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堡子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我們的一個據點,這裏的老百姓跟我們都通氣連枝。李大個子就是這裏張石匠的上門女婿。我們夥裏有兩種人,一種是沒有家的,像胡小個子、四瓣子還有我。我們這些沒家的就像出家的和尚。還有一種是有家的,比如李大個子一類,類似於信佛卻又不剃頭不出家的居士。他們平常不迴家,隻有年尾那幾天他們才會帶著一年的收獲迴家過年。他們的家在哪裏別人不知道,他們不說別人也不問,怕萬一漏了風聲牽累他們的家人。你要是真的想保密,最好的辦法就是根本別知道秘密。


    我們向來遵守一個古老的信條:兔子不吃窩邊草,如果說盜亦有道,這就是我們的道。我們做活大都到外省外縣去做,我們這裏是三省交界的地方,名義上歸陝西管,實際上是三不管,所以我們有時候自己也說不清楚我們做活的時候到底是到了外省還是在本省。不管是外省還是本省,我們都牢牢守著這樣一個規矩:以我們狗娃山為中心,方圓五十裏之內的地方絕對不作案子。所以縣裏的保安團曆來對我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們怎麽也想不通的是,這一迴保安團發了什麽瘋,對我們下死手。奶奶說根據兵力和武器判斷,這一次不單單是縣裏的保安團,還有比保安團實力更強的隊伍對我們進行清剿,這件事情一定要查清楚,不能叫人家給日了連誰日的都不知道吃啞巴虧,連個報仇的下家都沒有。


    我們把身上的槍械藏到了地窨子裏,然後開始裝當地農民,我們一個個灰頭土腦一張口滿嘴當地土話,跟當地的農民也沒什麽區別,外麵的人也根本看不出來這個叫張家堡子的小山村忽然增加了二三十口人。我照例跟奶奶住在一起,我們住的這家人人口構成很簡單,老兩口加一個小孫女。老爺子長了一把茂盛的胡須,這是他的驕傲,晚上睡覺他就用一個布袋袋把胡子罩起來,早上起來洗過臉他就用一把小梳子把胡子梳理得整整齊齊。有時候他的小孫女給他梳胡子,他就得意洋洋地眯縫了眼睛翹起下巴頦享受那個瓜子臉圓眼睛的女娃子給他帶來的精神和胡子的雙重愉悅。


    老爺子既然住在張家堡子當然也姓張,奶奶把他叫張老爺子,我也就把他叫張老爺子。他的孫女叫花花,比我小三歲,頭上紮了兩個牛犄角一樣的辮辮,整天跟我混在一起,我練功夫她就在旁邊看著,她放羊我就跟了到坡上曬陽陽,順帶著練甩石頭。她對我甩石頭的功夫佩服極了,她的羊如果跑遠了,她就讓我甩一塊石頭把羊打迴來,我甩石頭的功夫已經爐火純青了,打羊的時候一定要她選好部位,她說打前左腿我就打前左腿,她說打羊犄角我就打羊犄角,因為我不知道打到羊的哪個部位才能讓它乖乖地迴到我們身邊來,這一點她比我內行。花花是我幼年時期唯一跟我年齡相仿的玩伴兒。


    李大個子說花花是奶奶給我定下的小媳婦,我就臊了,不太敢跟花花玩。她不知道李大個子說的話,所以也不知道羞臊,老是綴在我的屁股後麵當跟屁蟲,攆都攆不走。有時候我想,真的娶了她當媳婦也挺好,有人跟我玩,也用不著怕別人說閑話。為此我還問過奶奶,是不是她把花花給我號下了,號下了就是事先訂下某種物件的所有權,到了一定時候履行相應的手續,這個物件的產權就正式屬於訂貨人了,有點像現代人倒騰期貨。奶奶說誰給你說的。我說李大個子。奶奶說他放屁哩,你今後要是在夥裏混光陰,娶了人家花花不是害人家哩,屁大個人咋就打這主意。我趕緊聲明這是李大個子說的,我根本沒什麽想法。


    從奶奶這兒得到了確切答案,根本沒有李大個子說的那迴事兒,我心裏踏實了,卻又有幾分遺憾,以至於好幾天幹啥都打不起精神來,直到張老爺子接到了平川上郝五斤要跟他比胡子的帖子。


