說,“前麵的三個都還是小孩兒,但都是作為藝伎培養的。”他說,“絕對是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而且還十分有靈性。”


    “藝伎”他接話道,“祇園的那種”


    “沒錯。”管理人十分自豪,“是重現了曆史上祇園盛景,各種技藝樣樣精通的老派藝伎。”


    [再怎麽說,都是妓、女啊]


    他心中泛起一陣薄涼的、感同身受的同情。


    [對這些孩子來說,未來算是毀了吧。]


    然後,一雙充滿雜草似頑強生命力的眼睛,驀地撞進他的眼中。


    “你們幾個,過來介紹一下。”管理人嗬斥說,“枝俏子,你先說。”


    那雙眼睛的主人倔強地看向大山潛幸“我是長枝,”她說,“心野長枝。”


    東京,1035,歌舞伎町。


    [我哼著歌出門,除了手上的一捆麻繩,什麽都沒帶。路上遇見了鄰家的芳子小姐,她問我是不是要去捆幹柴,我輕快地迴答“是”,事實上,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啦,需要用麻繩捆綁的當然不是幹柴而是我的脖頸。]


    [我是去自殺的。]


    [按照我的想法,那些人究竟是如何能夠存活在這汙濁的世間不自殺也不被逼瘋呀每個人都帶著虛偽的麵具,說些自己都覺得荒謬的似是而非的言論,跟先生說一番話,跟n先生說的又是另一番話,在短時間內網羅如此多的謊言,究竟是多麽耗費心神的一件事,就算是為了脫離不斷編織謊言的窘境,也是死來得更好些。]


    [但是跟芳子說過話後,我的主意又忽然改變啦,她說到了九州老家的櫻花,與東京的櫻花完全不同,那些並不豔麗的野山櫻種的滿山遍野到處都是,四月天氣轉暖,一夜之後,千樹萬樹的櫻花都開放了,山上、風中、潺潺流淌的小溪上飄著櫻花瓣,光是聽她描述,眼前就展現出了櫻花散亂的盛景。]


    [現在是一月,距離四月還有三個月。]


    [我對自己說,那等看完櫻花再死也不遲吧。]


    人間事九州的櫻花


    “枝俏子枝俏子”當茶屋中隻有幾人時,女老板娘的聲音不再溫柔,甚至帶著一絲絲讓人不耐煩的催促,“有客人枝俏子,你快點出來。”


    枝俏子穩穩地坐在矮桌前,她的房間很小,隻有十張榻榻米大,若說房間中有什麽現代化的產物,大概就隻有箱篋中裝滿的書籍。


    各種各樣的書,有漫畫、有雜誌、還有太宰寫的那些不知道該稱之為還是散文,充滿頹喪文藝氣息的作品。


    “我不要”催促半天後隻聽見枝俏子的聲音從門內傳來,偏生說的話還有理有據,“太宰老師留下了度夜資,他隻是不在而已,但我今晚已經被他買下了,其他客人一律迴避。”


    老板娘恨恨罵了兩句,但枝俏子說的確實是真,太宰留下的資費足夠高,枝俏子不肯動她也沒什麽辦法,隻能腆顏讓客人改日再來。


    枝俏子嘴角的微笑轉瞬即逝,從剛才的對話中,她感受到了一股隱秘的勝利,隨即斂眉看書,下一秒,她的注意力又被書中的內容攥住了。


    [我對自己說,那等看完櫻花再死也不遲吧。]


    這句話像是貓的爪子,在她的心上抓了一下,枝俏子放下書本,抬頭看向天花板,天花板的紋路很美麗,但無論是誰,一連看上幾年都會看膩。她的眼神逐漸變得茫然,迴憶指引著她迴到一年零前的初冬。


    [等夏天,我們一起去九州看荷花吧。]


