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叢竇氏的發難, 沈庚並不奇怪,甚至早有預料。


    這位仗著養大了白家獨生女兒的好親戚, 一向自視甚高, 從前就沒少當著沈庚的麵指手畫腳。


    沈庚以往因念著她是叢夫子的家室且是無知婦人, 並不認真計較, 但今時不同往日, 眼看白紫念要嫁入沈家為婦, 若任由這個刁婆子發威,日後她豈不是更要變本加厲登堂入室,攪得他沈家家宅不寧?


    沈庚心裏越是算計,麵上就越謙和。


    “叢大娘子自小教養我未來娘子長大,我一向敬重您如親長, 為何您今日要口出妄言, 意欲壞我姻緣,毀我門庭,陷我於不忠不孝的境地呢?”


    此話一出, 原本就心生不滿的叢竇氏立時把眼一瞪。


    “好你個沈大郎,如今仗著當了進士老爺,也和你丈人定下了婚期,就即刻翻臉不認人了是吧?你口口聲聲說我壞你姻緣、毀你門庭, 可我說的哪句不是實情?你這不是當著人前說瞎話嗎?虧你還自詡是個飽讀詩書明辨是非的讀書人,我呸。”


    白山長因已逝娘子和親閨女的關係,一向倚重這位姨妹,盡管知道她平日裏在書院沒少借著白家名望狐假虎威, 但念著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便一向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眼見她和未來女婿有針尖對麥芒之勢,也不得不板著臉喝上一句。


    “好了,今兒這麽高興的日子,你們這是做什麽,還有沒有半點規矩了。”


    沈庚聞言率先賠禮,“都是小婿失禮了,還望嶽丈大人念在我是為了迴護我沈家聲名和未來娘子情麵的份上,千萬不要計較我方才的失態。”


    沈庚這一句,名為道歉,但並沒承認自己有錯,即便有錯,也不過是“失態”而已。


    叢竇氏不傻,自然聽懂了,在自家地盤,她哪肯善罷甘休。


    “好好好,看來你這便是要混淆黑白到底了。”“我那可憐的外甥女恐還不知,她未來要嫁的不過是個顛倒是非的無恥小人,未來妯娌更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母夜叉,我的念兒啊,你這命怎就如此之苦啊,打小沒了親娘,這親爹也硬了心腸,竟是要將你嫁去個虎狼窩裏任人宰割……”


    叢夫子見自家婆娘這番大鬧,已掛不住臉。


    “你給我住口,看你說的都是什麽話,還不速速迴家去閉門思過,別在這兒給我丟人現眼。”


    叢竇氏要強了一輩子,哪被人當麵如此羞辱,隻揪住他官人的耳朵怒罵,“你個殺千刀的,我為你叢家日夜操勞,誕育子嗣,你不體諒我辛勞,今日竟幫著外人對付起我來,我看你骨頭到底硬不硬!”


    白山長看沈庚沈庭兩個小輩隻低著頭不忍一觀的樣子,暗罵叢竇氏辨不清情勢,還當沈庚是往日那個籍籍無名的窮酸小子,殊不知他老友杜大學士早有信來,說讓他早日讓獨生女兒和沈庚完婚,不然可頂不住那些想要“榜下捉婿”的官戶人家的三催四請。


    “哐當。”


    隨著冰裂梅紋的茶盞被砸碎在地,屋裏原本喧嘩的氣氛陡然一滯。


    叢竇氏也被白山長突如其來的發難驚了一跳,甚至忘記了繼續叱罵叢夫子。


    白山長見眾人的目光已經匯集到他這裏,便輕咳了兩聲。


    “今日這好好的宴席已經敗了興,索性你們便將話說開了吧,如今我還是白家的一家之主,這文瀾書院裏的大大小小瑣事,也還說得算,你們哪個心裏有怨,哪個又心生不滿,也別帶出這處院子,省得日後壞了我文瀾書院的清名。”


    沈庚聽見指摘,仍是不慌不忙說句“不敢”。


    叢竇氏卻不依不饒。


    “姐婿,今日並非我故意生事,而是他沈家欺人太甚,你且聽聽他家都做下了什麽醜事,也好給您的親閨女-我的親甥女做主。”


    白山長看沈家兩兄弟不置可否,朝著叢竇氏點點頭,“我今日便給你這個機會仔細分辨。”


    那叢竇氏自恃得了尚方寶劍,隻用手指著沈庭,“這頭一件,沈家二郎傷重尋人衝喜,娶得是個樊姓的仆役賤籍之流,且聽聞她父母俱亡,少人教化;爾後,那樊氏仗著先入沈家門,百般哄騙討好尊長,竟代家裏大娘子執掌起門庭,不僅壞了朝廷律法,也亂了長幼之序。沈家如此門風,我唯恐將來念兒入門吃虧,這才尋了未來親家母和甥女婿給個交代,我何錯之有?”


