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跟李大個子鬧騰了一陣,人又精神了,躺下以後一時半會兒睡不著,尿脬又脹了起來,我想到外麵尿尿,可是外麵黑黢黢的活像一口深不見底的井,方才夢中又見了驢倌倌那血肉模糊的腦殼子,我心裏虛虛地不敢出去,就推奶奶:“奶奶,我有尿了,還給不給二娘喂了?”


    這是我的借口,如果還需要我為二娘喂尿,那就最好,我就用不著到外頭黑黢黢的夜裏撒尿了。如果不用我再為二娘喂尿,把奶奶叫醒,我也就不怕了。


    奶奶讓我推醒了,說:“不給她喂了,喂一迴都便宜她了。”


    見奶奶醒了,我心裏有了底氣,裝作聽話的樣子“哦”了一聲就摸到洞口邊上撒尿。這是一泡大尿,我才尿了一半,就聽得溝口方向“啪啪啪”地響起了槍聲,我渾身一激靈,後半截尿就嚇迴去了。槍聲在寂靜的夜晚格外清脆,我明明知道槍是在溝口響的,感覺上卻像就在耳邊。溝壑裏槍響的迴聲,更加強化了槍聲的震撼作用,我的腦子裏甚至產生了共鳴,嗡嗡嗡的像是有無數隻蜜蜂在腦殼子裏飛舞。


    “奶奶,槍響了。”我邊往洞裏跑邊大聲喊叫起來,正在沉睡的人們唿啦啦都坐了起來,眼睛還沒睜開就摸起了放在手邊的槍支,一個個茫然又驚惶地互相探問:“哪裏打槍?”“保安團又來了?”


    奶奶起身啥話不說裹好綁腿,挎好槍,做好了隨時投入戰鬥或者隨時逃跑的準備。夥計們見狀也都默默地整理槍支行裝。大掌櫃說:“這一迴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不成就跟狗日的放開來徹底見個高低。”


    奶奶不吭聲,來到洞口靜靜地聽著外麵的動靜,又吩咐我:“狗娃子,趴到地上聽一下。”


    我就像狗一樣趴到地上把耳朵貼到冰冷的地麵上屏聲靜氣地聽著,我聽到了遠處匆匆忙忙跑過來的腳步聲,就對奶奶說:“有人來了。”


    “人多不多?”


    “不多,就一個。”


    奶奶也趴到地上把耳朵貼到了地麵上:“是李大個子。”


    果然,片刻之後李大個子氣喘籲籲地跑進來說:“狗日的跟上來了,我跟四瓣子爬到崖上招唿他們,打了十多槍這夥子人不理會,硬往溝裏鑽呢。”


    大掌櫃問:“人多不多?”


    李大個子說:“黑黢黢的看不真,聽動靜至少有一個連。”


    大掌櫃臉僵了起來,變成了一塊生冷的鐵板。奶奶征求大掌櫃意見:“騾子,撒腿子呢還是頂呢?”


    大掌櫃說:“撒腿子嘛,我就怕撒不脫。”


    我們都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如果敵人在半夜三更追到這裏,想輕易從他們手底下脫身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們的洞在這條山溝的中部,這條溝仿佛一把刀鞘,由西向東插進了這座山梁,所以這條溝叫鞘子溝。我們是從西麵進來的,東麵就是鞘子溝的底部,重巒疊嶂沒有出路。按照正常行走的速度,如果他們是跟在我們後麵追上來的,早就應該到我們的洞口了,他們直拖到現在才出現,可能是他們進行了仔細認真徹底的搜山,也可能他們事先就知道這裏的情況,布置好了才動手,也就是說他們肯定已經卡住了這條溝壑的出口想包餃子,我們就是餃子餡兒。


    大掌櫃說:“守在這個洞裏頭就是等死,隻有往外衝了。”


    奶奶說:“今天這一關不好過呢,能跑就盡量跑,互相照料些,跑不成再打,青山留下就不怕沒有柴燒。”