    那天從三十裏外的平川來了個人,給張老爺子送來一張帖子,張老爺子看過之後說了聲:“沒問題,我答應,到時候你叫他來就成了。”


    送信的人說最好由張老爺子寫個書麵的答複。張老爺子挎上他那副老花眼鏡,趴在桌子上給人迴帖子。那人送的帖子扔在炕頭,我隨手撿過來看,隻見上麵寫著:“張老先生伊武台鑒,”我這才知道張老爺子竟然也有個官名叫張伊武,“近日聽聞老先生美髯超群,仿佛關公,猶勝東方,不才忝自蓄有二尺胡須,卻不敢自稱美髯,聽聞先生美髯極為豔羨,貿然下書,以謀一會,恭候。”


    下麵落款是“雙廟郝五斤謹上”。


    雙廟村我知道,它在山外的平川上,是我們進縣城的必經之地。那個村裏有兩座廟,一個敬菩薩,一個敬聖母,所以人們都叫它雙廟村。從信中得知,這個村子有一個叫郝五斤的人生氣張老爺子有一把跟關公一樣的好胡子,要來跟他會一會。信裏麵說的東方我估計也是個人,可是這個人是幹嗎的我卻不知道。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西漢時期漢武帝手下有個挺聰明又會拍馬屁的弄臣叫東方朔,這人長了一把大胡子,迴想起來我才算明白這封信上的東方就是指的東方朔。會一會說的比較委婉,意思卻也很明確,就是要來跟他比一比誰的胡子更好。


    張老爺子寫完他的迴帖,見我拿了那封帖子看,有幾分不屑地問我:“你識字嗎?”


    我心想,我學說話的同時就開始學識字了,你倒問我識不識字,就故意裝謙虛告訴他:“識過幾個字,會寫名字。”


    張老爺子說:“你把那上麵的字給我念一遍。”


    我就念了一遍。他又說:“你知道啥意思嗎?”


    我就把我理解的意思對他說了一遍。他瞪圓了眼睛怔怔地看了我一陣,把他剛剛寫好的迴帖遞給我:“你再念念我這上麵寫的啥?”


    我一看他寫的迴帖差點笑了出來,老先生的字寫得像一把麥草亂七八糟地扔到了紙上,筆畫硬撅撅東勾西叉四處露頭。再看他寫的話語更好笑,前麵是:“雙店郝五斤朋有,你要會鵝鵝就等著,鵝沒美髦,有啥事情見了麵說。”下麵落款是:“張家堡子張伊武”。


    我一看這封迴帖就掂出了他的分量,雖然他識幾個字,不過也就是小時候在私塾背過幾天“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的水平,人家來的信他根本就沒看懂,“朋友”的“友”寫成了“有沒有”的“有”,“美髯”的“髯”他還寫成了“髦”,當地話第一人稱的發音雖然是“鵝”,可是寫出來還是“我”,他卻紮紮實實就把“我”寫成了“鵝”。他是我們的房東,又是花花的爺爺,我不忍心他還沒跟人家比胡子,就先在書信往來上跌個跟頭留下笑柄,就對他說:“人家是聽說你的胡子好,人家也長著胡子,要跟你約個時間比試一下呢,這件事情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還跟人家說有啥事情見了麵說,等見了麵就晚了。再說了,你這上麵的錯字也多得很……”我又把他寫的錯別字一一給他點了出來。我那時候年齡小,不懂得照顧別人的麵子,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張老爺子臉紅得像秋天上了霜的大柿子,嘟囔著對我說:“你能得很你來寫。”


    我就著實不客氣地拿起筆替他重新寫了個迴帖:“郝五斤先生台鑒:足下書信收悉,內情盡知,吾隨時恭候,別無他事,唯候麵晤。”下麵是落款。我寫的時候張老爺子就站在我的身後觀看,邊看邊嘖嘖有聲地讚歎:“沒看出來,這娃娃寫得一手好字嘛,這字寫得功夫深了嘛。”其實不是我的字好,而是他的字太不好,所以看到寫得稍微工整點的字就認為好得不得了。我的字也就是在私塾裏描紅描了兩年的水平,他就驚訝得不得了。等到我寫完帖子,他念了一遍又大驚小怪起來:“這娃娃文采好得很嘛,這才叫真人不露相,這麽大點年紀文采就這麽好,再往大長些還了得呢。唉,可惜了,現在沒有科舉了,要是考功名,這娃娃狀元不敢說,探花榜眼穩定能取上。”從那以後張老爺子就對我刮目相看,認為我是難得一見的大文人、大才子。他之所以會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說到底還是山裏人見識少。那時候識字的人更少,我們夥裏就沒有一個識字的,物以稀為貴,所以他才對我那半文半白的短短一封再普通不過的書信敬佩不已。


