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筇苑倚山而建,地方寬敞。占地三畝半,半畝亭樓,一畝方塘,另剩兩畝作花田,全植了白山茶。這麽一大片,竟比展華宮裏的梔子花還多。


    茶花淺淡,幾乎沒有香味,不及茉莉和梔子濃鬱,但它開得燦爛,朵朵鮮妍,教人看了就歡喜。我在這裏駐留半晌,心情甚好。迴去時摘了一把帶走,準備插在養心殿裏給長極看。


    往後接連數日,但凡我精神尚佳就會往青筇苑跑,每次來,必定要帶走一把山茶花。


    長極說來來迴迴跑實在麻煩,遂令人在清樂宮外單獨開辟出一方園地來為我植山茶。我嘟囔說這樣賞花沒意思,不去青筇苑心情會更不好。我故意與他置氣,他拿我無法,索性每日都抽出些空閑親自陪我去。


    我們遍覽山嵐,看盡此間風光。


    青筇苑景色雖好,終究不如展華宮的後園。我記得那一園子梔子花,每年花開的時候都香得不行。梔花盛時,也是鷓鴣鳥啼得最歡的時令。


    記得我初來南瞻,總被安平和嬗嬗拘在展華宮不讓外出,我閑得發慌,就會帶著花撫和小宮女們跑到梔子花園裏去逮鷓鴣。逮到的鷓鴣鳥總要捧在手心裏逗弄一番才放飛,每日如此,不厭其煩。


    梔子花,鷓鴣鳥,是展華宮留給我最深的印象。直到今日,依舊曆曆如新。


    ——


    山茶還未悉數謝盡,北邱進犯南瞻的消息已傳遍了整個國都。


    我早知會有這一日,不曾想,竟會來得這樣快。


    長極議事從不避著我,偶爾還會將前朝某些略有趣味的政務說給我解悶,我聽著,從來都是過耳不過心,卻也多多少少知道他在忙些什麽。可唯獨戰事,他是不會同我說的。


    雖然他已經把消息封鎖得很嚴,我還是通過透風的牆知道了南北正在交戰,北邱步步緊逼,陳兵兩國邊境的事實。


    其實,他大可不必瞞我。


    如今的北邱,早就不是我心裏的那片故土。那裏熟識的人和物,都不在了。連同賀格死去的,是北廷數千勇士,是拓跋氏全族。繤叔叔,阿詔,他們都枉死在了步六孤元乞的刀下。


    我在北邱,已經沒有家了。


    我一生都想迴去,可一生都不能迴去。


    或許,這場戰事正合時宜。與其南北經年對抗,累年戰亂,倒不如合而統治,反倒太平。如此也是好的。


    我以為我想通了就不會難受,可我何故還是鬱鬱寡歡。我想,我是放不下的。就像我難以釋懷銘華和尹朝,每每想起都會有錐心之痛。可長極要我忘了,我便努力去忘,權當隻活了這一世。可我明白,他也明白,我無法真正去忘記。


    那我又該如何去接受,再一次的故國消亡?


    我無法做到不在意。


    次年春,允康產下一子,取名為澈。與此同時,武平齊掛帥親征,揮師北上。


    南瞻十五萬鐵騎聯合東邊的楚國,以勢如破竹之勢踏進北邱疆土,俘虜了步六孤元乞,將其流放至拜城,後將北邱王都置為克鄯郡。這一戰,曆時一年零五月。北邱連淪為附屬國的機會都沒有,至此滅國。


    獲悉此事,我不勝悲愁。繃在心裏的那根弦終於斷了,我也逐漸削薄,患上鬱疾。


    六月,青稻多,千畦碧,酥雨連綿。武平齊北征歸來,晉封隋國公,武家一時間可謂風光無兩,方興未艾。


    夏過秋至,層林盡染,轉眼又入冬。我已有一月有餘未曾踏出房門,也不知庭院山茶可還安然。


    黃昏時分,天下起泠泠小雨。我起身穿衣,踱步出檻,站在簷角一隅,遙遙望著庭前經雨澆透的落花殘紅,忍不住伸手穿過雨簾,去接這來自天上的水。水打濕我掌心,冰涼一片。心裏想著,這若是雪該多好。


    可惜南瞻是不會下雪的,正如這裏的白山茶不會開到北邱去。


    花撫拿著氅衣追出門檻,看見我伸手進雨中,連忙製止道:“冬雨冰寒,殿下身子尚未完全康複,可不敢如此折騰。還是迴屋內去吧。”她一壁說著,一壁為我披上薄氅。


    我衝她笑了笑,將手收了迴來。


    花撫低頭給我擦著手心的雨水,忽而柔柔笑道:“殿下都多大的人了,怎麽還跟小時候一樣淘氣,還這麽喜歡玩雨。”


    我心裏倏爾一酸,想起了嬗嬗。從前我每迴淘氣,她都會冷著臉數落我,叫我自己去處理妥當,才沒有花撫這樣的好脾氣。


    我抬頭望向漸漸暗沉的天際,喃喃自語:“已經入冬了。這個時候,北邱應是落雪了。也不知,嬗嬗和賀格冷不冷。”


    風吹雨斜,卷進長廊。我迎在風口,冷風灌進喉嚨裏,立時咳嗽起來。這一咳就止不住,險些將肝肺都咳出。花撫手忙腳亂的順著我的背,連忙將我扶進內室,又令內人給我倒來一杯溫水。我嘬了一口還沒咽下,隻覺一陣惡心翻湧,便連同喉嚨裏的腥血一起嘔了出來,腹內也是隱隱作痛。


    “殿下!”