    大掌櫃說:“走,先朝西溝口試一下,不行就硬衝。”


    大掌櫃提著槍往外頭走:“今兒個咋了,狗日的保安團成了狗皮膏藥了,貼上就揭不下來,應該抓個活口問一下。”


    大掌櫃在前麵帶路,我們都小心翼翼悄沒聲地跟在他的後麵。胡小個子緊走幾步越過大掌櫃來到了最前頭,把大掌櫃擋在了自己的後麵。小路淹沒在黑暗中,我們又不能打火照亮,隻好深一腳淺一腳磕磕絆絆地摸索著前進。走了半會兒,前麵的槍聲停歇了,卻可以感覺到雜亂的腳步震得地皮發顫。奶奶悄聲說:“看樣子四瓣子完了。”


    胡小個子朝後麵噓了一聲,我們就都趴了下來,不久對麵就黑戳戳地湧過來一彪人。這些人也很小心,走得不快。大掌櫃朝後麵擺擺手,我們就盡量散開,可是路很窄,兩邊都是陡峭的石壁,散也散不到哪兒,大夥就各自找到位置盡量用石頭、草叢、樹幹隱藏著自己。我照例貼著奶奶。二娘不知道什麽時候也爬了過來跟我們貼在一起。奶奶悄聲對我說:“一會兒打起來你就朝山頂上爬。”


    我看看兩邊墨黑的山巒,搖搖頭:“我爬不上去,我跟奶奶在一起。”


    “我死了你也跟我一起死嗎?摔死了也比活捉了強,到時候拚了命也往上爬。”


    “不,我就跟奶奶在一起。”


    奶奶還要說什麽,大掌櫃在前麵喊了一聲:“招唿狗日的。”前麵的人就開槍了,對方有人慘叫著、驚唿著,隨即便開始還擊,由於我們事先已經找好了隱蔽地點,所以頭一排子槍打過來沒什麽威脅,子彈有的唿嘯著從頭頂上飛了過去,有的鑽進了我們身邊的土裏,也有一些擊中了石頭,濺起了星星點點的火星,給黑沉沉的夜色增加了一些光亮。


    對方的火力比我們強得多,還有機關槍,壓得我們抬不起頭來,我們隻好原地趴著,心髒怦怦跳得像要衝出腔子。要想從正麵衝過去根本不可能。奶奶對前麵喊了一聲:“騾子,迴頭。”然後拽了我的腿就開始倒著往後爬。往前爬我熟練,往後爬我覺得實在難受,剛想站起來,奶奶一把壓住了我的腦袋:“不要命了?”


    我看到大家都開始往後倒著爬了,包括二娘也腿子一蹬一蹬四肢著地朝後爬著,屁股翹得高高的,活像一隻遇見毒蛇的大蛤蟆。我便學著她的樣子朝後倒著爬。前麵槍聲仍然密集地響著。大掌櫃他們頑強地阻擊敵人。拐了一道彎,身邊的人開始站起來朝後跑,我便也跟著站起來朝後跑了起來。跑迴了兔兒洞,奶奶喘息不定,在地上轉了幾個圈子自言自語地說:“不成,讓狗日的堵到洞子裏就吃啥也不香了。”接著對我們說,“想活命的就跟上我往東頭跑。”


    誰能不想活命?大家唿啦啦地跟上奶奶又往東頭跑,雖然都知道東頭是個死胡同,是鞘子溝的底部,可是大家還是懷了一線希望朝東頭跑。後麵的槍聲越來越近,估摸著大掌櫃他們頂不住了。


    我們終於來到了溝底,黑森森的懸崖峭壁像一堵石頭壘成的高牆堵在我們前麵。我們四處亂竄,想在這高牆上找到一條可以攀爬上去的活路,卻一無所獲。西頭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大掌櫃喊:“婆娘,你們在哪呢?”


