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杭城之興始, 可往前溯源數千年,先有大禹治水造杭舟得名之說, 又曾為吳越首府, 曆盡千古風流, 百代興衰, 如今便是比之天下都會汴京城也不遑多讓。


    旁的不說, 隻杭州城裏大大小小為商的鋪戶就幾近萬數, 民人更有數十萬之眾。


    這人一集聚,日常需求用度自然也多,城裏坊郭民戶難能自給自足,就招俫不少臨近的鄉野村民進城販售。


    久而久之,大大小小的集市也應運而生, 先是十處、百處, 後又根據貨物屬性用途不同,慢慢在各處形成了專有的市集,諸如花市、鳥市、菜市、米市、布市……不一而足。


    到如今, 就連商戶們也紛紛效仿集聚經營,以便於守望相助,如那剪子巷、扇子巷、醋坊巷、茶葉弄,於是呈現出杭州城裏百工興旺、遍地開花的繁榮氣象。


    沈趙氏尋常一年到頭也就進城三五次, 上迴進城住的時日雖不短,也僅限於出門買菜或是去芝齡堂取藥,對杭州城內路麵難免生疏。所以這趟進城買驢她不敢獨來,仍是帶上襄桐作伴, 隻留了沈慶在家照顧他二哥,又托了鄰居崔家幫忙照應一眼。


    賣驢的地方同樣也有集,喚作車馬市,最大一處就在壽安坊往東二裏地的馬市橋一帶,離著上次沈胡兩家販筍的花市橋也不遠。


    襄桐記著那日從太和樓出來,街對麵是家叫做“百草居”的成藥鋪子,她惦記著沈慶先頭采來的那株靈芝已經焙幹製好,也該脫手賣了,就特意先往花市這兒來。


    去的時候,百草居正巧開張,門口一個穿青藍短打、戴同色襆頭、年約十五六的小郎正在往屋裏搬門板,襄桐走近招唿一聲:“這位小哥,請問您家收製好的藥材嗎?”


    那小郎放下門板迴頭一瞧,沒有立時迴襄桐的話,反倒揉了揉眼,半晌後仍不可置信。


    “桐丫頭?你是樊家的桐丫頭沒錯吧?”


    襄桐聽人叫對了名姓,也偏著頭打量起來,隱約覺得他麵善,卻到底沒能認出來是哪個熟人。


    “我是姓樊,請問您是?”


    “我是燕小武啊,桐丫頭你不記得我了?咱兩家從前就隔了半條巷子住著。那年我爹在八裏鋪吳記藥行做工、被他東家攀誣偷盜,還是你爹——我樊二叔幫我家寫了狀紙打贏官司的。”


    襄桐仔細迴想,他爹在世時,確是有那迴事,且當時因這事還險些讓她大伯丟了營生。


    她這會兒雖然仍沒從長相上分辨出眼前的人,但憑著舊時印象,還是客氣招唿一聲:“原來是小武哥啊,這一晃兒七八年過去,你模樣變的太多,我一時就沒大認得出來。真沒想到擱這兒又見著了。”


    燕小武見認對了人,心裏激動,麵上反倒靦腆起來,他把經年配藥泛黃的手往背後藏了藏。


    “你倒是沒咋變樣,還和小時候一樣。”他想說還是一樣漂亮,卻抹不開臉。


    襄桐有正事,沒有留意燕小武的神態,隻往藥鋪裏張望。


    “小武哥,你是在這藥鋪裏做夥計嗎?能不能幫我引薦下你家掌櫃,我從家帶了山裏長的靈芝,正想尋個買家。”


    燕小武憨憨一笑:“可不用我引薦,這家掌櫃啊,你也認識,你小時候還抱過你呢。”


    襄桐聽了,這才反應過來。


    “這家藥鋪是你家開的?燕二伯燕二伯娘和月華姐也都在呢?”


    “是,自前幾年我家從八裏鋪出來,就在杭州城裏紮了根,後來還在花市裏開了藥鋪。我爹娘這會兒都在後院翻曬藥材呢,不過我姐前兩年卻嫁人了,她上個月剛有了喜信,近來恐不得見。”


    他說完這才注意襄桐打扮,竟也梳了婦人發髻,心裏一涼,卻還是不死心旁敲側擊。


    “桐丫頭這是從家裏來?樊大叔、樊二叔他們可好?”