    她與大山潛幸坐在茶屋後院的遊廊上看昨日的雪。


    今年的冬天來得很迅疾,又走得很遲。東京,本不是什麽會下雪的地方,最多不過是聖誕節時應景地飄幾片雪花,讓愛侶在聖誕樹下交換一個吻,今年卻不同以往,二月份了,雪還紛紛揚揚不曾斷絕,連帶著歌舞伎町的生意都因為少見的寒流而冷清不少。


    枝俏子迎來了多年未曾一見的寒假。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總有幾天,樹理英五郎要被雜事所絆,恰巧最近他去了北海道,根據大山對他的了解,這些時日他是絕對沒有時間也沒有閑工夫盯著他看的,不管怎麽說,在對方身旁當了這麽多年的狗,他獲得了最低保障限度的信任。


    “這裏的雪,下得跟我家那裏一樣。”枝俏子忽然開口。


    “是嗎。”大山說。


    “當然啦。”枝俏子說,“九州的冬天比東京冷多了,我還記得在我四歲的時候,下了好大一場雪,那時候爸爸媽媽還在,帶我到院子裏堆雪人,鄰居家的富集爺爺帶他孫子一起來,我們點燃了仙女棒。”


    “仙女棒,那不是夏日花火大會時點燃的東西嗎”


    “我們那裏流行冬天放啦。”


    “各地有各地的風俗。”


    “嗯。”枝俏子又說,“而且九州的夏天,聽說很容易發大水,我們那裏就不會哦,雖然挖了很多池塘,但天然的運河卻很少,而且水不是很多,即便一連下三個月的雨,河道都不會變得寬敞,是非常適合生活的地方。”


    “很不錯。”大山說。


    成年之後,他就變的寡言木訥起來,可能因為樹理不希望他說太多的話,也可能是因為看慣了死亡後,他人也變得麻木了,連帶著話都不想說。


    “大山先生的家怎麽樣”枝俏子問,“名古屋的話,也是座很不錯的城市吧”


    大山說“可能是那樣吧,“他想了一會兒說,“成年之後去過名古屋幾次,風景還不錯,大通公園的櫻花也很漂亮,公園門口的關東煮相當好吃。”


    “不過童年,好像沒什麽好迴憶。”他平淡地說,“就在各家福利院之間被送來送去,不斷出逃再不斷被捉迴去,無論從哪方麵看,都不是值得令人迴憶的經曆。”


    枝俏子說“寄養家庭啊,這我倒是沒有經曆過,媽媽死後就不斷被鄰居收養,但是鄰居家的孩子都很討厭我。”她輕描淡寫說,“最後隻能一個人住在家裏,還算清靜。”


    大山潛幸也不知道說什麽了,如果把他們這些孩子的過去像是連環畫一般攤在桌麵上,簡直就是比慘大會,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沒有快樂可言。


    “不過。”枝俏子又說,“雖然生活挺苦的,但我們那裏的荷花真的非常非常美麗。”她說,“媽媽悉心嗬護的花,爸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籌措到錢買的種子,如果不好看的話,就太對不起他們花的心血了。”


    大山“”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會覺得討厭嗎,那些花”


    枝俏子想了想說“一開始是的。”她望著庭院中的雪,透過潔白的色彩,似乎看見了同樣冰清玉潔的花瓣。


    “但是,如果人一輩子都在悲苦中度過,都在憎恨,都在埋怨,那本來就沒什麽色彩的人生,就會變得更悲慘了。”在說這話的時候,她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我啊,從小的願望就是把家鄉的荷花池種得更多更好更漂亮,即使到現在都沒有放棄這個願望。”她說,“所以,為了實現願望,我要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絕對不能默默無聞地湮滅在這種地方。”


    “英雄的話,來救我是不可能的,但既然樹理是副局長,他總有官場上的敵人吧,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有別的警察發現他的罪行,把他與背後的勢力連根拔起,順便就能發現我們,把我們一起救走啦。”