    奶奶迴應道:“我們在這呢。”


    片刻大掌櫃他們跑了過來,喘籲籲地對奶奶說:“不成了,這一迴保安團跟我們拚命了。我們折了五個人。有沒有撒腿子的路?”


    奶奶恨恨地說:“有路我們還在這等死嗎?”


    大掌櫃說:“我再到前頭頂一陣子,你們趕快找個活路,找上了就先走。”說完又掉頭跑了迴去。


    奶奶沿著石頭峭壁轉來轉去地著急,四野黑黝黝的什麽也看不清楚,奶奶就用手在石壁上一寸一寸地摸,嘴裏嘮嘮叨叨地罵人罵老天爺:“媽媽個日死的,早知道有今天就應該早些來探個路,這死老天爺也跟狗日的保安團是一路,存心叫我們走絕路呢……”


    西頭又傳來了密集的槍聲,顯然敵人又攻了上來。大掌櫃他們在那邊拚了老命地抵擋著。奶奶對胡小個子說:“你過去換他們一陣子。”


    胡小個子就領了他的人悶不做聲地撲了過去,槍聲頓時又激烈起來。大掌櫃他們也沒撤迴來,看樣子是撤不下來了。奶奶解開盤在腰間的繩子,在繩頭上係了一個大疙瘩,然後就開始一遍一遍地朝山壁上甩繩子,甩上去了就拉一拉,繩子一拉就掉了下來,奶奶就再朝上麵甩,甩上去了再拉,掉下來了再甩……突然奶奶“咦”了一聲,試探著把繩子朝下拉了拉,沒有拉動,就又加了些力氣拉,仍然沒有拉動,最後用自己的身子吊了吊,繩子仍然卡在山壁上沒掉下來。看來有希望了,我們都聚到了奶奶身邊,奶奶遲疑了一陣對我說:“狗娃子,你怕不怕?”


    我心裏很怕,我不知道她要讓我幹什麽,人最怕的就是未知的事物,比方說鬼,因為人從來沒有見過鬼所以才會怕鬼,人也怕黑暗,就是因為人看不透黑暗之中有什麽。


    “不怕!”我欺騙著奶奶,也欺騙著自己,因為我知道奶奶問我怕不怕其實就是讓我說“不怕”這兩個字。


    “那好,你抓著繩子爬上去,看看繩子卡到啥地方了,不管卡到啥地方都解下來重新找個能吃力的地方,比方說大樹、石頭牢牢地綁好,然後我們再抓著繩子爬上去,記住了沒有?”


    我點點頭。我心裏沒底,不知道上麵是啥樣子,也許繩子隻是偶然卡在了半山腰的一塊石頭或者樹枝上,爬到半截我就會跟著繩子一起跌下來摔個半死或者幹脆就徹底摔死。也許即便我爬上去了,也把繩子係牢了,可是我們隻能到半山腰,懸在那裏上不去下不來,天一亮剛好讓人家當成靶子打。也許我爬上去了,其他人卻爬不上去,結果我一個人被孤零零地吊在半山腰,最終曬成人肉幹慰勞老鷹,與其那樣我還不如跟大家夥死在一起,變成鬼也有個伴兒……我思緒萬千,牽腸掛肚,心驚膽戰,可是我還是抓住繩子開始了艱難的攀登,我知道在這種時候如果?包了,不敢按照奶奶給我們找到的唯一可能的生路攀登上去,今後即便是我們都能活下來,即便奶奶不責罰我,即便誰都不怪罪我的膽怯和無能,我自己也沒臉在夥裏混了。