    花撫臉色大變,急著吩咐人去請禦醫,我攔住她,直言不過吐出幾口濁物,並未感到任何不適。她哪裏肯不信,仍舊差人去宣。


    長極來得比禦醫還快,甫一進門,花撫便領著一眾侍從跪下請罪。他早已得知今日情況,冷著臉正欲究責,我連忙扯著他的袖子對他搖了搖頭。


    他知曉我意,遂不在深究,順勢坐下迴握著我的手。應是感覺到我掌心冰涼,他眉頭緊皺喝斥眾人道:“都是如何當的差,屋子這麽冷都察覺不到。還不趕緊再去添置幾個火爐,湯婆子也都拿來。”話音剛落,幾個內人趕緊從地上爬起,顫顫巍巍的稟聲退出門去取火爐。


    我靠著他說:“爐子已經很多了,我也並不覺得冷,隻是單純手腳冰涼罷了。”


    他不語,一遍遍給我掖著被子,又將我的手貼近他嘴邊唿出股股熱氣給我暖手。


    室內又多了四五個火爐,我手裏還端著一個暖手的,熱得猶如在過夏,我受不住,教人拿出去幾個。


    未多時,莫醫正也應召趕來。一番望聞問切後,他診出———我已有兩月身孕。許是因為之前胎息尚不穩定,他雖常來問診,但時至今日才敢斷定。


    長極怕有誤,忙又重新召來六七位資曆深的老太醫,再三確認後得出同莫醫正一樣的結論。此言一出,眾人雀躍,花撫甚至喜極而泣。倒是我和長極都怔愣無言,不知該作何表達。


    良久後,長極方才開口賞謝了太醫署眾禦醫及清樂宮闔宮上下,又切切囑咐花撫今後照料我的一係事宜。他語氣平穩,聽不出喜樂,但他不知,他緊握我的手正在微微顫動。


    遣退眾人後,他緩緩湊耳貼在我尚還平坦的小腹,紅著眼眶笑道:“我們有孩子了。”


    短短幾個字,他一字一頓,說得異常艱難。


    我還未迴過神,腦中空白,茫然不知所措。這種入墜雲端的飄忽感,讓我患得患失,好怕會空歡喜一場。


    長極抱著我,輕輕撫著我小腹哽咽道:“我盼了好久好久,他終於來了。”


    他從前說子嗣之事不能急,我原以為他並不盼望孩子,如今看來,竟也是說來哄我的假話。


    我凝睇著他,平靜問道:“歡喜嗎?”


    他抬頭看我,眉梢眼尾盡是喜色,開不開心早已不言而喻,但他依舊認真迴複我說:“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令我歡喜的事了。”


    我笑了笑,淡淡說道:“我也歡喜。”


    他斂了笑意,怔怔問我:“缺缺,你有心事?”。


    我搖頭說沒有,他望著我欲言又止。


    我們麵對麵坐著,終是兩兩無言。


    過了很久,他起身深深凝了我一眼,什麽也沒說,徑直離去。


    直至第二日清晨,他一身寒氣的從外歸來,獻寶似的從懷裏掏出一道平安符交到我手中。他臉色頹灰,額間還有青淤。問了隨行的中官才知道,他這是連夜去了大相國寺,三跪九叩的求來這道符。


    即便尋常百姓家的丈夫,再是恩愛,恐怕也鮮有為妻子做到這個地步的。我睇著手裏的平安符,一時啞然無聲,隨即不禁痛哭起來。


    “你是傻子嗎,你如今什麽身份,何必親自去做這樣的事。”


    他捧著我的臉說:“我無論是何身份,我都是你丈夫。為你做什麽,我都甘之如飴。”


    聞言,我哭得更兇。長極好一通勸都好不了,直到他說哭多了對孩子不好,我才作罷。


    他一壁擦著我臉上的淚水,一壁柔聲訴說:“你心裏藏著事,你在怪我對不對?你已經知曉了南瞻和北邱的戰事,所以才會悶悶不樂。北邱是你的母國,你不想看到南瞻鐵騎踏進北邱國土,不想故國湮滅。可是缺缺你要明白,家國大事,從來不會因個人情緒而定。為臣,思君之憂,為君,思國之患。哪怕今日我已經站在無人之巔,依舊無法事事按我心意來做。北邱屢次進犯,在邊境濫殺無辜,荼毒南瞻百姓,危及我朝疆域。這一仗,不能不打。殲滅北邱,是萬民所向。”


    他悠悠的說著,語氣越來越溫吞,最後變為了懇求:“缺缺,我與你說的這些並非逼著你去諒解我。我也不敢奢望你會原諒。但我求你,不要再為此事傷懷愁苦,就算為了我們的孩子也要愉悅起來,將身體養好。”


    我心下鈍痛,靜默少焉後迴他:“我諒解你,我明白你的不易。南瞻不是你我兩個人的南瞻,是所有南瞻百姓的南瞻。家國麵前,個人私心無足輕重。我早說過的,無論你做什麽,我都會義無反顧的支持你。我亦答應你,不再自苦。”


    我沒有說氣話,全是肺腑之言。


    他凝著我粲然一笑,眼中狐疑漸漸褪去,隨即將我擁在懷裏低語:“從此以後,你我二人再無隔閡。我不會再瞞你任何事,我們還像從前一樣,你有心事一定要同我講,我也一樣。你莫要傷懷難過,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將你的身體調理好,把孩子平平安安的生下來。你不是一直想看雪嗎,我答應你,等孩子差不多大了,不用我們再操心時,我就陪你迴一次北邱好不好。我們去看綿延的雪山,去看大漠落日,也去看看你的賀格和嬗嬗。”


    我依著他的脈脈私語,含笑說好。不知不覺間,眼淚已經奪眶而出,濕了滿臉。


    迴不迴北邱已經不重要了,我的丈夫在南瞻,我的孩子也即將出世。從此,南瞻才是我唯一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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