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襄桐從蔡老家中辭了出來, 卻意外發現,沈庭正坐在街對麵的茶攤裏朝這頭張望, 也不知來了多久。


    她緊走幾步過去。


    “二郎怎麽過來了, 你不是在城北陪我大伯宴請藥材行會的耆老和官藥局的人嗎?”


    “那邊已經散了, 我怕你路上貪黑, 所以才來接你。”


    “這麽早就散了?”


    沈庭麵上有些尷尬。“那些人大約是嫌棄今日的席麵不夠排場, 菜剛上全就借口有事先走了。”


    襄桐略想了想就明白了, “也不止是覺得菜色不好,應是嫌我們今日備的禮輕了吧?”


    沈庭點點頭,“我和樊大伯事後也這麽說,他先頭是給每個人按著三十兩銀子的禮置辦的,這個數目是比照著燕二伯當初入行的數目又添了一些, 可沒想到還是讓人擺了臉色, 大約是聽說咱們先頭因麥斛獲利不菲才坐地起價,你大伯已經重新備了禮托燕二伯給各處送去呢,這迴總算是收下了, 不過樊大伯難免覺得氣悶。”


    襄桐也歎氣,“想不到,他們竟如此貪得無厭。”


    沈庭畢竟也是開了鋪子的人,對此也深有體會。“也不止他們, 街麵上做哪一行不都是如此?便是做個打鐵的匠人,也要受行內資深的行首脅製,且還要交些孝敬。不然被人壞了名聲,隻怕都做不下去。”


    “那你呢?也曾受人盤剝了嗎?”


    “我倒還好, 畢竟賣冰和蔗的季節性極強,也暫時沒有成氣候的行會,隻給街麵上巡視的城兵交些冰敬就是。不過這些時日已經許久沒人尋我麻煩了,大約是見到郎大人穿了甲胄來我店裏小坐,終起了敬畏之心。”


    “那就好。”


    沈庭見襄桐一臉疲憊,又不禁問起,“今日你東家召你過去,是有什麽大事嗎?”


    襄桐近來有煩悶或壓力時不好喝家裏人傾訴,反而同沈庭不藏掖。


    “是有件事。”“我東家欲在城北開家分號,我掌櫃當眾舉薦我做新店掌櫃,我看東家的意思,十有□□會允了的。”


    沈庭聽了,著實為襄桐高興,“我就知道以桐娘你的才智,一定不會屈居人下太久的!”


    “你是不是還沒吃飯?走,咱們去太和樓,就在前頭不遠,我要替你慶賀慶賀。”


    “還是改日吧,我心裏千頭萬緒,說沒有壓力那是哄人呢。”


    “那就更應該在外頭吃頓好的鬆散鬆散,不然到了家裏又要故作輕鬆。若不是我看得分明,也要被你整日無憂無慮的樣子給蒙騙了。”


    襄桐在家逞強的一麵被沈庭說中,頓覺臉上赧然,“總不能和我大伯他們訴苦吧?他們的事已經夠忙亂了。”


    “所以你就要一個人扛下一家子的煩悶?這樣遲早要被壓垮的……”


    襄桐看得出,沈庭是真心實意替她擔憂,也承他的情。


    “那好,我今日索性就任性一迴,聽二郎的,咱去太和樓吃頓好的!”


    沈庭怕襄桐反悔,“好,說好了我做東。”


    因在城西,他們就近去了花市橋左近的那一處,雖安掌櫃不在店,但幾位管事和二人皆相熟,不僅送了兩道菜,中途還將今年春日釀的“桃花醉”也送了一壺。


    沈庭直說不擅飲酒,襄桐倒笑他,“二郎竟也有畏縮的事。”


    沈庭怕被襄桐輕看,索性也連飲了三杯,襄桐也陪了三杯。


    隻是這太和樓自娘的桃花醉竟比旁處的更濃醇一些,襄桐還好,隻是覺得臉頰微惹,可沈庭竟一頭直接倒在桌上。


    襄桐這才信了,沈庭屬實沒有半點酒量。


    無法,她結了飯錢,又勞煩太和樓的夥計在左近幫忙尋個邸店,把人抬進去,暫讓他住上一晚。


    看著人將他平放在床榻,襄桐不由得好笑,沈庭說要請她吃飯,如今隻醉得似個山熊,別說開解她,就連住店的錢都是她把的,她這算不算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目送太和樓夥計離開,襄桐又讓店小二送些熱水上來。方才沈庭路上吐了一迴,總要簡單擦洗擦洗。


    她不好親自動手,但怕自己不在,店小二敷衍,隻準備等人把沈庭稍微拾掇立整些,她便迴去。


    熱水還沒送來,沈庭倒是先醒了。


    他扶著額頭一陣天旋地轉,順勢又栽倒迴去,襄桐聽見動靜,從門口的桌前來到榻邊。


    “二郎醒了嗎?可否能行路?”