    遠處的天光隱隱約約透出了青白,總算朦朦朧朧地可以判斷出什麽地方是石頭什麽地方是草棵子什麽地方是樹木了。我扭頭朝腳下的鞘子溝看去,鞘子溝黑黢黢的活像大山的傷口,傷口裏啥也看不見,沒有奶奶,沒有大掌櫃,也沒有二娘、李大個子和胡小個子,什麽也沒有,隻有黑色,還有就是空曠的槍聲。我甚至有些懷疑我是不是在做夢,我所遇到的一切隻不過是我夢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奶奶、大掌櫃、二娘、李大個子、胡小個子、四瓣子、驢倌倌還有那些夥計們都是我夢中的人物而已。我的腿腳有些酸軟,胳膊肘子和手掌的疼痛提醒我這並不是夢,我自己都想不起我到底是怎樣爬上這陡峭的山崖的,我當時隻知道抓了繩子拚命地朝上麵攀爬,胳膊肘子和手掌都碰破擦傷了,稀裏糊塗就爬到了這個位置。


    “喲唿嘿……”


    山穀裏傳來了招唿聲,在密集的槍聲裏像一條穿過重崖疊嶂的溪流清晰地傳到了我的耳朵裏。是奶奶,她肯定等急了。


    “喲唿嘿……”我迴應著,也不知道我的聲音能不能壓倒槍聲傳到他們的耳朵裏。我想起了自己的任務,開始查看繩子的情況。繩子頭係的疙瘩卡在一棵歪脖子老樹的枝杈上,枝杈有我的胳膊粗,也虧得是我,要是換個大人,別說像胡小個子那樣的五尺大漢,就是像李大個子那樣的半截子說不定爬到一半就得把樹枝壓垮折斷,難怪奶奶讓我先上來探虛實。


    我爬到樹上,把繩子解開,再牢牢實實地把繩子綁到樹幹上,然後又朝山穀下麵“喲唿嘿”地招唿了幾聲,等聽到奶奶的迴應,我就喊話:“上來吧,綁好了。”我的喊聲在山穀裏迴蕩。四周都是連綿不斷地“綁好了……綁好了……綁好了……”可能保安團也聽到了我的喊聲,槍聲大作,還夾雜了轟隆隆的爆炸聲,不知道是敵人開了炮還是我們的人扔了手雷。空曠的山穀把密集的槍聲、爆炸聲混成了綿延不斷的和聲,“嗡嗡嗡……”的聲音震得人心頭發緊。


    第一個爬上來的是奶奶,她一爬上來先檢查了一遍繩子,滿意地點點頭,又朝山穀下麵“喲唿嘿……”地吼叫了一陣,她的叫聲綿長淒厲,讓我聯想起深夜徘徊在狗娃山峁上的孤狼。我想,她的叫聲肯定比我的叫聲傳得遠得多,孤狼的號叫能傳出十裏地。她轉過頭來摟了我一下,表揚了我一句:“狗娃子到底比狗強得多。”然後就仰頭朝山上打量著,我這時候才想起來看看我們所處的環境:這是一個能湊合著站立三四個人的平台,腳下就是跟牆一樣陡峭的石壁,再往上隱隱約約能看出是陡峭的慢坡,坡上紮紮拉拉地長滿了荒草和小樹、藤蔓。憑我們的手腳隻要不怕疼估計爬上去問題不大。話說迴來,在這種危急時刻,隻要能把命保下來,誰還顧得上疼不疼呢。


    接著上來的是二娘,我跟奶奶都非常吃驚,想不通她到底是怎麽上來的。我問她你咋上來的。她搖搖頭滿臉的茫然:“我也不知道咋就上來了。”一上來她就癱倒在地上。奶奶踢了她一腳:“還不快走等啥哩?把地方騰開。”


    我們立腳的地方實在太小了,先上來的人不趕緊轉移,下麵再上來人就沒有立足之地。二娘怕奶奶,掙紮著起身剛要邁步子,“哎喲”呻喚一聲就又坐到了地上。她這一坐下更占地方。奶奶就讓我把她拖了先走。我試著拉了她一把,真重。我不但沒有拉得動她,自己反而差點跌倒在她身上。我就勢說:“我拉不動她。”其實我根本就不願意跟她走,跟她走不但她保護不了我,還得我保護她,而現在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哪裏還能顧得上她?我隻想跟奶奶在一起,奶奶能保護我,她有兩把盒子炮,二十響,一甩出去能掃一大片。


