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來已經是下午,日頭懶散的掛在西南的天上,散發著頹萎的陽光。孩子們尚在熟睡,我自己輕手輕腳起身,穿了外袍便出去了。


    我們如今所居,隻是一個簡單院落。四五處房間相連,加上一個不算寬闊的院落和一扇狹矮的大門,便是全部。大門外把守著兩個身著鎧甲的士兵,縱使聽到我出屋,也不敢隨意亂動,可見訓練有素。我走過去,問他們道:“魏侯爺現在在何處?”


    他們聽到我問話,其中一個轉過身來鏗鏘行禮,持槍拱手道:“迴皇後娘娘,侯爺和將軍正在縣衙商議軍情,娘娘可是要過去?”


    我想了想,道:“既然是軍情,想必要緊,本宮就不去了。”


    那士兵低著頭,卻依舊字字清晰:“侯爺吩咐過,娘娘若有所需,盡管告訴我等,我等必然竭盡全力。”


    我點點頭,一個人迴去。在臥房的隔間裏,設有灶台柴米,想來是廚房。我零星會一點廚藝,便自己動手炒了幾個小菜。剛收拾好,靖兒已經睡眼朦朧地過來了。


    “母後……”他靠在門框邊兒,揉著眼睛喃喃喚我。


    我含笑抱起他,走到一張水曲柳台麵的炕桌前放下他,又把飯菜端來,道:“好久沒吃飯了,餓了吧?”


    他眼睛瞅著菜,呆呆的不肯動筷。我心裏起疑,就聽他低聲黯然問我:“母後,昨晚是不是很多人,沒有機會吃到今天的飯菜?”


    心裏一陣抽痛,國頹至此,百姓流離,一日之間不知多少人命喪黃泉。不怪遼國狼子野心,也不怪上天不肯垂憐大齊。怪隻怪當今皇上無力迴護他的子民,怪隻怪我這個皇後勸誡無能,導致今日大禍臨頭。


    但我更驚異於靖兒的懂事。他小小年紀,雖不指望他能熱血沸騰有重整山河的氣概,但若有憐惜百姓之心,便已是難得。這樣的胸襟必要好生珍惜,所以我伸手拉過他抱在懷中,輕聲撫慰道:“昨晚那些人的生與死,不是你我能夠決定和改變的。你要知道,國家和百姓是一體的,如果國破百姓自然難以安居。而國的強盛與否、存亡關頭,都是由這個國家的主君所決定的。靖兒,你是太子。如果有一日,你還能登上皇位,一定要保護這個國不為外族內鬥所破,這樣你的子民,才能日日平安。”


    靖兒懵懂地點點頭:“母後放心,我一定會的。”他依在我懷裏又默了一會兒,說:“那現在我們國家發生的這樣不好的事,是不是父皇的決定錯了?”


    我用指尖點了點他的唇角,安靜說:“有些話,你可以知道,但是永遠不能宣之於口。”


    他明白我的意思,狡黠一笑點點頭。皇族出生的孩子,似乎天生就懂得這些森嚴的禮數。


    “我知道,隻是對著母後,我還是忍住問了,”他聲帶不肯發聲,隻模模糊糊說著,“下次不會了。”


    門口傳來一聲輕笑,我側首看去,原來是魏瑾。他戎甲在身,倚在門框上偏頭看著我們母子,笑道:“原來皇後娘娘,素日就是這樣教育太子的?”


    我起先有幾分緊張,繼而舒緩下來,微笑著反問:“不知本宮如此教導太子,有什麽不妥麽?”


    他收了戲謔神色,大步流星走過來,在靖兒麵前蹲下,問他:“太子殿下,您所明白的有些話不能說,到底是什麽意思?”


    靖兒望了我一眼,有幾分怯生生的。但昨晚魏瑾將我們從敵軍手中救出來,他勢必又非常信任他。我看著他眼珠悄悄一轉,對魏瑾說:“有些話,說了父皇就會生氣,所以還是不說了吧。”


    魏瑾淡淡笑了笑,看看我又看看靖兒,問:“那您知不知道朝中設有禦史言官,他們的職責,殿下知道嗎?”


    靖兒這次果斷的點點頭:“知道,禦史言官上約束皇帝,下督察百官,忠耿直言,無所禁忌。”


    魏瑾伸手拍拍他的小肩膀,讚許道:“是啊,禦史言官之責,其中有一就是約束皇帝,可見哪怕是天子也有犯錯的時候。而天子犯錯,一般人恐惹禍上身不敢多加指責,隻有一些忠心的禦史言官敢於上諫。”他停了一停,繼續問:“太子殿下猜猜,您的父皇看到這些耿直的諫言,會有何反應?”


    靖兒略有局促,猶豫了半天還是輕輕吐出幾個字:“大概會生氣吧。”


    “那麽您覺得,他們是該繼續上諫呢,還是該閉口不言,默認天子的錯誤繼續發展?”


