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拉我送死!我不會打架!不會殺人!擀麵杖也殺不了人,我不要!”一聲大喊,驚得其餘人也一顫,未經訓練初上戰場的新兵,本就忐忑驚恐,哪裏經得起這個,當下一部分人就開始瑟瑟後退。


    錢梅花等人連同城上老兵連連唿喝,也止不住潰退之勢。北嚴雖然是北地軍事要地一線,但百姓並不如北人民風彪悍,此地原先是荒地,後來朝廷改土開荒,遷南人入北,漸漸繁衍成族。長久以來,北嚴南有外二家軍之一的天曆軍,北有掌控西北軍事的上府兵,兩大軍營擋下了幾乎所有的入侵戰爭,以至於北嚴號稱北地軍事重城,百姓們卻從沒親眼見識過真正的戰爭。


    眼看城頭亂像就要止不住,眾人額頭都浸出汗來,而此時城下西周似乎也感覺到了城中異動,攻勢越發加緊,靠城頭老兵已經支撐不住。百裏幽卻是巋然不動,麵無表情。城*頭火光裏,她的剪影黑而凝重,風過而不傾,似壓得住天地。隨即她道:“牽一批老弱婦孺到城下,就在這城牆後。”


    蘇沙怔了怔,錢梅花卻毫不猶豫領命而去,此時開戰,百姓們都沒睡,很快便拉了一批老弱婦孺到了城下,那些人仰著或者蒼老,或者稚女敕的臉龐,怯怯地向城上望著。


    “向後看。”百裏幽對城頭不知所措的新兵道,“你的親人在那裏。”士兵們一驚,拉長脖子向後看,但兩丈多高的城牆,底下又沒有燈火,人都在幢幢暗影裏,哪裏分辨得出誰是誰?


    “你的父母、妻子、孩子,都在那裏,離你們幾步遠的地方。就在城門後。”百裏幽淡淡道,“城一旦破了,她們會最先被殺。”


    士兵們呆呆地看著她,一時還沒能理解這些寒涼的字眼所代表的意義,然而他們看著百裏幽似乎永遠平靜的眸子,忽然便覺得驚恐,比剛才還要深重的驚恐。


    “戰爭之中,戰敗方遭遇最痛苦的,往往就是女人孩子和老人。”百裏幽淡淡道,“如果你們不敢戰,我就先結束她們,以免落入敵軍之手更痛苦。”士兵們統統打了個寒戰。“擀麵杖一樣可以打破敵人的腦袋,如果你不敢去打,我就先打破你們親人的腦袋。”百裏幽舉起手,“我數一二三,三聲之後,我不會猶豫,一——”


    “殺啊——”扔掉擀麵杖的士兵,唰一下撿起擀麵杖,一個轉身撲上牆頭,他撲得太快,以至於一頭撞在蹀垛上,額頭瞬間腫起一個大包,他卻渾然不覺,揮舞著擀麵杖,砰一聲敲在一個剛剛爬上來的西周兵腦袋上。啪地一聲血花四濺,鮮血濺射在他臉上,他擦也不擦,大叫,“現在可以了嗎!”


    “殺!”青澀的新兵們,在這樣濺血的嚎叫聲裏,蝗蟲般撲上城頭。


    “每殺敵人近百人,我便令城下老弱後退十步。”百裏幽的聲音,在一片嘶聲喊殺中冷冷靜靜地傳來。


    嚎叫聲因此更烈,破刀斷劍,釘耙鋤頭,隻要能見血,都是最好的武器,刀砍卷了,劍不夠長了,地上的箭抓起來,也能插進敵人的喉嚨!


    百裏幽默默佇立,蘇沙緊緊跟在她身邊,忽然低低問:“如果他們不戰,你……不會真殺吧?”百裏幽默然,良久,大步走了開去。她沒有迴答。


    蘇沙抿著唇,抱住了胳膊。一直躲在蹀垛下冷眼旁觀的龍安,忽然道:“你害怕了?”蘇沙不。冷冷瞪了他一眼。“真不知道你害怕什麽。”


    龍安嗤笑,“你應該感到慶幸。”他忽然眯起眼,眼底,露出奇異而遙遠的神情。“這樣的女子,將來……你將因她而無限榮光。”


    百裏幽走開,是因為她看見了章丘。戰爭一開始,她就把章丘交給了周十二手下一個護衛,嚴密看守,不許他出任何幺蛾子。此刻她卻看見那個護衛在向她做手勢。她走,那護衛道:“百裏姑娘,章大人說有要緊事要和你說。”


    章丘這半日間,看著便老了許多,保養得一向光滑的臉,都似有了皺紋,此刻他勉強把皺紋舒展著,對百裏幽道:“百裏姑娘,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或可有助於守城。”


    “什麽?”