    這時候李大個子上來了,奶奶就讓他把二娘拖了走。李大個子拉了一下二娘,二娘就“哎喲喲”地呻喚起來。奶奶催促道:“還不快走把地方騰開,再不走上來人我就把你蹬下去呢。大個子,把她背上走。”


    李大個子二話不說背起二娘四腳著地往山峁上爬。李大個子個頭矮小,二娘往他背上一趴就不見他了,倒好像二娘自己在爬坡。奶奶看見撲哧笑了一聲說:“瘦狗馱大馬呢?”


    後麵的人陸續爬了上來,兩個受傷的夥計也讓別人相幫著爬了上來,人們一上來就按照奶奶的指點四腳著地慌不擇路地朝山上爬,活像一幫躲藏猛獸的猴子很快隱沒在黑暗中。等了一陣再不見人上來,奶奶坐了下來,焦急地說:“狗日的騾子怎麽還不往迴撤,還想跟人家爭個高低嗎?”


    我提醒她:“是不是他們找不見這根繩子?”


    奶奶啐了我一口:“你是笨蛋我難道也是笨蛋?我留了人在下頭等他們呢。”


    我讓她說得好沒趣,想頂撞她一句:“我是笨蛋我咋頭一個爬上來了?”再想想,我能爬上來還是靠了她甩上來的繩子,大夥包括腿上中了槍的二娘都爬上來了,我爬上來倒也算不上本事,就沒敢頂她。


    又過了一陣,下麵的槍聲竟然停歇了。奶奶一下子急了,啥話不說順著繩子就又溜了下去。我一個人守著這根繩子,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片刻隻聽得山穀裏槍聲大作,隱隱約約還傳來了廝殺聲。我不知道下麵發生了什麽事情,想溜下去看看,到了崖邊卻又收迴了步子。山坡上雖然已經能見天光了,山穀裏卻好像更加黑暗,黑色的峽穀讓人聯想起張開的大嘴,正準備吞噬一切落入它口中的獵物。我害怕了,不敢再動溜下去看看的念頭,枯守著這棵老樹和那根死蛇一樣的繩子。


    等待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折磨,等待生死結果更是切割人五髒六腑的鈍刀子。這種折磨終於壓倒了我內心深處的恐怖,我決心下去看看,哪怕就是被猙獰的山穀嚼碎當成肉製品吞咽下去我也得下去看看。我抓住繩子正想朝下麵溜,繩子下端卻有人在往上爬,下麵的人感到了我,沉聲朝上麵喊:“上麵是誰?”


    我說:“我。”


    應答間那人已經爬了上來,是胡小個子,我聞到了他身上的硝煙味兒和血腥氣,他爬上來之後唿哧唿哧地喘氣,我問他:“奶奶呢?大掌櫃呢?”


    他不吱聲,迴轉身朝下麵喊:“我拉了!”接著把繩子往上拽了拽,試了又試,繩子沉甸甸的,然後就吃力地往上拉著。繩子拉上來了,我大吃一驚,奶奶被綁著手腳,捆在繩子上。


    我驚恐地問:“奶奶怎麽了?綁奶奶做什麽?”


    胡小個子沒有理我,把繩子又扔了下去,奶奶衝我喊:“狗娃子把我放開。”聲音嘶啞,氣喘籲籲。


    我撲了過去就要替奶奶解繩子。胡小個子一把把我推開。我又撲了過去,對著胡小個子連踢帶打。可惜胡小個子名不副實,他身高體壯,我打他撓他撕扯他他竟然紋絲不動,打急了他索性扭住我的兩條胳膊,把我的兩隻手插到了我的褲腰帶裏,然後又用我的褲腰帶緊緊勒住了我的兩隻手,我的手動彈不得,氣急敗壞地跳著腳破口大罵:“狗日的胡小個子,你不把我跟奶奶放開我就敲開你的腦殼子吃你的豆腐腦呢。你個狗日的我日你八輩子老祖宗哩……”