    要是能走路,還是迴家睡的好。


    沈庭眼睛是睜著的,但一直盯著帳頂,聽見襄桐說話,這才把頭轉過來,失焦的目光終於聚攏,他猛地坐起身,一把把襄桐拉進他堅實懷抱,“娘子,娘子你終於肯迴來了!”


    襄桐想要掙脫,奈何沈庭力氣太大。


    “沈庭,你把手放開。”


    “我不放,我一放,你準保又跑了。”


    襄桐突然覺得眼前一幕似曾相識,從前在沈家的時候,沈庭也曾有一迴醉酒,夜裏便抱著她不肯撒手。


    她那時候是怎麽脫身的?


    哦對,他讓她喊官人來的。


    這可不行。


    正想法設法從沈庭懷裏脫身,店小二十分不巧地將熱水送來了。


    襄桐背朝著門,隻聽見店小二聲驚唿,“啊!對不住對不住,我見門沒關就擅自進來了。你們繼續,你們繼續哈。”


    襄桐這才想起來,方才為了避嫌,確是沒關門的。


    這迴好了,人家指不定怎麽想呢?年輕男女到邸店,怕不是被人誤會做野鴛鴦吧?


    店小二“好心”替兩個人關好門,襄桐為了掙脫,咬牙在沈庭耳邊輕輕喚了一句“官人你先鬆手。”


    沈庭卻反而把手收得更緊了,還耍賴,“我不放,上迴我放開了,你一句話沒說就走了,我要是這迴還放開,就是二五眼。”


    襄桐錯愕,要不是沈庭這會目光迷離,臉色潮紅,她還真他是假醉了。


    這下有些麻煩了,要是沈庭一直不鬆手,她難道要陪著他在這裏靜坐一宿?


    實在無法,襄桐狠下心,對著沈庭肩膀一口咬了下去。


    她怕力道太輕沒有效果,特意下了狠嘴。


    沈庭吃痛,果然鬆手去揉肩頭,襄桐趕忙趁機逃開,而沈庭因襄桐奮力一推,又直挺挺躺平迴去。


    襄桐這才驚覺,自己嘴裏有股腥味,竟是把沈庭咬出了血。


    唉,這一夜太過鬧挺了。


    也顧不得他了,走了吧。


    還沒等出屋,沈庭又在身後喃喃自語,“娘子,你別惱,我不是想纏著你,我就是不想你太辛苦了。再強悍的人,也有疲累的時候,更需要有人在身邊陪伴和扶持……你若實在不喜歡我,就隻把我看做個石頭柱子,累了就靠靠,不用理會我的情緒,真的……娘子……娘子……”


    襄桐歎了口氣,等到帳子裏再沒有說話聲音,隻餘下綿長唿吸,這才把店小二放在門口的熱水盆端了迴去,擰幹帕子又到他床邊。


    “你不是石頭柱子,你就是個讓人頭疼且惱恨的憨貨。”


    02


    次日一早沈庭醒來,見自己在個陌生的屋子裏,除了宿醉後的頭疼,竟半點想不起了昨夜是如何到此的。


    店小二受了囑咐來送朝食,沈庭難免要問。


    小二臉色古怪答他,“您娘子昨夜把您送來,替您擦洗後就離開了。”


    沈庭一時沒反應過來。“我娘子?”


    “應該是您娘子吧?我來送熱水時,見你們在床榻上抱做一團,您還喊著娘子別走……”


    沈庭咳咳幾聲,這迴確定自己是醉後耍瘋了,而被他叫做娘子的不做他想,隻桐娘一人。


    沈庭臉色頓時比店小二更精彩,卻還強撐。


    “我,我知道了,幫我退房吧,我下樓付賬。”


    “你娘子已經把房錢付過了。”


    沈庭頭大,昨夜說好要請襄桐吃飯,倒鬧了這麽一出烏龍,真是沒法做人了。


    等他下地穿鞋時,又覺得左邊肩膀隱隱作痛,扒下衣服一看,好家夥,一排整齊的牙印!還帶著血痂!