    有人下了帖子要跟張老爺子比胡子的事兒很快傳遍了張家堡子,山裏人日子過得清寡,這一下可算是有事兒幹有熱鬧看了。到了約定的那一天,村裏幾乎所有的人包括我們夥裏的夥計都聚集到張老爺子家裏等著看那個叫郝五斤的來跟張老爺子比胡子。這件事情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誰也想不出胡子怎麽個比法,有的人說可能比誰的胡子長,也有人說可能比誰的胡子多,還有的人猜測可能要比誰的胡子白,大家議論紛紛,莫衷一是。有的人就直截了當問張老爺子這胡子到底怎麽個比法,張老爺子自己也是一臉茫然,他也不知道人家要怎麽樣跟他比胡子。一直等到快到晌午的時候才見一頭比狗大不了多少的小毛驢馱著一個比彌勒佛瘦不了多少的大胖老頭進了村子,毛驢的後麵跟著一個和我差不多大小的男娃子。張家堡子從來就少有外人光顧,這個老頭一進村便有人主動過去問他是不是郝五斤,老頭得意洋洋地捋著他下巴上那一大把二尺多長的胡須說:我正是郝五斤,專門來會張老爺子的。於是便有人大聲傳話:比胡子的對手來了……也有人主動給他帶路,將他領到了張老爺子家。


    張老爺子聽說比胡子的人來了,連忙迎了出去。兩人抱拳問候,各自做了自我介紹。張老爺子把他讓進了院子,挺客氣地把他往屋裏請:“郝老哥,屋裏頭坐。”


    郝五斤看看四周等著看熱鬧的人群,對張老爺子說:“就在院子裏,幾句話,說完了我就走,不耽擱你的事情。”


    張老爺子隻好讓花花跟她奶奶搬了幾張凳子出來,又把炕桌也搬了出來,請郝五斤在院子裏就座。山裏人忠厚好客,盡管對方是來跟他比試胡子的,張老爺子還是泡上麥芽綠茶,又端出蒸饃像招待貴客一樣請他吃。這地方的人有個習慣,來了客人,先泡茶,再端饃,哪怕是馬上就到吃飯時間了饃饃也得端上來,這有點像俄羅斯人,見了尊貴的客人先敬麵包和鹽。郝五斤進院子以後,跟他來的男孩把那頭可憐的瘦驢拴到了院門外的槐樹上。花花跟她奶奶趕緊把不知道啥時候準備下的苜蓿芽端出來給人家喂驢。這個季節正是苜蓿出芽的時候,雞舌頭一樣的苜蓿芽從黃土裏探頭探腦地伸出來,給大地薄薄地抹上了一層嫩綠。苜蓿芽是寶,可以用來做菜疙瘩頂替糧食充饑,可以用開水焯一下拌上鹽、醋、蒜當美味的小菜。不管是貧苦農民還是富有的財東,到了這個季節飯桌上都離不開苜蓿芽。


    看到花花跟她奶奶把滿滿一籮筐苜蓿芽芽端給郝五斤的驢吃,我既心疼又感動,這正是山裏人的忠厚樸實。而平川上的人卻往往很看不起山裏人,因為山裏人比他們更窮,也比他們更老實忠厚。我絕對不是有意挑撥山裏人跟平川人的關係,這個郝五斤的到來就是明證,人家長了一把好胡子,人家分外愛惜自己的這把好胡子,礙著你什麽事了?你憑什麽就非要跟人家比胡子鬥氣?看到他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就更讓我生氣,他不過是個騎瘦驢的角色,卻也要擺出坐八人大轎、騎高頭大馬的架勢來,坐在小板凳上還要蹺二郎腿,喝著人家的麥芽綠茶還搖頭晃腦地說沒有他家的花茶好喝。他之所以敢在張老爺子麵前,敢在張家堡子全體村民麵前這麽張狂,根本原因就是因為他麵對的是山裏大胡子,而他是平川大胡子。