    白山長聽完之後,又朝著沈庚沈庭兄弟發話,“你們兄弟怎麽說?”


    沈庚作為事主,且是兄長,先上前一步。


    “叢大娘子方才提及之事,隻一件屬實,旁的不過是她臆想,我便僭越逐一為尊長們分辨分辨。”


    “首先,我二弟病中尋人衝喜之事確實不假,他命懸一線之時在旁照顧的正是叢大娘子口中所謂的‘弟婦’樊氏。但我二弟同那樊氏既未尋媒、也不曾放定,更不曾有婚書在案,是以,叢大娘子所說我沈家娶賤籍仆役為婦、亂長幼之序作親,我沈家是不認的。”


    “其次,叢大娘子又稱,樊氏阿諛諂媚家母,越俎代庖在沈家當家做主,這事更是無稽之談。我沈家家境寒微,除了二十畝薄田和一處鄉間小院並幾間磚瓦房舍,再無旁的族產。倒是我二弟因功受賞,得了霍山十年開山權,因我沈家年頭已私下析產,霍山的出息,本就不該入了族產名下,我二弟病中讓樊氏代為奔波打理的既然不是族產,又何來當家做主之疑?”


    白山長聽到這裏,基本已經明白了事情梗概,心裏也不免怪罪起叢竇氏多事。


    先不說沈庭沒有真的娶了賤籍的樊氏入門,單是叢竇氏一個外人在紫念沒有出閣時就插手去管沈家的家務事,已經犯了大忌。


    沈家兄弟間明顯情義深厚不容挑唆,叢竇氏自以為聰明,卻不知已害了紫念在夫家失了人心。


    退一萬步講,那樊氏真的能在沈家當家做主又如何,沈庭一介村夫,往後身份地位哪裏能和他大哥相提並論,到時紫念身為長嫂,又有個得繼的官人,還愁被個未經教化的孤女比下去?


    蠢啊,太蠢了。


    心裏如是想著,白山長便把臉一沉。


    “姨妹可聽明白了?沈家說,他家裏二郎未曾娶婦。你方才那番貌似慷慨之辭,不過是蜀犬吠日、強詞奪理。”


    叢竇氏大怒,“這不可能,我明明聽見沈家三郎管那樊氏叫二嫂。”


    沈庭趁此時上前一步,“樊氏雖未與我成親,但於我,乃至於我整個沈家都有大恩,我在替她贖身之後,已然下定決心要求娶她做正頭娘子,雖樊氏一直不肯許婚,但我三弟和家人知我心意,口中不避諱,這才讓叢大娘子誤會……”


    叢竇氏見沈家兄弟信口開河,氣得額頭青筋直蹦,“你,你,你們一派胡言,那樊氏分明早和沈庭有了夫妻之實,我明明見她作了婦人裝扮。”


    沈庚笑叢竇氏看事情太淺,又給她當頭一棒。


    “梳什麽發髻又不能做了憑契,她初來沈家既是為了衝喜,自然要做些表麵功夫,隻不過我二弟明理,醒來後不曾迫她成禮完婚。”“說這許多,我實在不明白,叢大娘子千方百計要證明我沈家有愧於白家,是不是對我和白姑娘的婚事心有不滿,恨不能讓這門喜事作罷?不然為什麽對我沈家的誠意視若無睹,反而非揪著一個還未過門的樊氏不放?”