    她相信的,根本不是真善美的,符合普世價值觀的英雄救美定律,而是腐爛的社會真相,埋藏著骸骨的黑、童話期待著權利的傾軋,期待著官員的洗牌,敗者身後的網絡被連根拔起,作為受害者的他們受到了最低限度的法律保護,借由得到可貴的自由。


    即使被拎到法庭上坐鎮也好,被大書特書悲慘的經曆也好,被所有人用混合著同情與唾棄的眼神盯著也好,這些都無所謂。


    “隻要能自由就好了。”她托腮,動作中透著一股子小女孩兒的嬌憨,但那雙眼中卻燃燒著一點兒都不柔弱的,雜草似的旺盛的生命力。


    大山潛幸想到了八年前撞入他視線中的眼睛,八年了,枝俏子,不,心野長枝一點都沒變過。


    大山潛幸下意識問道“你覺得自由比命還重要嗎”從樹理手中逃走的人都死了,活下來的人都知道。


    “不,當然不。”枝俏子可愛地皺皺鼻子,她的迴答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活著是第一重要的,如果不活著的話,就算獲得自由也沒有意思了,死亡才是懦夫的表現,活著好歹有點希望。”


    她說“按照我的理論,活著是第一位的,自由是第二位的,實現理想是第三位的。”她說,“如果能夠達成這三點,我的人生就是完整的沒有遺憾的人生。”


    “我啊,要把人生活成我想要的樣子,不受到任何人的擺弄,像是肆意生長的參天大樹。”她說,“從小時候起,總有人想要限定我的人生,先是有人說那孩子的爸爸是敵人啊,她以後肯定是敵人,等長大一點就是她長得真漂亮啊,一定能迷住男人,”她捏著嗓子,將人們說話的腔調模仿得惟妙惟肖,“要不然就是真可憐啊,被送進那種地方,一定很快就會鬱鬱而終吧。”


    那些人的話,有的是惡意的,有的是無意的,有的是同情的,但是沒有哪句是心野長枝想要聽的。


    大山終於迴頭了,他在看心野長枝,透過華麗的外殼,透過簡略的藝伎妝容,看見了她華美皮囊下真正能夠撼動人的內在。


    “你想要什麽”他輕聲問道。


    “我想要活成我想要的樣子。”長枝說,“我要奔跑在鄉間的田野裏,對著滿池的荷花高唿,我是心野長枝。”


    [不是敵人、不是藝伎、不是被禁錮的商品,衝破社會賦予我的烙印,從牢籠的邊緣縫隙中擠出來,在遼闊而平等的天空中振翅高飛。]


    [我是心野長枝,我的靈魂不曾被貶斥過。]


    [靈魂粒子的重量是21克,放在死亡的天平上,所有人的靈魂,你與我,善人與惡人,英雄與敵人,都是平等的]


    大山潛幸的心動了一下。


    心野長枝看了如磐石一般,坐在她身旁的大山一眼“如果,我是說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大山先生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九州老家看荷花”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就像是擔心說大聲點,就會把人嚇走一樣。


    “我”大山愣住了。


    心野長枝的手指往旁邊蹭了蹭,蔥白的手指尖與大山粗糙的,被老繭包裹著的手指撞在一起。


    “我希望大山先生可以跟我一起去。”她說。


    “等夏天,我們一起去九州看荷花吧。”


    大山沉默了。


    “好。”


    東京,1037,霍克斯事務所。


    霍克斯坐在自己的辦公室內,比起門外的公共辦公室,獨屬於他一人的空間無疑要寬敞多了,但此時此刻,向來整潔的房間卻分外淩亂,a4大小的紙張鋪成在辦公桌上,地板上的東西就更多了,上了年頭的,從圖書館借來的剪報,皺巴巴的尋人啟事,成冊成冊裝訂好的已經被抓入監獄的敵人名單軟牆上用大頭釘釘滿了小紙條,有些記錄了失蹤兒童與敵人其敵人父母的關係,有些記載了孩子消失的時間地點。