    張老爺子麵對郝五斤竟然也有些露怯,手足無措地不知道該幹什麽說什麽。郝五斤卻坦然自若,不時捋捋他那一大把胡須,偶爾端起茶杯呷上一口香噴噴的麥芽綠茶,慢條斯理地對張老爺子說:“我在川上就聽說張老爺子的胡子留得好,人稱美髯公,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人家明明是說客套話,張老爺子卻當真了,立刻感動萬分,連連謙虛:“這沒有啥,沒有啥,比不上郝老哥的胡子。”


    我仔細看了看郝五斤的胡子,這家夥的胡子比起張老爺子的一點也不差,漢族人的胡子大都是下巴頦上一撮,像山羊,王葫蘆就是這種山羊胡子,最多在兩邊的腮幫子上也各有一綹,像一個寫倒了的山字。張老爺子跟郝五斤的胡子卻不是這種樣式,他們的胡子從一邊耳根下麵沿著下巴頦密密實實地連到了另一邊的耳根下麵,胡子還特別長,一直能垂到胸口。唯一不足的是這兩個人的胡子毛色都不夠純,不是純黑的,也不是純白的,而是那種黑白相間的雜毛,這可能跟年齡有關,他們的年齡都過了黑胡子階段,還沒有達到白胡子階段。也不知道留這一把大胡子有什麽好處,他們卻還為此來比試高低,真是閑得無聊。讓我看來,這倆人的胡子都挺茂盛,吃飯睡覺洗臉肯定都挺麻煩,女人頭發長了裏麵容易生虱子長蟣子,不知道他們這一把長胡子裏麵有沒有這些小動物,如果有,我想八成會有,那些小動物會不會趁他們睡覺的時候爬到他們的嘴裏鼻孔裏,因為胡子距嘴和鼻孔的距離比頭發距嘴和鼻孔的距離近得多,虱子蟣子要想到人的五官旅遊,從胡子出發要便捷得多。想到這兒我對他們的長胡子有些惡心起來。


    “張老弟,你可知道胡子跟胡子有啥不同嗎?”


    張老爺子茫然地說:“胡子嘛,都是胡子,有啥不同哩?”


    “胡子是人身上的精華長成的,比方說我的胡子跟你的胡子就有不同,看上去都是胡子,我的是胡子你的充其量隻能算是毛。”


    郝五斤此話一出張老爺子頓時生氣了,顧不上待客之道,忍不住罵了起來:“娘日死了,你這是欺負人的話嘛,我的胡子是毛,你的胡子就是胡子,我說我的胡子是胡子你的胡子才是毛哩。”


    我們這些圍觀的人也覺得這個郝五斤實在有些欺負人,憑啥說人家下巴上長的就是毛,你的下巴上長的就是胡子?頓時噓聲四起,有人還起哄說:“都是毛,都是毛,都是?毛。”


    郝五斤坦然麵對張老爺子的憤怒和四周的噓聲,揚聲說:“是胡子是毛一試便知。”


    我們知道他要來真的了,隻是不知道他要耍什麽鬼,都屏聲靜氣地等著他試。


    “二娃兒,去端一盆盆水來。”


    跟隨他來的那個男娃子便朝張老爺子要臉盆。花花奶奶就從屋裏端了一個瓦盆出來。我們那會兒用的盆都是泥燒的瓦盆,口徑有兩尺寬,也有兩尺深,盆不像盆桶不像桶,叫它是盆也行說它是桶也對。二娃把盆放到院子中間,又從水窨子裏舀了水,裝了滿滿一盆。郝五斤揚聲說:“大夥兒注意看了,看清楚胡子是啥樣子,毛是啥樣子。”說完,就彎下腰把胡子浸到了水裏,水一直淹到了他的下巴頦上,然後他說:“過來看看,過來看看。”


    我們一起圍攏過去看他有什麽特別之處,倒也沒有發現什麽不同尋常之處。他說:“看好哩,我的胡子是紮到水底下的。”我們這才注意到,果然他的胡子並沒有在水麵上漂散開來,而是像一叢老樹根直撅撅地插到了水裏。


    我們誰也不知道胡子插到水裏到底應該是什麽樣子,一個個麵麵相覷,莫名其妙。郝五斤抬起身子,胡子上的水滴洇濕了前襟,得意洋洋地說:“能紮到水裏頭不散不亂的才是胡子,漂在水麵上的就是毛。張老弟,你也來試一試,你的胡子要是也能跟我一樣紮到水底,我甘願就此把胡子一刀割了,永不留須,要是你的胡子不是胡子隻是毛,你該咋辦哩?”