    白山長知道沈庚所言不假,但凡沈庚人品有虧,隻需想了由頭逼白家退婚,京裏不知多少達官顯貴人家上趕子求著他做那東床快婿。


    這件事再掰扯不清,隻怕真要寒了沈庚的心。


    想到這裏,白山長當機立斷,“姨妹,我娘子去的那年,因不放心念兒,臨閉眼時千叮嚀萬囑咐要尋了你這親姨母代她在身旁照顧小女,我這些年絕口不談續弦,一則和你親姐情深意篤不願破了鴛盟,二則也是怕念兒性軟受了後娘委屈。所以你平日做事稍有不妥,我也不曾責難。”“念兒隨了她娘,是個心思單純質樸的,我眼見著你當她親閨女一樣百般嗬護,我心裏是念著你的辛苦的。”


    叢竇氏被說得也是眼眶一紅,“姐婿知道我是為了念兒就好,那就不要聽沈家這兩個小子信口雌黃。”


    “姨妹,你這脾性,被妹婿慣了二十餘年,在這紫陽山上耀武揚威,說一不二,尋常小事我從未和你計較,但如今事關白家、沈家、還有你親外甥女的往後餘生,你也是時候得改改了……”


    “姐婿……”


    “你也不須多言,往後念兒的事,自由我這個親爹替她做主,你家裏兩個哥兒這些年因念兒備受冷落,實在不公,我也該放你家去了。”


    “姐婿這是何意?”


    “叢家本就在城裏有祖宅,全因我念兒才使你全家被迫上山暫居,如今念兒即將出閣,我也不好讓你和妹婿長居山野,令家祠蒙塵……”


    叢夫子稍稍醒酒,“山長,這是要攆了我們家去?”


    “妹婿,你的經學講得好,連我都自歎弗如,想來在旁處並不愁一點束脩,我今日為了家宅安寧,成此下策,你應當不會怪我吧?”


    叢夫子看了看鬢發皆亂的娘子竇氏,又看看對麵波瀾不驚的沈家兄弟,知道這禍家的娘子,他和他姐婿的老臉再罩不住了。


    “罷了,我明日就歸攏了箱籠,辭了您下山。”


    叢竇氏仍不死心,“姐婿,姐婿你忘了我亡姐的話了嗎?她說放心不下念兒,要我這個做姨母的親自在她身邊教導……”


    “你這些年的辛苦,我看在眼裏,也記在心裏,但念兒如今已十七了,是個大姑娘了,你難道還能一直照顧她到老?也該是時候鬆鬆手了。”


    “可是,可是,念兒日後出閣,怎能沒有個娘家內眷替她出頭撐腰?她那性子軟得,連個仆役都不舍得叱罵,日後指不定如何讓人欺辱。”


    “從前一直是你我護著她,往後,自有她官人接手,你實在無須操心。”


    “而且,我也想通了,逝者已去,往著無追,我縱再舍不得你親姐,也不能一味沉湎於過去,待念兒出閣,我便尋了官媒續弦,你也便不用再擔心念兒沒有內眷親長出麵了。”


    叢竇氏知道徹底成了棄子,惱恨得睚眥欲裂,“好你個老匹夫,竟是作得這般好算計,眼見著姑娘養大了,就一腳把我踢開,還要尋了後娘給我外甥女添堵,我,我和你沒完。”


    說著,竟拿起手邊的杯盞朝著白山長擲去。


    沈庭眼明手快,趕忙上前一步把淩空而來的瓷盞撥開。


    叢夫子見事情已無法轉圜,再待下去要把幾十年的交情都敗壞盡了,隻一個巴掌扇到叢竇氏臉上,頓時一個紅彤彤的“五指山”留在她頰麵。


    叢竇氏自小沒被人動過一根指頭,一時被打懵了去,半晌才哭鬧開來,“好你個沒心肝的,想當年你海誓山盟、日日端了洗腳水給老娘孝敬,今日為著幾個外人就對我拳腳相加法,這日子沒法過了。和離,我今日就要同你和離。”


    沈庚看著眼前的一幕鬧劇,知道多留無意,便拱手和白山長作別。


    “小婿突然想起,知府大人讓我複默出殿試那日的策論出來,明日好給他家子侄一觀,眼下天色已晚,我和舍弟便不再叨擾了。”


    白山長也不願家醜外揚,隻羞了張老臉道歉,“賢婿別怪她無狀,都是我往日少有約束。好在念兒性子隨了她亡母,不曾被這蠢婦帶歪,還望賢婿日後多加憐恤……”


    沈庚見今日目的達到,也不將事做絕,“白姑娘是您掌珠,也是我沈庚求來的娘子,我勢必會待她如珠如玉,珍之重之。”


    白山長得了沈庚保證,不再留客。


    等沈家兄弟兩個走遠,白山長才換了副恨鐵不成鋼口吻,“紫念差點就被你給害慘了。”