    靖兒這次徹底沒了話,我已領會魏瑾的意思,隻是不便打斷。


    魏瑾見靖兒有些不安,也不再繼續追問,而是看著靖兒認真說:“禦史言官食君祿,所以為君分憂。大多數的言官,哪怕冒著觸怒龍顏的危險,也會把他們該做的事、該說的話做完說完,這便是他們讀書人的忠君之道了。而太子殿下與他們還有所不同,您是天下將來的主人。禦史言官忠君,而您就要愛民。簡單說來,您的一言一行,都要為天下的臣民負責,怎麽可以因為懼怕天子之怒,就畏首畏尾,緘默自保?”


    “那麽我和母後方才所說的事,當真是父皇錯了?”


    “是,天子的確錯了,但錯又何妨?朝廷仍存,虎賁軍羽林軍尚然在抵禦遼兵,天下州郡,也並非都俯首楚王。我們沒有一敗塗地,還有力量也有反擊的可能。如早早折了氣焰,沒了意誌,這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


    我不覺心悅誠服,慚愧笑道:“侯爺耿直忠良,鐵血意誌,本宮敬服。方才教導靖兒的話,的確是本宮錯了。”


    魏瑾笑笑:“娘娘謬讚,末將不敢。其實末將和娘娘不同,末將身居朝堂,領朝廷俸祿,自當以忠君報國為先。娘娘身處後宮相夫教子,教太子尊重父皇也是應該的。”說罷,他又看著靖兒笑了笑,溫和說到,“太子來日若既能謹言慎行不至招來無端禍患,又能洞悉對錯體察利弊輔佐聖上,也便是最好了。”


    這話當真是說到靖兒心坎裏了,他笑著往魏瑾懷中依偎兩下,道:“可是明白告訴父皇做錯了,父皇肯定要生氣,”他指了指我,說,“母後曾經上表諫言,結果反而惹得父皇大怒,如今一年半載都見不到父皇了。”


    “靖兒。”我凝眉。他這性子本來就有些耿直,如今遇到更助長他氣焰的魏瑾,說話越來越失了分寸。


    “知道是一迴事,怎麽勸卻是另外的事,”魏瑾笑著對靖兒說,“厭煩悖逆之心人人都有,別說皇上,就是普通人遇到意見不合的人指責也會不悅。但若能真的把利弊得失分析的清清楚楚,再加以巧妙誘導,誰又會一意孤行?或許天子有天子的威儀,他不肯認錯,但換個角度來說,隻要及時修補錯誤,也就皆大歡喜了,不是麽?”


    靖兒用力點頭,我上前從魏瑾懷中把他抱出,說:“飯菜都快涼了,你去看看弟弟妹妹醒了沒。若是醒了,就自己吃飯。”


    靖兒應了,一個人跑出去。我抬眼看了看魏瑾,還未說話,他倒是先開口了:“皇後娘娘雖然讚同末將身處朝堂的態度,卻似乎並不讚同末將把這些話告訴太子。”


    我頷首,自己撿了地方坐,又指了指一側的椅子請他坐下,道:“太子天生就已經很耿直了,本宮時常擔心他長大後會經常看不慣他父皇的所作所為,以至招來無妄之災。侯爺的話固然是對的,但是也許並不適合這麽早告訴太子。”


    魏瑾笑了笑,垂了眼瞼,道:“的確不適合,但末將所指的不適合卻並非是指這些話錯了,而是不該由末將告訴太子。太子的一切教導,皆應由皇上、皇後娘娘或者太子太傅親自負責,方才是末將越矩。”


    我有幾分琢磨不透這個魏瑾,他的話總是這麽出其不意,讓我措手不及,而應盡的禮數,卻也不錯。想了半晌,我隻默默說了句“侯爺客氣”,就把這茬輕輕翻過。


    我問他道:“方才聽院門外的將士說,侯爺和守備將軍在商議軍情大事,怎麽這麽快就有空到本宮這裏了?”


    他不假思索,道:“我們派出去的探子中午迴來了,帶迴來一些重要消息。皇後娘娘是國母,自然該來通報一聲。”


    我以為是方由有了蹤跡,不覺欣喜,問他:“是不是采燕和平兒找到了,他們在哪兒?有沒有受傷?”


    魏瑾搖搖頭,說:“恐怕要讓娘娘失望了,末將帶來的消息,是關於皇上的,”他深深看我一眼,說,“昨□□娘的哥哥周曄調兵五千,護送皇上去了劍南。今日殘兵陸陸續續歸來,如今城中有末將率軍三萬駐守,周將軍統兵七萬紮營涼河,互為犄角,對峙遼兵。”


    我少時度過些許兵書,大約知道他的意思。想了想後又問他:“如此一來,遼兵這邊暫時穩住了,那麽楚王和勾族,皇上打算如何平息?”


    魏瑾道:“暫時並未接到相關命令,末將也不知道。”


    我低頭想了想,說:“罷了,天下大事,還是交給皇上吧,本宮畢竟是深宮婦人,不懂那麽多。隻是,”我抬頭看看魏瑾,問,“侯爺若是方便,能不能那一份疆域圖給本宮。本宮閑暇時,也好教導太子。”


    魏瑾拱手答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皇後心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娪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娪媓並收藏皇後心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