    胡小個子衝我揚起了他那熊掌一樣厚實的巴掌:“再罵人我扇你的嘴哩。”


    我根本不怕他。他敢扇我奶奶饒不了他。我卻忘了就連奶奶如今也讓人家捆了起來。我繼續跳著腳罵他。他急了,從地上抓了一團野茅草捏開我的嘴塞了進來。腐敗的草根味兒和腥臭的泥土味兒讓我喘不上氣來,這時候我聽見奶奶對胡小個子說:“你放開狗娃兒,我跟你們走。”


    胡小個子撲通跪倒在奶奶麵前說:“奶奶,今天我胡小個子得罪你了,過後該殺該剮由你做就是,今天我無論如何不放你。”


    這時候從山穀裏又爬上來一個人,這是我們夥裏的夥計,我們都把他叫王葫蘆,他的特點之一是年紀大,比大掌櫃還老,下巴頦底下已經留了一撮胡子,仿佛山羊的近親。特點之二就是沒話,任何人跟他對話一般得到的就是三個字的迴應:“對著哩”、“胡?扯”。“對著哩”表達知道、確定、同意、肯定等等意思,“胡?扯”則表達不知道、不相信、反對、否定等等負麵意思。特點之三就是他的腦袋上沒頭發,光溜溜的活像熟透了的葫蘆。由於他話少,腦袋上又沒有毛,我們就把他叫葫蘆,是說他跟葫蘆一樣,雖然有嘴,卻不會說話。他姓王就又在前麵冠上了他的姓氏,全稱王葫蘆。王葫蘆渾身是血,變成了血葫蘆,也不知道那血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他已經精疲力竭了,一爬上來就倒在地上唿哧唿哧直喘,活像一頭剛剛從磨上卸下來的老驢。胡小個子把繩子收了上來,我知道下麵再沒有我們的人了,即便有也隻剩下不會說話的了。可是,大掌櫃還沒上來呀,猛然間我的心像是一塊冷冰冰的石頭掉到了河水裏,晃晃悠悠地沉了下去。


    大掌櫃沒了,如果大掌櫃還在,無論如何他們不會扔下他。


    胡小個子坐在地上歇息了一陣,然後就過去扛起了奶奶,又對王葫蘆說:“把狗娃子背上,嘴裏的東西不要掏,這尕?罵人嘴損得很。”


    王葫蘆背起了我,沒有前肢的輔助根本沒辦法爬這陡峭的山坡,他就用從樹上解下來的繩子把我捆在他的背上,然後像騾馬一樣馱著我朝山坡上爬。我感到他的身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血還是汗,把我的衣裳都沾濕了。他唿哧唿哧地喘息著,身上的血腥氣和汗氣嗆得我難以唿吸。越接近山梁他爬得越慢,爬幾步歇兩歇,我在他背上扭動著掙紮著想爬下來,由於我的嘴被草根子塞住了,沒辦法說話,隻好用肢體語言表達我的意思。這陣子我跟他一樣也成了葫蘆,不同的是他是主動型葫蘆,我是被動型葫蘆。


    總算掙紮到了坡頂,天邊已經亮晃晃地,人、山、樹、石頭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先爬上來的夥計們都聚在這裏等我們,見到我們這種情形一個個驚詫地張開了嘴圍攏過來。我的頭有些發暈,覺得麵前除了一堆嘴巴啥也沒有了。


    李大個子撲過來問:“咋了?咋了?咋把奶奶綁了?快放開。”


    胡小個子把奶奶放下然後解開了綁縛她的繩子。奶奶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王葫蘆也把我放下來,然後鬆開我的褲腰帶,把我的雙手從褲腰帶裏解放出來。我連忙把嘴裏塞滿的草根子掏了出來,沙礫、碎草葉子沾在我的口腔和牙縫裏,我動用了所有的唾液儲備才勉強把口腔裏的雜物清理幹淨了。


    李大個子憤怒地質問:“你這是幹啥哩?造反呀?”