    “這城頭角樓您看見沒有?”章丘示意主城門左右兩側的箭樓。


    “說重點。”


    “兩側箭樓,原先各有一架床弩,是三年前上府兵大營換械,交給我們使用的,北嚴長期無戰事,大家都忘記了……”


    百裏幽眼睛一亮,冷兵器時代,床弩是殺傷力極大的遠程武器,雖然更適宜攻城而不是守城,但一旦有人攀援上城,是可以大批量射殺的。有這東西,最少可以多支撐一天。忽然便想起當初在蕭家小校場看見的雙叉槍,如果是那種弩,更是北嚴之福!不過轉念一想,既然是上府兵大營換械換下來的,自然不可能是雙叉槍,雙叉槍是大曆最秘密最先進,至今還沒有完全研製成功的武器。


    “幾年沒用,或者要找工匠來修……”章丘道。


    百裏幽不置可否,看一眼兩側箭樓,喚來蘇沙,道:“你帶人去左邊箭樓,我去右邊,看看床弩好使不。”當下讓王總兵找了軍中專管器械的老兵來,伴同上箭樓,找了一圈卻沒找著,說是剛才戰死了,章丘便要跟著,道:“當初圖紙就我看過,如果真的壞了,或可幫助一二。”又舉了舉被綁住的手,道,“姑娘放心。”


    百裏幽轉頭看他。火光下她眼神深湛,倒映夜色正濃。章丘在這樣的目光下低了頭,不敢對視,呐呐道:“我……我好歹是此地父母官……這一城父老,是我的子民……”


    百裏幽默然凝注他半晌,轉過頭,順著箭樓的小樓梯當先爬去。


    章丘在她身後悄悄抹了一把汗。這女子……她的眼神也是一張弩,劈風驚電,穿刺入人心深處。他這見慣風雲的宦海老手,在這樣烈烈的風中,也不得不低下一貫驕傲的頭顱,用姿態寫滿避讓。


    箭樓在城頭兩側高處,單獨聳立的一個小小的屋子,為了方便射箭,四麵都沒有窗,開著巨大的孔洞。房間很窄,隻容數人站立,正中放著一張雙弓床弩,固定在地板上,經年不用,滿是塵灰,四麵牆壁也結滿了蜘蛛網,一盤用來替換的牛皮絞繩,堆放在角落裏。百裏幽並不熟悉這些古代兵器,麵上卻一副從容,低頭背手仔細察看,一副內行的眼光。


    章丘看她這模樣,以為她當真懂,事實上百裏幽最大的本事就是明明不是萬能卻能讓任何人都認為她是萬能的,就好比這場戰爭,所有人都以為她必然出身不凡,熟稔軍務,否則不能有這般的決斷心誌,如果知道指揮這場戰爭的不過是個膽大的瘋子,心黑的菜鳥,非得先瘋不可。章丘也上了當,看百裏幽如此內行模樣,心便涼了半截,不敢再拿喬,一指床弩機牙,道:“您想必也看出來了,這機牙有了裂縫,咱們床弩是不用手射的,隻以錘擊機牙發射,一旦機牙有縫,一錘子下去箭出不去還是小事,還有可能反傷了自己人。”


    百裏幽“嗯”了一聲,道:“我看看。”手按在那裂了縫的機牙上,忽然道:“後軸好像也有問題。”


    章丘“咦”了一聲,走到後軸去觀察,沒發現什麽問題,愕然抬頭正要詢問,百裏幽已經鬆開手,道:“章大人,你眼力可真不成,機牙我看可以用。”


    章丘一看,那機牙哪裏有裂縫?他怔在那裏,半晌道:“……許是灰塵太厚,我看錯了?”