    對襄桐這幾年的事半點不知。


    襄桐當著沈趙氏的麵,不願意多說,隻一語帶過。


    “我大伯一家都好,我爹娘前幾年卻已過身了。”


    燕小武聽了一臉悲淒,“樊二叔和二嬸那麽好的人,竟也……?真是天不開眼……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說著眉心就皺成一團。


    襄桐卻早已從往日悲痛裏解脫出來。


    “也還好,我有手有腳的,日子還算過得。”


    燕小武見襄桐無意多談,又把視線放到她身側。


    “和你同來的這位娘子看著眼生,似從前沒在八裏鋪見過?”


    襄桐見對方問了,不好當麵遮掩,隻給他們介紹。


    “我年初嫁了人,夫家姓沈,這位便是我婆母。”


    又給沈趙氏引薦:“娘,這位是我娘家從前舊鄰,姓燕,名小武。”


    燕小武聽見襄桐已嫁人,白了張臉,還強撐著問好:“沈大娘子好。”“你們是來賣靈芝的是吧,我這就去後頭喊我爹去,你們先屋裏坐坐。”說完逃也似地去了。


    沈趙氏是過來人,見那燕小武看襄桐的眼神發亮,心裏明鏡一樣。她先頭不大高興兒媳婦被人覬覦,後來又見襄桐行事大方,且把如今沈家婦的身份講得明明白白,這才稍微安心,但一想到襄桐的身契還沒從梁家取迴來、樊家親長那頭也沒見過,就有些著慌。


    “襄桐,我想著左右今日出迴門,待一會兒買了驢,直接套上車去梁家看看,也好把你的身契取迴。要是順路,再迴你娘家拜會拜會。二郎的傷也好的差不離,該有的禮數盡早完了才是正經。”


    襄桐有些猶豫,還是據實說了。


    “梁家在杭州城外西北向的臨平鎮,我娘家則在往東北的八裏鋪,離著城裏都有個二十多裏的路程,若今日想都走完,恐怕要貪了黑,會不會有些勉強?”


    沈趙氏想想,確實沒有天黑登門的理兒,且事先也沒打招唿,更沒準備什麽像樣的禮物,隻得暫時放棄去樊家的打算。


    “那就去趟梁家吧。哦對了,去之前先往芝齡堂看看。”


    按說沈家都歸家這麽久了,梁家茂哥兒的病也早該治好了,但凡事有個萬一,別去了撲個空,,還是問過才安心。


    說話功夫,百草居的門內出來了幾個人,原是燕小武領了他爹娘來見。


    隨後襄桐和沈趙氏被讓進了內堂,又擺上茶寒暄感懷一番,隻留了燕小武在外堂看門。


    沈趙氏著急買驢和去梁家的事,看兩邊敘舊之詞說的差不離,趁了空插話道:“襄桐,別光忙著吃茶,你把咱從家帶來的靈芝給燕掌櫃過過眼。”


    襄桐聞言從背上兜囊裏取出個木匣子,打開來放到燕掌櫃跟前。


    “從山裏采了株野靈芝來,雖個頭不大,但看著藥性還成,還請燕二伯給過過眼。”


    燕掌櫃也不直接上手,隻用綢布兜住靈芝根柄,前後翻看了眼。


    “芝是野芝,製得也成,就是個頭再大些就好了。如今這麽一小隻,不太做得上價。”


    沈趙氏聽對方語氣不十分稀罕,頓時有些失望。她在家見沈慶每日當寶貝一樣把這靈芝供著,還真當是什麽神仙草呢。


    襄桐自小在家見過不少藥材,心裏早就有數,知對方說話不假。


    “燕二伯說的是,我本也想養大些再拔,隻是現在野靈芝難得,又有許多人絕山一樣摘挖,我怕留不住這才采了來賣。”


    燕掌櫃見襄桐也務實的很,便直言不諱。


    “這靈芝我收了,作價十兩銀,待會兒是給你銀子還是銅錢?”


