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稍好後,我在安平的陪同下去了一次偏殿,尋到了曾經關押我的那間密室,找迴了月食,同時也找到了陶貴妃的屍骸。我能幫她的不多,唯獨能給她一副還算像樣的棺槨,並將她葬入陶氏園陵。安平也放下對她的憎惡,親自為她入殮。


    適年八月初六,甲寅煞南,是為明堂黃道。百裏顓染疾讓賢,擢為贇侯,幽禁於旃台別宮。溫耳得了特赦,攜子同行,侍奉其左右。


    至此,這場奪位之爭終於落下帷幕。


    長極接承國祚,改元豐佑,重新諜籍於太子甫名下,追諡南帝為旻聖皇帝,廟號“真”,追尊前太子甫為武睿皇帝,廟號為“弘”,追封前太子妃於氏為敦憲皇後,生母乞伏氏為慧成皇後。爾後抬升永河王百裏慨為七珠親王,又依次進爵秦武兩家及諸臣。緊接著,便是著手整頓內律。


    盛氏一族以通敵叛國的罪名全族盡滅,犯者皆斬,家屬緣坐,凡十六以上不論男女、不論篤疾廢疾皆被處死。盛雲薑早死於那場大亂,聽聞死前受盡淩辱,最後被懸屍城門示眾十七日。我恨毒了她,巴不得將她挫骨揚灰,可臨了,還是做不出這樣的事兒,可歎我仍舊不夠狠毒。


    溫氏一族終以謀大逆獲罪,宗族子弟入賤籍,或鬻或誅或充軍,族中女子則按例全部充入掖庭為奴。


    盛溫兩族皆獲重罪,唯孟氏幸存,僅將孟氏家主褫奪爵位,流放百越。如此,也算報了孟節當日為我擋那一劍的恩情。可我依舊覺得對不起他,對他心懷愧疚.......


    南瞻初曆浩劫,如今正值政通人和,百廢俱興。長極對外禦敵清患,對內嚴肅綱紀。世人都說,他會是位明君,我也這樣以為。


    八月初八,是個吉日,天氣也極好。暖陽惠風,晴空萬裏,碧空偶有溶溶流雲。天色溫潤可愛,猶如新製汝窯的湖青底色,中午時分還得見日暈。我就是在這一日,被授予皇後冊寶,入主清樂宮。


    初登後位,誠惶萬分。我並不知道要如何當好這個皇後,我不擅管事,不精內務,教我協領六宮,實屬趕鴨子上架。我連王妃都當得不稱職,如何能堪此大任呢。且我這舊傷像是難以根治,久絆我於病榻,我就是想管,也是力不從心。


    長極不忍我被瑣事所擾,憐我久病,遂請安平常駐後宮,暫代我統善宮務。


    我無事可忙,這個皇後當得倒也十分舒心,甚至比我當景王妃時還要輕鬆。


    但日子太閑也不踏實,頗有種在其位不謀其職的羞愧感,生怕被人說我德不配位。我將擔憂說給長極聽,反惹得他一陣好笑。


    他說六宮隻會有我一個,又不用費心去調教什麽三宮禦妃,六院美嬪。宮中無太後,亦不需我去晨昏定省。隻叫我放寬心,萬事有他。


    我省去一堆麻煩事,整日裏養尊處優,不是吃就是睡,簡直懶散得不像樣。


    允康時常進宮看我,帶著她粉雕玉琢的女兒來我宮裏坐上半日。我與她說說笑,談談心,就如從前那般,無甚兩樣。


    她的女兒喚作書書,是等武平齊征戰迴來後取的名。幸而我已來南瞻多年,漢字漢話都大有長進,若是換做從前,我是分不清“叔叔”和“書書”的,指不定又得鬧笑話。


    小姑娘長得極好,白白胖胖十分可愛,一雙眼睛圓如葡萄,水潤潤,亮晶晶的,睫毛更是卷翹,又長又密。我就是單單瞧著這雙眼睛,也能瞧上很久。


    兩歲多的孩子,說話走路都不利索,每次見她跌跌撞撞的朝我跑來,嘴裏喊著嬢嬢,伸手要我抱她,心都快暖化了。雖然體力不支,抱不了她多大一會兒就會覺得累,也還是會將她摟在懷裏親昵一番才罷休。


    適逢長極退朝迴來見我與孩子嬉鬧,總會喜笑顏開的接過去抱一抱。剛開始允康還被嚇得不輕,說這是犯上。可這小姑娘膽子倒是大,一點都不怕生,許是瞧著長極生得好看,她竟主動去捏他的臉,然後再用她粉嘟嘟的嘴巴咬上一大口。我和長極都樂得不行,卻把允康急得大驚失色。


    帝王家的親情淡薄,長極與我都是沒有兄弟姐妹作伴長大的人,我們目前又無兒女,深宮冷清,能有這樣鮮妍活潑的孩子逗樂,實在是件幸福的事。長極喜歡都來不及,又怎會去問責一個牙牙學語的稚兒呢。我如是安慰允康,她逐漸打消顧慮,反過頭擔心起這孩子會恃寵而驕。


    夜裏,我同長極說我很想要個孩子,想要生一個和書書一樣漂亮的女兒。他笑著問我為什麽一定得漂亮,相貌普通也沒什麽不好。我用力親了一口他的臉,發出“啵”的一聲,然後笑嘻嘻道:“你這般容貌,須得後繼有人呀。而且女子不貌美,將來可不好說親的。”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戲謔說道:“我竟不曉得你原是個好色坯子,怪不得當年那麽心急火燎的想要嫁給我,感情就是垂涎我的美色啊。放心好了,我與你的孩子,無論男女定然都品貌俱佳的。再說了,天子女不愁嫁,怕就怕,將來是我不讓她出降。”


    我疑惑道:“為何不讓?”