    沈庭有些不淡定了。


    這牙印頗深,一看就是發了狠,桐娘那麽溫和的人,得是遭了多大委屈才會咬人的?


    他立刻瞬間腦補了一出他意欲行那禽獸行徑、襄桐抵死不從的駭人戲碼。


    完了,完了,他完了。


    這迴襄桐再也不會理他了吧?


    他再顧不上用朝食,也不迴鋪子裏換衣服,直奔了城東陸記,恨不得馬上剖白解釋,哪怕不能得襄桐諒解,也總要確定她安然無恙。


    肇掌櫃見他一臉著急,直言相告,“樊娘子一早被蔡老叫去了,說是今日不迴來了。”


    沈庭又往城西陸記總店去尋人。


    掌櫃的一頭霧水,“樊娘子沒來店裏啊,東家也沒來過。”


    接著,他去了蔡東家的宅子,看門的卻道,“您是今日第一位訪客,沒有旁人登門,且家裏老主人一早就駕車出門了。”


    既然哪裏都尋不到,沈庭索性去了燈花巷樊家守株待兔,午間襄桐總要歸家給弟弟做飯的。


    柏哥午間倒是迴來了,隻把鍋裏早間剩下的肉粥熱了熱,又告訴沈庭,“我二姐說今日要晚歸,讓沈二哥和沈三哥自尋了飯轍。”


    沈庭一臉擔憂,襄桐大約真的是在躲他,可見昨晚將人給徹底得罪了。


    沈庭不知道的是,蔡老連夜決定讓襄桐試任城北分號的掌櫃,今日特特帶著她去簽鋪子租約去了。


    03


    蔡老在城北選中的新店鋪麵比城東分店要大,同樣有兩層,隻是不帶院子,勝在離杭州府衙隻隔著一條街,往來十分便利。


    襄桐跟在東家身邊,看他痛快立了一年租約,知道這事再不會有變化,立時對未來要接手的店麵在腦海裏已開始籌劃。


    事畢,蔡老沒有急著迴去,而是帶襄桐尋了個茶寮雅室懇談。


    “往後,陸記城北的新鋪子就要交給你了。”


    襄桐誠惶誠恐,“東家如此信任,我隻能全力以赴,不負您厚望。”


    “嗯,你的才智和品行,我是信得過的。隻是你從前沒有真正獨當一麵,且又是重頭做起,所以我今日是想和你先商量新店的人選。”


    “東家是打算給我派幾個幫手?”襄桐半開玩笑,其實是有些擔心的。要是蔡老指派的人太過強勢或與她想法不合,隻怕不好管束。


    “如果你自己沒有合適人選,我倒是能從各處張羅些人,不過這人還是自己帶出來的用著順手,且攬稅一事,需要能寫會算的人,別處怕是也不富餘。”


    襄桐見蔡老如此開誠布公,也沒有裝假,索性自己點將。“若說人選,其實我還真有兩個看好的人。”


    “哦?是咱陸記的人嗎?還是外頭的?”


    “是咱陸記的人,一個叫做李烊,目前在咱們城西總店做經紀,我欲聘他給我做個二掌櫃;還有一人,是我前些日子手把手帶出來的賬房,叫佟大川……”


    “這兩個人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不瞞您老說,這兩人其實皆是尋常人,算不上何等大才。至於我選他們的原因,一是因為熟悉,二十因為相處融洽,三是因為他們功底紮實,又勤奮肯幹。”“當然,頂頂重要的是,這兩個人,是我有十足把握,日後能同我一條心的,所以才厚顏開口,讓您幫我想法子調劑。”


    蔡老對那賬房不熟悉,但李烊卻是他日日能見著的,雖說沒有當掌櫃的大才幹,但作為輔助卻綽綽有餘。“嗯,看來你是真的有了成算。那你索性再說說,這新店你想怎麽張羅吧?”