    “謝燕伯父照顧,我想還是付銀錠吧,拿著也方便。”


    沈趙氏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這就是他們說的個頭太小不值錢?那個頭大的又是什麽價?簡直不敢去想。


    燕家收下了靈芝,也痛快把了銀子,聽說沈家是入城來買驢的,又薦了個可靠行家經紀來。


    “別尋思著自己看了牙口就能買對,看似一樣的牲口,哪些體弱,哪些力衰,哪些胎裏帶著瘟病暫時沒發出來?可不是光憑你們自己能分辨的出的。”


    沈趙氏原本還真想著按了牙口自己挑來著,聞言又受教了一迴,連忙帶著襄桐道謝。


    直到她們辭了燕家人,出了百草居,沈趙氏還有些恍惚:真真是人食同源水,卻有千般樣。


    她過去在地裏隻悶頭苦幹,靠天吃飯,原來有些事並非做不到,而是短著見識。


    也怪不得有人一輩子在地裏窮苦掙命,有的人卻能憑著一雙手炊金饌玉。


    02


    離了百草居,襄桐按了燕家人的舉薦,先去斜對門的聚友茶肆門口,去尋常年在那“守客”的牛馬經紀嶽大勇。


    恰趕上幾步之遙的太和樓裏正出來兩個人,其中一個略年輕穿藏藍色綢袍的,正是那日和襄桐買筍的安掌櫃。


    兩邊人隔著不遠,都見著了彼此。


    襄桐有些猶豫,翟氏說安家往後不再收她們筍的。


    還沒想好要不要上前打個招唿再問明那日翟氏販筍的細情,結果安掌櫃先上前幾步抱了拳:“樊娘子,咱們又見麵了,要是您眼下不忙,安某想請您進店喝個茶。”


    沈趙氏見出個門,一個兩個都和襄桐攀交搭訕,危機感驟升,便主動問道:“襄桐,這位郎君是?”


    襄桐便給她引薦,“娘,這位就是我和您提起的,太和樓的少東家安掌櫃,此前咱家的筍就全部是被他收去的。”


    沈趙氏聽了是從前的大主道,倒不敢上前了。


    安掌櫃倒是客套稱唿句沈娘子,把兩人讓進太和酒樓內堂。


    坐的位置的還是那日的靠窗雅席,茶也還是那日的龍井小團,連做點心的饊子都一般無貳。


    襄桐本來還拿不準安家這門生意是不是還能繼續下去,但看安掌櫃這做派,心放了大半。


    “昨日頭午有人到我太和樓販筍,稱是樊娘子你讓來的,我當時沒仔細盤問就接了,到了卸車時才發現物不符實,其中混了不少次等貨色,不知樊娘子可知此事?”


    襄桐見安掌櫃上來就直接興師問罪,也沒有著慌,反而呷了口茶。


    “安掌櫃店裏的龍井就是好喝,比別家的都甘醇清冽不少,隻是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今日這沏茶的水似乎並不如那日的好,有些衝抵了茶的香氣,有些可惜了。”


    安掌櫃見她不先解釋以次充好的事,反而顧左右而言他,憑著自家修養氣度並沒有動怒,也順手拿起自己手邊那杯芽尖淺抿了一口,隨即皺了眉。


    “去後廚問問管茶湯的焦管事,今日堂上的茶是拿什麽水沏的?”


    片刻後夥計便帶了人個中年管事來答話。


    “掌櫃的口舌真靈,這都能品出來……晨起新泉水還沒到店,我想著不好讓客人久等,便用了昨日的陳水,一時疏忽是小人的錯,還請您容情見諒。”


    安掌櫃見焦管事賠著笑,卻也沒心軟。


    “往後讓送水的開張前過來,陳水不許再用了。你這個月的月錢減半,再罰上半個月的紅利。”


    那焦管事聽還要罰紅利、頓覺有些肉疼,但也知道讓東家在外人跟前失了臉麵,隻得痛快應聲好,退了下去。


    安掌櫃處置完手下人,這才換上笑容致歉。


    “對不住,讓兩位見笑了,都是我禦下不嚴,才唐突了貴客。”


    襄桐可沒把自己當貴客看,可還得借機說事。


    “安掌櫃此言差矣,您料理偌大個店麵,每日經手之事總有千頭萬緒,哪可能件件親力親為,而人無完人,手底下有人偶有出岔弄錯的時候,也是難免。何況事情被查驗出來也未見得就是壞事,至少能趁著才起苗頭及時止損,往後也就不至於釀成大錯。別說您,便是我這小門戶營生,非自己經手也難免出岔頭。”


    安掌櫃見襄桐一番話明裏說茶,暗裏言物喻人,把旁人賣孬貨給他的事也借機澄清,言外之意她沒摻和,原本那點怨氣也排解開來,再生結交之意。


    “樊娘子今日,也是來城裏販筍的?”


