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裏的歲歲年年格外容易流逝,豫妃被遣送出宮一個月後,生下了蕭琰第三個女兒。這個小女兒生在霜降,所以先定下了小名就喚做霜降。


    蕭琰給小女兒定下名字之後猶嫌不足,曾問我:“皇後,你說朕要不要將豫妃接迴來。孩子生下來三天,總留在驪山行宮也不是體統。”


    我暫且沒說話,隻往他大案上的博山爐中添了一匙龍涎香。這香味能讓他凝神,也會讓他舒心。


    我說:“豫妃性子頗倔強,皇上不如先別提這事。她若是記掛皇上自然會請求迴來,若是不記掛……”


    我沒說下去,然而蕭琰也不在乎。他兀自搖頭一笑,道:“她怎麽會不迴來,當日她生那麽大的氣就是因為朕,朕隻要給她一個台階下,她肯定會迴到朕身邊。”


    嗬,他竟是如此想的,如此想他身邊的女人。總以為我們癡心一片會無怨無悔地傾注在他身上,但是人心曆久,若得不到迴報,再熱也有涼下來的一日。他從來不知道,當日豫妃是抱著怎樣的心情離開這個皇宮的。


    “皇後,你覺得好不好”我小小的出神他並沒有發覺,反而一味問我。


    我迴過神來,連忙說好。


    他卻喜滋滋一笑,道:“既然皇後同意,朕明日,不,今日就下旨,晉封豫妃何氏為修儀,出月之後以半幅皇後儀仗接迴宮中。”


    我笑的溫婉,不動聲色提醒道:“謝修儀聽到知道,必定很高興。”


    蕭琰的喜悅霎那間停滯住,半晌方才喃喃:“是啊,是修儀謝氏,謝氏。”


    忽然為謝之桃感到清醒,她是多麽清醒敏感,又多麽果決幹脆。避世於驪山行宮,逃過了宮中的陰謀算計,也不必日日對著蕭琰扮演著一個死人。而當日我騙她蕭琰待宣惠貴妃不好,大約還是沒瞞過她。隻是她的選擇,讓我有幾分意外。


    蕭琰這道晉封的旨意,包括要接她迴來的意思,全部被豫妃拒絕。迴來傳話的公公說,豫妃要蕭琰親自向她道歉,再親自去驪山行宮相接,才肯迴宮。蕭琰聞言後勃然大怒,揮手將案上的兩個琺琅花瓶摔在地上,迸碎成萬千碎片。


    “皇上息怒。”我俯身跪下,聲音平靜的像一池死水。


    他一把把我從地上撈起來,揪著我的領口惡狠狠質問我:“皇後,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與豫妃交好,是不是你指使她忤逆朕?”


    我搖搖頭,道:“皇上說笑了,豫妃在驪山,臣妾在宮裏,臣妾怎麽指使她。”


    他道:“說不定在她出宮前你們就商議好了,皇後,除了朕你是最後一個見豫妃的人。九月初八那日傍晚你在驚鴻殿做什麽,為何等朕到了你就慌忙跑了。”他逼近我兩分,“你和她,是不是有什麽陰謀。”


    忽然很厭惡他的嘴臉,我惡心的想要吐。鴻熙三年我入宮時,他在太壽宮那麽溫雅。後來冊封為後,太液池一夜宿醉,他是那麽體貼。那年冬天初雪,衣襟長袖間點點白梅,他又是那麽寵溺。究竟是何時,他逐漸變成了這個樣子,激烈刻薄,多疑自負。


    他見我神色不對,輕輕放開了我的衣襟,口氣軟了下來:“罷了,你迴去吧。”


    我盈盈擺到在地,問他:“那小公主怎麽辦?”


    他冷冷說道:“不關你的事。”


    我點點頭,也不理會,轉身離去。還未及走幾步,蕭琰突然吩咐徐晉說:“去叫瑾妃來。”


    宮中的寵愛向來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去歲我不忍心置瑾妃於死地,便料到她有複寵的一天。豫妃離宮,蕭琰又不再踏足未央宮,瑾妃用心爭寵,很快越過了瓊嬪梁小儀等人。


    我冷豔看著瑾妃費盡心機籠絡蕭琰,腦中忽然想起豫妃臨走前說的一句話,她說“看著那些絞盡腦汁爭寵上位的人覺得好笑”。我不明白她為何忽然間心如死灰,也不明白她為何忽然間大徹大悟。三年後宮寵妃生涯,豔貴從中流連幾番,她最後卻選擇了終生避世驪山。