    被小紙條簇擁在最中間的,是全日本的地圖,黑色的馬克筆勾勒出地區的輪廓邊緣,各色的彩筆做備注。


    他另辟蹊徑,進行失蹤人口調查,結果觸目驚心。霍克斯從來不知道,每年,他們國家會有這麽多的孩童失蹤,並且無人問津。


    “叮叮當當”事務所的大門被推開,懸掛在門口的風鈴搖晃,發出一連串清脆的聲響。


    “太宰老師”地勤女郎驚訝地看著太宰治。


    “你去哪裏了太宰老師”小莊編輯立馬迎上去。


    [太宰迴來了]埋首在書堆裏的霍克斯停頓了一瞬。


    [他有沒有什麽新的發現]


    正當霍克斯想要出門詢問太宰治時,他的手機響了,低頭看眼屏幕,來電顯示夜眼。


    [夜眼]


    他連忙把太宰放置一旁,接通電話“你好,這裏是霍克斯。”


    電話另一端,夜眼過分高大的身軀蜷縮在電腦屏幕前。他的身量實在是太高了,再大的屏幕也無法讓他保持垂直脊背的姿勢,當他佝僂著背,窩在椅子上時,就像是一樽搖搖欲墜的稻草人。


    “你讓我調查的事情已經有眉目了。”夜眼說,“事態緊急,我就長話短說。”


    “正義之矛為人謹慎,在將善款捐助給慈善機構錢,他起碼經過了三道洗白工序,確保他人尋找不到金錢的來處。不過他並非每一次都很謹慎,幾年前他才成立事務所開始活躍在慈善界時,洗錢手段不如現在精湛。根據追查,五年前8月23號有一筆錢捐給了慈愛基金會。”


    “這筆錢最後是由他長期資助的一名學生通過校園網絡賬號將錢轉給正義之矛的,我試著對錢的來路進行了追蹤,定位到了東京第四警局。”


    “同樣,四年前6月11號錢款轉入正義之矛的賬號,追蹤後發現錢款來源於東京第二警局”


    “三年前12月4號,錢款來自東京第六警局”


    夜眼推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感謝東京警察局的門禁製度,每日上班時警局內的員工都需要打卡,而我用了點小手段入侵了警局的內部網絡。”


    其他英雄聽到這裏,免不了要大驚失色,霍克斯卻不同,他冷靜問說“對比結果如何。”


    “把幾次時間地點擺在一起進行對比,隻有一人同時符合在精準時間出入三地的條件。”夜眼一字一頓道,“此人是東京第一警察局的現任副局長樹理英五郎。”


    霍克斯的唿吸漏了一拍。


    “非常感謝您的幫助 。”霍克斯說。


    夜眼說“千萬小心,霍克斯。”他推了下框架眼鏡,屏幕上的光反射在鏡片上,沒人能看清夜眼現在的表情,“一般情況下,警察是英雄的最大後盾,現在警方高層背很大嫌疑,尋求他們幫助就變得十分危險。”


    “如果你要尋找幫助,介意尋找第一警局的局長小早川凜,他與樹理英五郎的關係很差,理論上他可以製衡樹理英五郎。”


    對話結束了,在道謝之後霍克斯掐斷了電話,方才抬頭,就看見太宰倚靠在門背上,他的表情讓霍克斯寒毛直豎。


    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態,該怎麽說,太宰的視線中並沒有什麽惡意,但他打量的眼神,實在是讓霍克斯太不舒服了,就好像自己成為了舞台上的戲劇演員,而太宰,他是台下的看客,並且是過分早拿到劇本的看客。


    他的一切都被看透了。


    “是夜眼先生的電話。”他全然不顧忌地走向霍克斯,“怎麽樣,他終於查到正義之矛還是河岸玫瑰的資金來源了我猜是正義之矛,他的援助行為實在是太高調了,有根源可尋的錢款走向比其他幾人來的更多,金錢應該來源於警察局內部,考慮到忠心耿耿的,狗一樣溫順的大山先生,果然匯款的人是副局長吧”