    “這倒不是。因從前幾日都要借了鄉鄰胡家人的車進城,來一趟多有不便,便想著還得是自家預備了驢車才行。方才遇見您的時候,正準備去尋了牛馬經紀帶我和我婆母去車馬市相看。”


    安掌櫃聽她提到胡姓,隱約想起那日販了次貨反倒出言不遜的農婦就自稱是胡家人,再聯係襄桐說要買驢的事,從中嗅到了些許真相。


    看來這樊娘子也是受了池魚之殃呢,對她的那點不滿也就全都釋懷了。


    “既這樣,待你家買來了車駕,不妨還將筍拉來我店裏,價錢還按著定下的來,絕對公道不壓價。不過隻一點,毋再讓旁家跟著渾水摸魚了……”


    襄桐見狀,也十分爽快:“那往後就承蒙安掌櫃照應,我這一兩日必親自擇了上好時鮮再上門來。”


    “那安某就在店裏恭候。”


    沈趙氏在一旁不言不語,卻感覺和看了一場大戲似的。


    兩個人說的每個字她都明白,但又好像不那麽明白,總歸得了個好結果就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家的山貨往後是不愁銷路了。


    由是,她出了門還在想,同是賣筍,有的人能成,譬如襄桐;有的人就不成,譬如胡家大兒媳。要是換做自己呢?大概連嘴都張不開,可見這經商是要講天分的。


    往後事關家計的大事,還真得靠這個能幹的二兒媳婦才行。


    襄桐沒感應到沈趙氏的信重,她此刻正在茶肆門口四處觀望,尋找一位“傳說中”身高八尺、絡腮胡子的嶽姓中年人。


    來吃茶的人不少,絡腮胡子也有兩個,襄桐擇了一個身量、年紀相當的上前探問:“敢問這位大叔,可識得一位嶽大勇嶽經紀?聽說是專管相看家畜和大牲口的有名牙郎。”


    被問著那人本含了口茶,聞言一個沒忍住把茶水噴了滿地,幸而沒沾到襄桐身上。


    “哪個讓你來找我的?還什麽嶽經紀?你可知道我本行是做什麽的?”


    襄桐見這人不僅穿的不修邊幅,連頭巾都不紮,且言語間也不太通曉情理,便再次出言確認。


    “閣下可是嶽大勇?又是否會相看牲畜?”


    那人似不耐煩。


    “嶽大勇是我,我就是嶽大勇,想來一個劊子手還沒人願意冒充。至於相看個騾馬豬牛什麽的,不過是我閑下來的營生,這位小娘子要信得過,我就隨你去車馬行市裏走一遭,再沒有我不熟絡的賣家,保管你花最少的錢挑了最可意的來。不過嘛,我要價不低,你可想好了再定。”


    沈趙氏先頭就覺得這人長得兇神惡煞,再聽說他做的竟是個專管要人腦袋的行當,頓時拉襄桐到一邊小聲嘟囔:“襄桐,我看這人有些駭人,要不,咱去尋別個再問問吧。”


    襄桐卻有自己的想法。


    燕家人既薦了這個嶽大勇給她,定是知道他的底細的。而且除他之外,也沒再提第二個人,可見這人必是強過旁人十倍百倍,於是反倒勸說起沈趙氏來。


    “娘,我相信燕二伯的眼光,他是我家故交,也受過我亡父恩惠,定不會蒙騙我的。咱今日是來買驢的,又不是結親,管這位嶽大叔先頭做什麽營生、往後又在哪處發跡,都和咱不相幹的,您若身上乏累,不想同去,就暫在這茶肆等我迴來就成。”


    那嶽大勇先頭還穩穩當當在他那桌繼續喝茶吃果子,聽見襄桐一番話擲地有聲,也喝了聲好。


    “你這人說話我愛聽,今日的中人錢我就少收你一點。還有,你口中說的那什麽燕二伯是不是對麵百草居的掌櫃?那糟老頭慳吝小氣的緊,前幾日和我喝酒裝醉還是我把的酒肉錢。哦,上次、上上次也是……就他那鐵公雞的性子,你往後可別去他家買藥,到時指不定要短了你多少斤兩……”


    襄桐聽這人說的混話沒覺得討厭,反倒覺得他促狹的可愛,都能一桌喝酒吃肉了,還上頓下頓的掏錢,那必是和燕二伯關係近的很。


    而且據她所知,燕二伯酒量不好,尋常有人吃請都不沾酒,能和這位把酒言歡,以至宿醉,這能是一般交情?所以愈加放心讓這位嶽大勇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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