    “或許。”百裏幽不置可否,道:“既然可以用,我讓王總兵尋幾個臂力強健,善用床弩的士兵來。”她正要往下走,忽聽見底下西周軍似乎有騷動,便走到孔洞前下望,這裏足可以看見整個外城,隱約可以看見西周軍後軍大亂,人潮如水滾滾,都朝一個方向湧去,而那個方向的中心,則似有個人影,如一線長針,或者一條黑龍,分風破水,霎那破西周士兵組成的人陣,長驅直入瀟灑。那麽遠,看不見中心的人是誰,但依舊能感應那暴風般狂飆突進的速度,可以想見,對方是如何的勢若破竹。


    百裏幽心中微微一喜——援軍到了?可是看規模,雖然西番後軍處處開花,似有人在小戰團不斷作戰,可是中心闖入的,卻好像隻有一個人。一個人……百裏幽忽然有點發怔。


    她正怔著,身後章丘忽輕輕道:“百裏姑娘,對麵蘇姑娘在招手,可是在喚你?”百裏幽猶自出神,下意識側頭,看向對麵。隨即她心中警兆一響,發覺章丘此時離她太近,話聲就在耳邊!一個“不妥”的念頭剛剛閃過,身邊章丘忽然肩膀橫撞,一把將她撞了下去!


    “砰”一聲,百裏幽的身影消失在平台下。章丘大笑,撲在平台邊緣,對底下大叫:“我是北嚴府尹章丘!我已經殺了篡權反賊首領百裏幽,現在我願開城投降,並報上北嚴城內密道,請西周大帥保我!”說完他一個轉身蹲下,竟從磚縫裏模出一把刀,也顧不得疼痛,三下兩下磨斷,又一把拖過角落的牛皮繩,係在床弩的底座上。


    此時底下人還沒反應過來,對麵箭樓蘇沙怒喝一聲,跳下箭樓就往對麵奔,底下西周主帥則在哈哈大笑,聲音清晰傳來,“章大人是嗎?殺的好!盡管跳!咱們給你接著!兒郎們,給我壓製住城頭守軍!”


    章丘得意地咧嘴一笑,覺得自己這招置之死地而後生著實用得痛快,他後仰身抓住繩索,腳蹬在平台邊沿,一眼看見蘇沙等人瘋狂地奔了過來。他微笑起來。太遠了,實在太遠了。等他們過來,他三縱兩縱已經下城。“再會。”他大笑道,“你死我活,永不相會!”腳底全力一蹬,他身子蕩起,半空中一個悠然的弧,直直往城下落去。箭樓在城頭兩側,有城牆阻隔,是城頭守軍射箭的死角,隻要底下不射箭,章丘必然能逃出生天。風聲唿唿,青灰色的城牆在視野裏一蕩一蕩地倒退,章丘唇邊露出微笑,想著等下到了西周軍中,該如何措辭,說動西周主帥。……身後西周士兵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快要安全了!章丘仰麵朝天,牢抓繩索,忽覺這一刻自由何等寶貴。他臉仰得高高的,正對著箭樓。然後,他忽然看見一張臉,探出了箭樓的平台孔洞。章丘渾身的血液,忽然凝固。那張臉……那張臉用平靜的、平靜得甚至帶點譏誚的眼神,盯視著他。沒笑容,也沒憤怒,沒有任何情感,像在看路邊野草。他渾身汗毛唰一下豎起,像被暗夜裏的死神,淡漠而決然的盯住。


    百裏幽!在箭樓上往下看的,竟然是他以為自己已經撞下城頭的百裏幽!章丘魂飛魄散。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不要啊——”章丘撕心裂肺地喊,拚命猛拽繩索,飛快下逃。可惜已經遲了。


    百裏幽忽然伸手,手中一把短刀,她毫不猶豫,一砍。亮光一閃,“嚓。”繩索斷裂。


    “砰。”章丘的身子石塊般猛射,彈入大地,換一個血肉橫飛。他還未死,血泊裏猶自抽搐,一雙眼睛直勾勾盯住城頭,似乎至死不信,百裏幽真敢當著萬人麵殺他。城上城下,寂靜無聲。眼睜睜看著北嚴最高級別的官員,維係生命的那根繩索,被太史闌絕然砍斷。人人震動,隻有百裏幽麵無表情。


    她心中無等級、階級、權貴、後果之類的顧忌存在,自然不會把砍繩殺章丘當迴事,在她心裏,這和砍斷一條毒蛇的七寸沒什麽區別。她收刀,正準備返身下箭樓,剛才她本就站在靠近樓梯的平台邊,章丘又被綁住身子不靈便,那一撞,隻不過讓她從平台躥下去,抓住了鐵扶梯的橫欄而已。


    她怎麽會單獨和章丘一起上箭樓?不過百裏幽還是有點淡淡失望,她想看章丘到底要做什麽,是否還能挖掘出一點秘密,不過看來,章丘的伎倆也有限得很,隻是不知道他剛才用以和西周交換的密道,是否真的存在。百裏幽思考著這個問題,一轉身,忽然聽見蘇沙的驚唿“!”,隨即聽見一陣奇異的聲響,沉悶而吱吱嘎嘎,帶著一連串的拖曳聲向她迫近,聽起來,像是什麽沉重的東西被拖動,一路滑了過來,並且,近在咫尺!