    襄桐昨日當著眾人,其實隻淺談了冰山一角,一來怕說多錯多,遭人反對,更多的是,生意經不好隨便和人交流,被那有心的知道從中搗亂,那才是大忌。


    也隻有當著東家的麵,她才敢仔細分說。


    “您既給我莫大信任,我今日也不同您耍那假把式。”


    “你隻管說,有什麽擔心的、不好辦的,也有我給你兜著呢。”


    “那我可大膽說了。”“我覺得咱們陸記當務之急,是要在每個城區都把這攬稅的營生當做店內的重中之重盡早推行下去。一來,官府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試水推行,這才暫隻讓咱們一家代做,若旁的牙行反應過來這裏頭的厚利,勢必要削尖腦袋想法子進入,到時我們若沒能先籠絡住市麵上的商戶,讓他們隻認準咱家代繳稅務,很有可能被人過河拆橋,替旁人做嫁衣裳。”


    蔡老作為東家,自然明白其中利害。他之所以選中襄桐,不止因為她的才幹和人品,更覺得她可能事情的眼界頗寬,且比如今手下一味隻想守成的幾位店長更大膽,且不冒進。


    “那你倒來說說看,要如何把這攬稅之事做好,又同時維係和商戶間的關係?”


    “我眼下,其實有個粗淺的想法。”“我想著,如果隻是單純向商戶們收稅漁利,說穿了還隻是單方麵的供需關係。眼下隻我們一家在做,他們沒得選,自然無可挑剔。但隻要日後有了旁家介入,勢必要將客流分薄了去。所以,咱們在收稅之餘,必須要讓自己變得‘有用’,換言之,商戶在我們這裏付出了核稅的傭金,我們也要想法子給他們提供些便宜,讓我們成為一種互相需要的關係。”


    蔡掌櫃眼睛一亮,“再具體一些呢?”


    “我目前想到了幾個路子,勞您均幫我參詳參詳。”“第一樣便宜,我們不妨代繳稅的商戶做個口碑,簡單說來就是代商戶向旁人推薦他們的出產或勞務。”


    “那這是順帶著做,還是主動到外頭替他們推廣?”


    “不用我們出門的,您想啊,短時間內,市麵上繳稅的大部分商戶均要往咱店裏來,咱到時隻將那些鋪子待售待出的貨物標個明細張貼在一樓堂屋顯眼的地方。有那些等候的人看見了,若真有需要,自然主動來問,到時咱做個中間人,牽線搭橋,這事成與不成就看兩頭自己了。”


    “那若是咱們張貼的貨物不好呢?豈不是白擔了罪名?”


    “咱們自然要事先言明,這消息的真偽需要買家自己仔細辨認,再則,為了約束供方,一旦被人查實賣家以次充好,往後咱就再不給那家撐口袋,且還要在咱們內部立檔,添上一筆評價,讓他家成了行業裏的‘黑戶’。”


    “那不得罪人嗎?”


    “這檔案也不必公示出來,時日久了,咱隻推薦那些好的就是了。不過若有外地客商來本地打聽問起,咱倒要給人家個警示,省得敗壞了咱們當地生意人的名聲。”


    “你這意思,還要管著外頭人問事,出白工嗎?”


    “我是覺得,有舍才有得。不隻是問事不花錢。雇工也可以不花錢。咱們可以將商戶們想雇人的消息同樣錄在紙上在店內張貼,若有人來務工,也算是幫了兩邊的忙。”


    蔡老笑著搖搖頭,“你這丫頭,原來所圖不小啊,這是要斷送人丫子的財路啊。”


    “官府對私人牙儈本就想禁絕,隻是一向推行不下去。我們若敢這麽做,雖然要得罪一些私牙,但勢必也會得到官府支持,這攬稅的營生,說不定也能做個更長久……”


    蔡掌櫃也十分認同,“是啊,有那些黑心的私牙在,賣兒鬻女的通路才屢禁不止。隻是這事,我們要徐徐圖之,不能太過躁進。”


    “我省得的,您放心。”


    “你還有什麽鬼主意,一並說了吧,迴頭我也好在眾人麵前給你做個體麵。”


    “那我可都說了,您可別嫌我麻煩。”


    “我不怕麻煩,我隻怕往後城北經營的太好,我這個東家都被你給比了下去。”


    “瞧您說的,我是您慧眼提拔起來的,就算有一日青出於藍,那是也您這個東家豁達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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