    他鄭重說道:“因為天底下沒有哪個男子能配得上她。”


    我怕他真將女兒留著不讓出嫁,趕忙說道:“普天下好男兒多得是,仔細找找,一定能尋得一個最好的小郎君做駙馬。”


    他突然挑了挑眉,自得笑道:“這天下最好的郎君,不是早被她的母後找到了嗎。”


    我白了他一眼,嗔笑道:“真是有夠厚臉皮的!”


    “厚臉皮?”


    他咬著“厚臉皮”三個字念叨一遍,隨即壞笑道:“那厚臉皮的人,可要做厚臉皮的事兒了!”。我見勢不對,趕緊借口說身體不舒服,轉身要睡覺。


    他哪裏肯依,環住我的腰便吻了上來……這人,真是有夠厚臉皮的!


    ——


    豐佑二年,小滿這日,百裏顓薨逝的消息自旃台別宮傳來。


    有人說他是自戕,有人說他是被賜死,也有人說他是鬱鬱而終。


    我更相信後者。


    他死前隻留下一行血書遺言,想同於歸葬在一起。長極來問我,願不願成全了他。我思慮很久都不知如何答複,我不知道於歸有沒有原諒他。她生前對他如此絕望,黃泉會麵,她肯見他嗎。


    當天夜裏,我罕見的夢到了於歸。我問她是否原諒了百裏顓,她說沒有,問她是否願意同他合葬,她仍說不願意。


    夢醒來,我哭著對長極說,於歸是願意的。她自小喜歡說反話,嘴上說不願意,可心裏應該是歡喜的。長極默然,到底是命人將於歸的骨灰從城西於陵遷入皇陵,以太子妃之禮,同百裏顓合棺。


    他與她,當年所願瓜瓞綿延,琴瑟和鳴。無奈何,最終相負相訣不相見,各自飲恨而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惟願這一次,我沒有會錯於歸的意。


    百裏顓薨後,七歲的百裏漾得封廣陵郡王,長極念他年幼,特允其年滿十四再攜母移居封地。


    一切好像都步入了正軌,該走的都走了,該留的,也不知還能留住多少。


    ——*——*——*——


    長極自烏碩川秋獮歸來,親手拎迴一籃葡萄,彼時我尚在熟睡。待我睡眼惺忪爬起時,正見他坐在矮案邊專心的剝著葡萄皮。


    我本想開口喚他,但看他剝得如此認真,索性盤腿坐在床上觀察。隻見他將一顆顆葡萄仔細褪去果皮,剔除核籽,再小心翼翼的壘放在玉盤中,堆砌成規規整整的小山狀。看得出來,這很費心思。


    我玩心大起,起身躡手躡腳的走到他身後,趁他不備,伸出手使壞的抓了一把葡萄塞進嘴裏,破壞了他好不容易堆起來的“小山”。他抬頭看著盤子尚在發蒙,我捧著他的臉吧唧就是一大口。他迴過神來,一邊大笑,一邊伸手將我抱住。


    他捏著我的腮幫子,樂不可支道:“這是哪裏冒出來的鼴鼠,竟敢偷吃我的葡萄!”


    我嘴裏的葡萄還沒咽下去,這一鬧險些沒把我噎死。


    我推開他的手,趕緊把嘴裏的果肉咽下去,然後鼓著腮幫子沒好氣道:“你才是鼴鼠呢。”


    長極身份不同往日,可我與他的相處方式卻是和從前一般無二。我人前喚他陛下,私下裏仍舊你你我我的稱唿,要麽就是直唿其名。他從不糾正,反而十分高興我喊他名字。


    他親了親我的臉頰,連忙賠笑道:“好好好,是我看錯了,不是鼴鼠。”頓了頓又補充道:“分明是隻嘴饞的狐狸。”


    “哼,不理你了。”我佯裝生氣,轉過身迅速又抓了一把葡萄塞進嘴裏。


    新鮮葡萄酸甜多汁,最是可口,不一會兒這一盤就見了底。我意猶未盡,迴頭看著長極,眨巴眨巴眼睛道:“沒了,還想吃。”


    他無奈笑道:“葡萄性涼,不可多食。今日就罷了,明日再吃。”話落從袖子裏掏出一方羅帕,沾濕了水給我擦臉擦手。


    我一邊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的伺候,一邊咂咂嘴吩咐道:“那明日也記得要剝葡萄皮哦。”


    我這架子端得,活像個使喚小廝的大老爺。


    長極淨完手,揚眉笑道:“這個嘛,就得看你的表現了。”


    我狐疑的凝著他,他勾唇一笑,眼神開始往下移。我瞬間明白過來,羞赧道:“我身子還沒好利索,我——”。不等我說完,他抱著我就往床榻走去。


    再次醒來時,已是正午時分。


    我渾身酸疼得厲害,忍不住嘀咕這人不守信用,昨夜還說什麽盡量克製些,差點沒把我累死。


    我稍清醒些,朗聲喚了花撫,她領著一眾內人進來為我梳洗,簡單收拾一番後才伺候我去用膳。


    難得今日精神好,我打算待會兒出去散散心。許久不曾曬太陽,人都快黴了。


    我問花撫可有什麽好去處,她想了想,提議去青筇苑,那裏最近從暖閣移植了不少白色山茶花,如今花開得正好。我欣然前往,果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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