    百裏幽甚至感覺到了淡淡的鐵鏽氣息就在鼻端!千鈞一發之間,她硬生生拗住了迴頭一半的身子——這時候再迴頭,來不及了!一把抓住斷了半截的繩子,她麵朝下,向前一縱,縱出平台!半截繩子很短,她身子縱出掛在城牆上,以為很快就能止住,誰知道繩子竟然在活動,哧哧哧一路下滑,百裏幽心中閃電般一亮,想起這繩子是栓在床弩的底座上的,難道床弩底座鬆動,整座床弩滑壓過來了?眼看身子還在下降,再降就會成底下西周軍的靶子,百裏幽唰地拔刀,一把插在城牆的裂縫中,才堪堪止住下滑之勢。頭頂上轟隆一聲巨響,大片碎石泥灰滾落,正對著百裏幽腦袋,百裏幽連連避讓,還是被一塊半尺長的碎磚砸中肩頭,她哼了一聲,手臂一軟,卻勉力依舊掛在牆頭。


    好在碎磚隻落了短短一陣,隨即停息,百裏幽感覺到頭頂陰影,一抬頭,看見半座床弩探出箭樓平台外,卡在了孔洞處,沉重的弩身壓垮了半邊柱子,以至於磚石掉落。如果剛才百裏幽還在那位置,必然會給床弩扯動的千鈞之力撞得吐血落城。按說床弩底部已經固定,但想必這箭樓四麵敞開,迎風落雨,又缺少保養,鐵質的鎖扣質量又不太好,腐朽得厲害,剛才被章丘係繩下城逃生,再臨死拚命一扯,居然將底扣給扯斷了。幸虧孔洞直徑比床弩窄,最後關頭卡住了床弩。可是此刻情境依舊危險,床弩在頭頂搖搖欲墜,因為連續震動,兩座弩都已經鬆動,看樣子隨時可能月兌落,一落下來,就會傷到正在下方的百裏幽。


    “給我射她!給我射她!”底下忽然傳來一聲大喝,西周的主帥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連連叱喝。那邊蘇沙和護衛們拚命趕來,但箭樓半邊已毀,鐵梯砸壞,百裏幽所攀的那麵城牆正和扶梯那一麵相反,蘇沙要想辦法繞過兩麵牆才能救她,偏偏牆縫生滿滑溜溜的青苔,幾乎無可攀援,蘇沙正一連聲的唿叫拿繩子,又取刀一點點插入石縫,靠近百裏幽。


    底下箭出如雨,幾乎已經放棄了對城頭的攻擊,目標全向百裏幽,西周兵似乎也意識到這個女子此刻對北嚴的重要性,拿下她就是拿下北嚴一半。隻是箭樓更高,射程不及,大多稀稀拉拉釘在百裏幽腳下。而此時人人緊張,都盯著翼翼挪動的百裏幽,也沒人注意到,西周軍隊的陣中出現騷亂,先前那一線長馳的黑影,此時竟然已經破千軍萬馬,進入城內,借著熟悉的地形,東彈西射,快速穿插,已經將要橫穿軍陣,射到陣前!西周兵抽出相當一部分人前去攔截,但那影子所到之處人仰馬翻,人體似翻飛的血花一般四散,無人可近他三尺之地。


    大旗下西周主帥眉頭緊鎖,一邊看看後方騷亂,怒道:“哪來的混賬!你們也混賬!一個混賬都攔不住!答布,給我去攔住他!攔不住也不要迴來了!”那將領應聲而去,西周主帥再看看箭樓上移動的百裏幽,眼神一冷,喝道:“都讓開,我來!”西周士兵潮水般分開,黑壓壓的人群中一騎如風馳來,馬上人束冠,披甲,持矛,背後一柄龍首金劍熠熠閃光,他仰著頭,鷹隼一般的眼神,鎖定城牆上百裏幽。傷了一臂的百裏幽,隻能勉強吊著自己不墜落,底下士兵看得心焦如焚,都大叫:“百裏姑娘,快!快!”城下西周軍沒有進攻,城上大曆兵也忘記防禦,所有目光都凝注在城牆上那個搖搖欲墜的人影身上,一個士兵大喊:“百裏姑娘,加油!”


    本文來自看書蛧小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傾心:天降王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狼008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狼008並收藏傾心:天降王妃最新章節