    霍克斯更迷茫了,他像是追劇時跳過了中間幾集的人,完全連不上前因後果,根本不知太宰怎麽得出正確結論的“等等,大山先生,大山先生是誰”


    太宰輕巧地說“還有誰,就是跟在副局長身後的大山潛幸,霍克斯君的觀察能力實在是太不夠了,連犯人的名字都沒有好好記住。”


    [等等等等,他怎麽又成犯人了究竟發生了什麽,能不能把前因後果好好梳理一遍再說給我聽]他羽翼上的毛下意識地豎起來,就像是貓感到威脅時豎起自己全身上下的毛。


    看霍克斯迷惑的表情,太宰故作誇張地歎了口氣“真的是,到頭來霍克斯君竟然擺出狀況外的模樣,什麽都不知道。”


    “我從頭開始解釋吧,這一次的人物譜係中心是枝俏子醬。”他從桌子上隨意抽出一張紙,正麵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背麵則是幹淨的白紙,太宰領口的口袋中插著一支線條流暢的派克鋼筆,在紙的中間,他寫下了枝俏子三個大字。


    “大山先生是枝俏子喜歡的人,他可能也很喜歡枝俏子。”在“枝俏子”的左邊他寫了大山潛幸,“原因嘛,枝俏子送給心上人的人間世在大山先生的身上,而我與他初見的時候在他身上聞到了一股濃鬱的蓮花香。”


    蓮花香三個字寫在了“大山潛幸”後,還打了括號。


    ”蓮花香是在枝俏子醬那沾染上的,她有太多蓮花製品了,蓮花香囊、精油、幹花書簽等等等等,不小心沾繞上味道,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然後則是可憐的,被從前方擰斷脖子的河岸玫瑰小姐。”他說,“霍克斯君也看過屍體對吧有注意屍體骨頭上的斷痕嗎”他瞟了眼霍克斯,“好吧,應該沒有。”他輕快地說,“河岸玫瑰小姐十分可憐,是從正前方被擰斷脖子的,請想象一下她死亡的姿態,被人擁抱在懷中,戀人的手搭在她的脖頸上,隻聽見哢嚓一聲,脖子就斷了。”


    霍克斯很迷惑“所以說殺死河岸玫瑰的是她的戀人”


    太宰說“我更想講其稱為逢場作戲的情人。”他接著說,“酒館的女招待認識河岸玫瑰小姐,對這位小姐的生活習慣也略有些了解,說她雖然換男伴換得很頻繁,但情人,在同一時間中隻有一位,而且河岸玫瑰有的變態的習慣,她喜歡調配與情人體味相似的香水,噴灑在身上。”


    “很不巧的是,在死亡當天夜裏,她在女招待那喝過酒,身上的香水正好是蓮花味的。”


    “就這樣”霍克斯說,“就這樣你就推斷,殺人的是大山潛幸”


    “不,我說的隻是推斷他是犯人的其中一個原因。”太宰聳聳肩,“還有些其他原因,不過現在時間有點來不及了,如果想要聽整場解釋,請等到黎明到來之後。”


    [來不及]


    “事實上,已經有人在往警察局趕了。”太宰說,“而在警局門口店鋪做前台的漂亮的女員工剛才給我發了條消息,今天的樹理副局長一反常態,到現在都沒有迴家。”


    他故作苦惱地說,“哎呀,我隻是拜托那位可愛的小姐幫忙在意一下副局長的行蹤而已,沒想到她看得那麽仔細,如果不要發些庸俗的情歌選段就好了,不過約會的邀請,我應該會去的,誰叫我不擅長拒絕女性。”他的女人緣好過頭了,好像隨隨便便就能拜托人幫忙。