    叢竇氏被人落了顏麵又挨了打,正和他家官人撕扯撒潑,聞言依舊死性不改。


    “姐婿你何必怕沈家那兩個黃口小兒,那沈二郎娶仆為婦,沈大郎事理不分,我們身為女家尊長,好言勸誡他幾句怎麽了?何況我這全都是為了外甥女打算啊。”


    “你要是真替紫念打算,就不該在沈庚不在時去找他家人施壓,更不應該當著沈庚的麵頤指氣使說他家裏人壞話。”


    “姐婿你是怕了那沈庚不成?不管怎麽說,您是師,他是徒,你是翁,他是婿,哪有被他牽著鼻子走的道理。”


    “事情如你說得那般簡單就好了。”“若我如今還沒有許婚,或許還能硬氣一些,管是沈家真娶了仆役還是假納了惡婦,和我白家有什麽幹係?大不了拒了沈家為紫念另擇良婿便是。”


    “可如今小定早過,婚期將近。沈庚也果真出息了,且對紫念初衷不改。我若指責他沈家行事不端,難道還真要悔婚不成?你如今咄咄逼人,無論出於何種因由,最後都是在逼他沈家妻離子散、手足盡斷,他如何肯認?便是他沈庚真能為了你一句話驅逐弟婦、和兄弟分家,等日後紫念進門,就能得了什麽好處?她到時什麽都不用做,就已得罪了公婆滿門。而正是你這個好姨母,逼她成了攪家的禍水、亂家的根本。”


    “姐婿你竟如此看待於我……”


    白山長見從竇氏執迷不悟,不想再浪費唇舌,他垂了頭擺擺手,“罷了罷了,我先頭說過,往後紫念的婚事我親自操持,你和妹婿下山後好好過活。往後逢清明中元節氣也可上山來祭拜你長姐,旁時也無須再登門了。”


    叢竇氏聽這話頭,竟是往絕處逼她,她頹然坐了椅子上,茫然不知所措。


    叢夫子不僅裏子麵子全失,還丟了營生,不屑再和蠻不講理的婆娘費口舌,也隨著白山長甩袖而去。


    叢竇氏怔忪了半晌,直到有人將飯堂的門推開了一條細縫,又探頭探腦進來,她才稍稍恢複神智。


    “念兒……”“念兒你來看姨母了!是你爹讓你來的對不對?”


    白紫念聽聞未來官人登門,隻盼著姨母能去她閨房給她描摹一二,可沈家兄弟都出了山門,也沒個動靜。


    她坐等不到、右等不來,隻等偷偷來尋她姨母打探消息。


    “念兒從閨房來,路上不曾遇見我爹。”“方才是不是‘那人’來過了?他有沒有和姨母說些什麽?”其實想問婚期定在哪日,可不好意思說出口。


    叢竇氏見外甥女滿眼期待,頓時邪火上頭。


    “念兒,你信姨母的話,我再不會害你,那沈家大郎不是良配,你現在去求了你爹悔婚還來得及。”


    白紫念一頭霧水,“姨母您糊塗了不成,那日相看時,沈郎親手為我插戴了玉釵,我事後也給沈家大娘子送了親手做的鞋襪,如今沈家大郎新科高中,仍然對我白家不離不棄,我雖未進沈家門,卻於禮法上,隻要過了小定,就已經是他沈家婦了……”


    叢竇氏愈發著急,“念兒你不知道,那沈家有多荒唐。他們竟不等你這個長媳進門,就給他家二郎娶了個跋扈的娘子,且還是個雙親俱亡的下仆之流,姨母隻怕你日後受苦。”


    白紫念卻絲毫不以為意,“先進門如何,後進門又如何?我嫁的是他沈家大郎,隻過好我的日子,和旁人有什麽相幹?況且,沈二郎自己都不在意娶得是什麽樣人,咱們跟著操得哪門子心?姨母隻管坐了上坐,等我迴門帶未來官人給您敬茶就是。”


    叢竇氏立時瞪圓了眼,等沈庚給她敬茶?他不讓人把她從山門趕出去就不錯了。


    啊不對,姐婿已經開口攆她全家下山,而如今,她親手帶大的孩子,也是她在紫陽山站穩腳跟的唯一法寶也臨陣倒戈,投向了沈家陣營,她怎麽就落到了如此田地?


    一陣急火攻心,叢竇氏癱軟在地。


    立在一旁的白紫念被驚得失了聲,“快來人啊,我姨母她發了頭風!”


    作者有話要說:不要被沈家大郎玉樹臨風的外表蒙騙了,他可是黑芝麻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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