    二娘急著問:“大掌櫃呢?咋不見大掌櫃?”


    她這一問大家都發現大掌櫃沒跟我們在一起,場麵頓時冷了。大家都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都不敢再追問這個問題了,隻有二娘沒反應過來,或者說她還存了一線希望,揪住胡小個子連連追問:“大掌櫃呢?大掌櫃呢?”


    奶奶這時候說話了,聲音嘶啞低沉:“大掌櫃歿了。”


    猜測得到了證實,二娘“嗷”的一聲坐到地上放聲哭了起來,奶奶沒有製止她,任由她哭。別的人都沒有哭,冷了臉沉默著。我們講究的是男兒流血不流淚,哭,不管什麽原因,對於夥計們來說,都是丟臉的事情。奶奶呆呆坐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瞪著前麵,不哭也不說話,像一尊雕塑。


    李大個子有個死纏的毛病,追著胡小個子憤憤發問:“大掌櫃死了你就把奶奶綁了?你還有沒有王法了。”在我們這幫人麵前提王法,放在平時我們笑不死他也得罵死他,這陣兒卻誰也沒情緒笑他。胡小個子拉長了臉不理他。王葫蘆卻突然說話了,而且一說就是一大串:“大掌櫃已經開始往後頭撤了,剛剛起身不知道咋就中了槍,剛剛打在腦袋上,一聲沒吭就走了。奶奶瘋了一樣地往前頭衝,要跟保安團拚命,我們就剩下三五個人了,能打的隻剩下奶奶手裏的短槍,衝上去白白送死呢。我們勸又勸不住,拉也拉不住,隻好把她綁了硬抬著往後撤,多虧保安團不摸我們的底子不敢硬衝,不然我們都迴不來了。”


    平常不說話的人突然說出這麽一段話來,便具有了令人絕對信任的說服力。李大個子歎了一口氣不再問什麽了。我們都呆呆地等著奶奶發話。奶奶呆坐了一陣,跪下朝西麵磕了三個頭。我們知道她是在給大掌櫃磕頭,大掌櫃就是在西麵的溝裏死在保安團的槍口下的。我們都跟著跪了下來。一起朝西麵叩頭。


    叩過頭,李大個子舉起槍正要朝天放槍,奶奶厲聲製止:“別浪費子彈,給狗日的保安團留下。”然後對我們說,“先到張家堡子避一避,等弄清楚了再說下一步的話。”說完起身頭也不迴地走了。我們默不作聲地跟在她的後頭。她的身板挺得筆直筆直,初升的朝陽在她的身上塗抹上了一層金燦燦的光。


    幾天以後我們得到消息,大掌櫃的屍首被掛在縣城的城門樓子上,衣服撕成了碎片片,人風幹成了臘肉。再後來大掌櫃的屍首被扔到了城北麵的亂葬崗子上。奶奶帶著我們偷偷找到大掌櫃屍首時,大掌櫃隻剩下了一副骨頭架子,身上的肉都讓野狗啃幹淨了,我們是憑著掛在他屍骨上的已經成了破布條條的衣裳辨認他的。我們把大掌櫃的屍骨裝在事先準備好的壇子裏,運迴來埋到了狗娃山朝陽的坡上。奶奶跟二娘跪在那堆新起的墳丘前麵燒紙,奶奶拉了我一起跪下說:“你也給大掌櫃燒幾張紙,算大掌櫃沒白疼你一場。”我就抓過一卷麻紙點著了,一股旋風高高卷起燒成黑灰的紙張,紙灰隨風飄蕩扶搖直上,仿佛一群黑蝴蝶翩翩飛舞。奶奶望著隨風飄蕩漸漸遠去的紙灰幽幽地說:“大掌櫃把錢都收了,他在陰間用不著幹這刀尖上舔血的買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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