    張老爺子的臉漲得通紅,囁囁嚅嚅地說不出一句話來,顯然他已經心驚膽虛了。


    “這樣也成,你要是不敢試活,幹脆把下巴上那一把毛割了,我二話不說扭頭就走。”


    試都不試就認輸張老爺子當然不甘心,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胡子插到水裏究竟會不會跟郝五斤的胡子一樣直挺挺地一插到底。我估計,他應該後悔過去沒想到試一試,可是,誰又會沒事幹把自己的胡子插到水裏試它們散不散夥呢?猶豫了半會兒,張老爺子終於戰戰兢兢地把自己的胡子紮到了水裏,他的身子顫抖著,也不知道是緊張的還是氣的。


    “嗷噓……”他的胡子剛一接觸水麵四周就響起了失望的歎息。他的胡子在水麵上漂散開來,像一蓬隨波蕩漾的水草。張老爺子直起身子,麵色蒼白,萬念俱灰。這個郝五斤老爺子的胡須簡直太神奇了,看上去跟張老爺子的胡須沒有什麽區別,可是一試差別就顯露出來,我真難以想象這看上去軟綿綿的胡須竟然會像鋼針一樣垂直紮進水裏。


    “怎麽樣,胡子和毛的區別分清楚了吧?你打算咋辦哩?”郝五斤得意洋洋從褡褳裏掏出一把剪刀,顯然這老家夥是充滿信心有備而來。張老爺子垂頭喪氣,嘟囔著說隨你咋辦哩。


    我對郝五斤老爺子的神奇胡子好奇極了,我恰好擠在他們的身邊觀戰,忍不住伸手在他的胡須上摸了摸,黏糊糊滑膩膩的,不像胡須倒像是豬身上的板油,還有一股羊膻味兒……我忍不住揪了揪他的胡須,太滑,一根也沒揪下來,手上反而粘了黏糊糊的油脂,我聞了聞,確實沒錯,就是羊油。


    “你這娃娃做啥哩?誰家的娃娃這麽沒教養,滾開……”摸了郝五斤的胡子竟然像踩了他的腳雞眼,他氣急敗壞地朝我嗬斥著。


    張老爺子麵容慘淡地接過了郝五斤手裏的剪刀朝自己那心愛的引以為傲的胡須上剪下去……


    “不對,這老狗日的作假哄人哩!這狗日的在胡子上抹了羊油,把胡子都粘住了。”這是我得出的結論。我的喊聲像炸雷,張老爺子正要剪下去的剪子哆嗦了一下,停住了。


    冷場,哄哄鬧鬧的人們聽到我的喊聲都啞巴了,頃刻便都反應過來,有幾個人便衝過去檢查他的胡子,結果證實了我的猜測,這家夥用羊油把胡子漿過了,放到水裏當然不會漂散開來,結果讓張老爺子上當受騙,當眾丟醜,險些剪掉了自己的胡子。


    “你……你……你這是幹啥呢?”張老爺子氣壞了,憤憤地揪著郝五斤的衣襟質問他。


    郝五斤漲紅了臉說:“我這是耍哩,跟你耍一耍。”


    胡小個子說:“耍你爹個錘子哩,要不是狗娃子揭了你的底,你老狗日的害得張老爺子把胡子都割了不說,今後還咋見人哩?”