    [樹理副局長,我記得他家中好像有位賢惠的妻子,還有兩個女兒。]霍克斯實在是跟不上太宰治跳躍的思維,隻能順著他說的話接著延伸下去。


    [對了,我想起來了,似乎誰跟我提到過,副局長是女兒奴來著,平時天天準時下班,說要陪女兒來著,現在已經快到晚上11點了,就算是加班,也不會加到這點。]


    而從太宰口中吐出的輕飄飄的話語,成為了壓倒霍克斯的最後一根稻草“以上的推論,我在半個小時前已經跟歌利亞君說過了。”他的話就像是驚雷,在霍克斯的心底留下焦痕。


    “他啊,實在是太迫切了,在把事情的前因後果理清楚之後,就迫不及待地往警察局趕,那火急火燎的樣子,就算是想要攔截都攔截不住。”太宰愉悅地說,“算算時間,歌利亞應該已經快到警察局了。”


    霍克斯隻覺得狂風暴雨在衝擊他的內心,將他的思想攪得一團亂,他從牙縫裏逼出了幾個字“你是故意的。”


    一時間他腦海中劃過了許多念頭,歌利亞的理想,他對弱者的極端保護,對罪犯的痛恨,還有言語中流露出的對阿喀琉斯的信仰。


    [如果法律賦予英雄製裁敵人的權利,歌利亞一定會迫不及待將他們送上絞刑架。]


    本來,英雄條例對歌利亞還有約束的作用,過去曾經受到的教育約束著他,即使內心深處再想把敵人千刀萬剮,對他們訴諸極刑,歌利亞還在忍耐著,僅僅用看螻蟻看細菌的眼神看著他們。


    但是


    霍克斯隱約有所感,在知道枝俏子悲慘的命運後一切都失控了,而在目前發生的一係列令他目不暇接的事件中,無疑有太宰推動的痕跡。


    “你到底想做什麽”他以英雄的眼神看向太宰,那眼神中有審視、有忌憚、甚至還有些微的困惑與敵意。


    太宰聳聳肩“我是名作家。”


    “所謂的作家,就是對現實發生的事加以誇張與矯飾,重新編排構造,形成一個個全新的故事,並且將其訴諸於紙上的人,”他說,“為了寫出優秀的故事,我需要近距離接觸觀摩那些跌宕起伏的,與日常生活不同的事,比如說密集而悲慘的死亡,壯烈的犧牲,英雄的變節,正義與邪惡的碰撞,信念的崩塌”他的語氣十分平淡,平淡到讓霍克斯感到膽寒的地步,“我隻是想看看,霍克斯君、歌利亞君、枝俏子醬、大山先生,你們到底會怎麽做,而事件究竟會被導向那一步。”


    [由此,我堪獲得些許的趣味。]


    霍斯克“”


    [瘋子]


    湧上他心頭的隻有兩個字“瘋子”。


    他不再與太宰說話,而是從他身邊極速地掠過,羽翼大張,他化作流星劃破黑夜的蒼穹。


    快一點,再快一點。


    一定要趕上啊


    東京,1045,東京警察局。


    “嘭”


    槍聲響了。


    [身體太宰治]


    [同步率90]


    作者有話要說  首先,感謝一下淨網半個月後依舊在等這篇文的小可愛們,雖然我懷疑小可愛們走得差不多了捂臉


    其次,我個該死的話癆竟然還沒有結束這個故事


    明天結束明天一定結束


    最後,考慮到這麽久沒更了,如果記不得前情,建議將這則故事重新一遍


    以及,關於為什麽太宰戲份隻占一半篇幅因為在這個故事中,太宰的人物定位是“旁觀者推動者”,我已經盡力在提高他的戲份了,雖然我知道其實很多讀者隻是想看宰,但我本人其實比較傾向於說好一個故事,對枝俏子跟大山的描述真的真的是必不可少的。


    我比較追求故事的完整性,還有點想要塑造好每個人物的奢望捂臉,希望大家能包涵一下啦,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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