    然而驪山也是個好地方,山山水水安安靜靜,能在那種地方慢慢老去,隻怕是所有宮嬪最好的結局。


    小公主滿月那天,蕭琰強行從驪山搶走了小公主,命瑾妃撫養。宮中人都說是瑾妃一手安排的,而以如今瑾妃的盛寵,要撫養一個孩子再容易不過。


    我膝下有兩個兒子,陳昭儀膝下已有三皇子昭平,算下來如今隻有瑾妃有資格撫育公主。


    給了瑾妃一個孩子,蕭琰似乎還是不滿意,下旨進瑾妃為修儀,降豫妃為豫嬪,幽禁驪山行宮,非詔不迴。我聽說後不覺笑了,蕭琰這兩道聖旨,倒是像孩子一般賭氣了。


    聽聞小公主的封號擬定的是“恭和”二字,豫嬪曾告訴我陳昭儀棋藝不錯,所以那天我特意找她來下棋。


    她嘴中把玩著“恭和”這個封號,道:“這個名號很不錯,恭敬平和,很像謝氏的性子。”


    我笑笑:“皇上做事想來頗有深意,你以為這個封號這麽簡單麽?”


    她舉著棋子正要落子的手一僵,滿目疑惑的問我:“那皇後娘娘以為,還有什麽深意?”


    我抿嘴一笑,不緊不慢說到:“程美人的女兒封號是恭岫,豫嬪的女兒封號是恭和。一個和,一個岫,連起來就是……”


    陳昭儀不待我說完,神色已經大變,指尖的棋子吧嗒一下掉在地上,繞著地磚的邊緣咕嚕一滾,發出一聲長久而輕靈的金玉碰撞摩擦的聲音。


    我示意柔嘉撿起那棋子,對她笑笑:“本宮都沒怕,你怕什麽?”


    她驚魂未定,說話也哆哆嗦嗦:“臣妾是怕,想想這事後背都濕透了。”她平複一下波瀾起伏的心情,道,“原來這麽多年,皇上一直沒停止思念那個賤婦。”


    “賤婦?”我咀嚼著這兩個字玩味一笑,時隔這麽多年,陳昭儀還是念念不忘舊仇。


    陳昭儀“謔”得站起身來,在我的內室來迴踱步,道:“謝氏太像那賤人皇上把她當作替身還說得過去,隻是程美人,她和那賤人有什麽關係?”


    我定定道:“你還不知道麽,程美人宮女出身,自小與宣惠貴妃相識。據她所說,宣惠貴妃一直把她當親妹妹看待。”


    陳昭儀恍然大悟,眼睛一眯迴想良久,道:“聽聞程美人第一次承寵,是在上林苑的杏林當中。而當年皇上與宣惠貴妃初遇,也是在那裏。”


    我抬手收拾這棋盤的殘局,嘩啦啦的棋子一顆顆落入棋盒當中。一盤棋終了,也是一場戰爭的結束。有的硝煙彌漫,有的悄然無聲。


    “對於皇上而言,從前宮中有兩個替身。一個是豫嬪,一個是程美人。豫嬪有位份。程美人有女兒,可謂旗鼓相當。”說到這裏,我看看陳昭儀的神色,果然是一片迷茫,遂繼續慢慢分析道,“但是後來豫嬪也有孩子了,玉華,你若是程美人,會不會著急?”


    相識六年,我同她也是有些默契的,聽我這樣說她立即明了:“娘娘是說,程美人容不下豫嬪,所以當年那畫兒都是程美人做的,目的是把豫嬪趕出皇宮?”


    我搖搖頭:“宣惠貴妃的畫像那事另有其人,瑾妃和佳嬪都不幹淨。但是定嬪已逝,可以說是死無對證,暫且先按下。我是懷疑這事啟發了程美人,讓她從這個地方對豫嬪暗下黑手。”


    陳昭儀驚愕到無以複加,半晌居然化成了幾聲輕笑。她說:“程美人從一開始就模仿那賤人,因此而得寵,但是豫嬪一介官宦小姐入宮,一直不知道。所以這事能打擊到豫嬪,卻不會打擊到程美人。”


    我頷首,道:“這些天我是這樣揣測的,然而究竟是不是這麽迴事,我也拿不準。”


    陳昭儀沉吟片刻,對我說到:“娘娘若有吩咐,但說無妨。”


    我鬆口氣,笑道:“程美人這麽機靈,出手又快又準,實在是個人物。實不相瞞,去年為置溫恪貴妃於死地,我迫不得已把她搬出來,我和她之間,都有對對方不利的把柄。她除掉了豫嬪,又與瑾妃走得近,下一個目標,你覺得是誰?”


    陳昭儀想了想,道:“娘娘的意思是,容不下她了。”


    我實誠的點點頭:“玉華,這次你也要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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