    旁邊便有人喊:“把這?的毛割了,把老狗的毛割了……”


    人高馬大的胡小個子從張老爺子手中要過剪刀,揪住郝五斤喀嚓喀嚓幾下子就把他的胡子剪了,剪掉的胡子掉到地上竟然還是一小捆一小捆的沒有散開,活像一根根的小柴棒棒。郝五斤嚇得把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動不敢動,生怕胡小個子把他的下巴剪下來。胡小個子剪完他的胡子用手拍拍他的胖臉說:“應該再用烙鐵把這?的下巴烙了,省得這?胡子再長出來到別處戲耍人。”


    便有人張張羅羅地要去找烙鐵,郝五斤老爺子一下子嚇堆了,雙手抱拳連連作揖道歉:“對不起各位鄉黨了,再也不敢了,這隻是耍一耍,你們就放過我這一迴。”


    奶奶這時候從屋裏出來,對胡小個子擺擺手,胡小個子就放了郝五斤。郝五斤拉了他領來的男娃子掉頭就跑,跑到院門口男娃子正要解他的瘦驢,我在後麵罵:“狗日的白白吃了我們一籮筐苜蓿芽芽,把驢留下來。”說著就衝過去朝那個男娃娃踢了一腳,後麵有人喊:“烙鐵拿來了,快把那?捉住別讓他跑了。”


    郝五斤拽了那個叫二娃的男娃頭也不迴地跑了,跑出了半裏地才站住迴身朝我們罵:“狗日的張家堡子是個土匪窩窩,搶人的驢呢。狗日的張家堡子……”我們誰也沒有理他,這家夥倒真說對了,這裏還真就是土匪窩,要是他知道張家堡子的底細肯定請他來他也不敢來。


    張老爺子渡過了這一關,還落下一條驢,對我的感激自不待言,第二天就扯了我問:“娃娃,我看你學問好得很,你看不看書?我有書哩。”


    我趕緊搖頭:“我不看,我最怕看書了。”


    從小就在我爹的逼迫下讀那一本又一本似懂非懂的線裝書,《百家姓》、《三字經》,後來又是“論語”、“大學”……每讀一本不管懂不懂都得背誦下來,還得抄寫默寫,這種填鴨式的教育讓我徹底倒了胃口,過去在我爹的板子戒尺威脅下不敢不讀,如今我爹已經死了,沒有人再會拿著板子戒尺逼我讀那些比白開水還寡淡無味比蠟油子還讓人膩歪的書了,我哪裏還會自己再找那份苦再受那份罪?


    “我不看,我最不愛看書了,我得練甩兜兜去了,再不練奶奶打呢。”說罷我掉頭就跑。


    張老爺子一把抓住我說:“這書好看得很,我平日都舍不得讓人看,要不是看你有學問,又幫我把那個郝五斤趕了,你想看我還舍不得呢。”說著硬把我拽進了他的屋裏。我忽然想到,即便他把書拿出來了,看與不看也由我哩,他總不敢像我爹那樣用板子跟戒尺逼我看他的破書吧?他說這書好看得很,我倒要看看他的書到底好看在什麽地方,便不再掙紮,等著看他的好書。


    張老爺子爬到炕上,揭開炕櫃的蓋子,摸摸索索地從櫃子裏掏出一個油布包包,一層層地解開,原來裏麵是幾本書。我接過來一看,一套是《三國演義》,一套是《水滸傳》,還有兩本是《西廂記》和《聊齋誌異》。這幾本書我真沒看過,隻有《三國演義》在家裏瞄過一眼,當時想看,我爹說那是閑書,看了不但沒用還學壞呢,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那本《三國演義》了,可能讓我爹給燒了或者賣了,他絕對反對我看這種閑書。


    張老爺子把《西廂記》又收了迴去:“這本書不好看,這三本子書好看得很,你拿去看,愛了就給你,不愛了再還給我。”


    我坐在那裏急不可待地先翻開了《三國演義》,這是我曾經見到過卻無緣讀過的“閑書”。


    “話說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這本書一下子就獲得了我的好感,好懂,易讀,沒有那麽多佶屈聱牙的之乎者也,就像講故事一樣,我很快就被吸引了,坐在炕上看了起來。


    張老爺子說:“愛看就送給你,你有學問送給你我這書才算沒有白費。”


    我這時候已經被書裏的故事情節吸引了,早就顧不上搭理他了。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把那套《水滸傳》跟《聊齋誌異》用油布包好放在我的身邊。一直到花花進來喊我吃飯,我才恍然驚覺,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到了黃昏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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